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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故事, 四, 於糧升 (四)

(2013-10-10 13:12:50) 下一個
當天晚上,老糧升打發伍叔幾個人趕著大青騾子拉著磚先回了於家莊。他和小娟又雇了倆人直接把滿倉抬到了十幾裏路外的四甲屯,那裏有一家祖傳幾代的捏骨大夫,一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回的家。據捏骨大夫說,骨頭沒事,皮肉傷,養幾天就好了。外公倒是看見滿倉那右腳背腫得和饅頭一樣,下不了炕了。
老糧升張羅著,找於風水看了時辰,泥瓦匠們上梁,鋪椽子,封頂,續瓦,結結實實地忙了十幾天,房子終於完工了,就等著木匠們做好了門窗,然後屋子裏頭就可以掛白灰麵兒了。莊戶人家都用泥巴,和了穀糠抹牆麵,屋子裏頭烏漆麻黑的,點了油燈也不亮堂。老糧升專門買了白灰,就是我們如今稱作生石灰的,準備到時候掛牆麵子。滿倉被抬回來的頭幾天,躺在炕上動不了,煩躁不安,幹著急也沒用。隻好倚了被子,隔著窗戶大罵一通,一會兒罵外公沒把院子掃幹淨,角落裏還有兩坨雞屎,一會罵老婆小娟,燒飯多用了半捆柴禾,不會過日子。真是雞飛狗跳,嚇得外公走路都順著牆根兒,盡量不要讓滿倉看見。
正好新房封了頂兒的那一天,外公正在叉了麥秸鋪羊圈,就聽滿倉一連聲兒的叫他,外公急忙跑進屋,滿倉當時正頭朝外,腳衝著窗台,躺在炕上,直直的盯著窗戶上方問外公,“你看看頂棚(天花板)那裏有什麽?”外公抬頭看了看,和自己家黑乎乎的,直接能看見椽子的屋頂不一樣,滿倉家的頂棚,糊著雪白的窗戶紙,就傻乎乎地說:“很白啊。”
“誰問你白不白了?你看見有什麽東西沒?”滿倉仰著脖子緊盯著外公問。
“沒看見什麽東西啊。”外公摸不著頭腦了。
“你好好看看,窗上頭那牆和頂棚接頭的地方,有沒有什麽東西在動?”滿倉越發皺起了眉毛,可是外公隻能搖搖頭,真的什麽也沒有啊。
“你就沒看見一輛一輛的馬車正順著頂棚從西邊往東邊走?車上裝的滿滿的麻袋呢!”這下外公也不往上看了,反而看了看滿倉,他看起來倒不像喝醉了,或者做夢。也許是因為腳麵子腫了,天氣又熱,化膿了,人就開始發燒,燒糊塗了。外公一邊往外頭走,一邊這麽想著,臨出門,還回頭看了看。滿倉還在直盯盯地看著頂棚呢。
滿倉家是四間瓦房,西邊一間給秀才住著,然後就是堂屋,盤著鍋台,東邊兩間,滿倉和小娟兒住著。外公走到院子裏又回頭看看,還是什麽也沒看出來,搖搖頭,繼續幹活去了。
新房子剛剛封了頂兒,就開始下起大雨來了。於是新房子就起了個空空的架子,木匠也好,泥瓦匠們也好,都隻好停了下來。按說已經入了伏了,下大雨也很正常,哪一年夏天不下幾場呢?所以誰也沒當回事兒。嘻嘻哈哈,收拾收拾家夥,熱坑頭上一躺,等著雨停了,該幹嘛幹嘛去。可是大雨一直下了三天。頭一天,還有人拉了漁網去東河裏頭拉魚。兩米寬幾米長的漁網兩頭綁好竹竿,有人先遊過河,然後河岸上一邊一個人,拉緊了漁網,隔一會就抄起來看看,還真網到幾條大魚。後兩天,就沒人敢下水了。河水漲的不成樣子。渾濁凶猛,不時能看見上遊漂下來的樹啊,木板啊什麽的。靠近河岸的莊稼地也被河水拉走了不小的一片。
滿倉越發的躺不住了。腳背雖然不怎麽流膿了,但還是沒消腫,可是也顧不得了,惦記著自己河沿上的幾畝春苞米,幾次嚷著要去看看。小娟說什麽也不讓。等第三天的下晌,雨看著像要停了,小娟去了鄰居家要點“引子”(酵母)蒸饅頭,順便要個鞋墊樣子,就耽擱了一會兒。屋裏頭滿倉就急忙挪下了炕,找了塊油紙包了右腳,披了蓑衣,挪到門口,看見有個撓子豎在門背後,就拄在手裏頭,一點一點的蹭出了門。這撓子其實就像個倆腿的釘耙,往草垛上一紮,再一拉,就能劃拉下來好多草。分量也不重,滿倉拄著還挺順手。也不知他用了多久挪到了河沿兒上。當時於瘸子也在河沿兒上遠遠地站著,隔著幾棵樹,看見滿倉還問他,“你腳好了嗎?”滿倉隻顧看向對岸自己的苞穀地,半拉都被河水衝走了,痛得簡直要頓足捶胸,可是腳又不能跺,那裏還有心情應付於瘸子。
於瘸子討了個沒趣,就轉過頭,這時就看見河水上遊漂過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好像還在動。滿倉同時也“咦”了一聲,又挪近前一點兒,都踩進河水裏了,才看清原來是一頭大肥豬,順流而下,一轉眼就要漂過去了。估計當時他根本想都沒想,下意識的就伸出了撓子,想勾住那頭豬,腳下又緊著往前走了幾步,撓子是搭著豬了,可是腳下一晃,一個趔趄倒了下去,還舍不得鬆手,就隨著大水往下遊去了。後來,於瘸子說他最後看向滿倉的時候,隻看見他一點黑乎乎的影子在大黑豬的後麵,幾個起落就都不見了。
當天夜裏,雨又大起來了,村裏頭後生們都打起燈籠,順著河岸往下找了二三十裏也沒看見一點影子,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還是沒有消息,老糧升這才死了心,帶著眾人回了村。一回來,他就病倒了,頭發幾天就全白了,好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人一下子塌了下來。有人說是因為老年喪子,也有人說是因為後悔沒聽於風水的話,娶了個克夫的兒媳婦。總之,那個精壯的,走路虎虎生風的漢子,一夜之間就老了。
村裏頭議論紛紛的還不止這個,還有秀才沒過門的媳婦,劉家小姐堅持要給公公守孝,還說要守三年,然後才能嫁過來。莊戶人家,過了五七,百天,就談婚論嫁的不少,有時候,趕著春種秋收的,多幾天,少幾天,也沒人見怪,那裏有守三年的孝的?秀才也沒工夫理會眾人的議論,家裏頭擔子一下子落在他肩上,真是不知道怎麽辦好。聖人雲,書中自有千鍾粟,可是聖人沒雲這粟米,苞穀要怎麽能從地裏頭的小苗,變成碗裏頭的飯。也許聖人雲了,可是光雲不行,還要做才有的吃。於是秀才決定先把聖人放一放,和家裏頭的幾個長工一起出工,像他爹滿倉一樣,去田裏頭幹活兒。下田的那一日,秀才特意穿了短衣,可是來到東河邊上,還是愣住了。原來河裏有幾塊石條搭著,好歹能走過去。那一場大雨,不僅帶走了秀才爹,石條也不見了。莊裏人出工都是挽起褲腿到大腿根兒,趟過去。這可難住了秀才,再怎麽著,也不拉不下麵子這麽做。後來還是伍叔背了他過的河。
田裏頭沒鋤上半個時辰的草,秀才就受不了了。鋤頭根本不聽使喚,不是把玉米當草給鋤了,就是差點鋤了自己的腳麵子。手忙腳亂的,伍叔急忙把他讓到地頭歇著。這斷斷續續十幾天的雨水,正好是春苞米揚粉的時候,雨水澆的苞米沒辦法授粉,今年的春苞米算是玩了。隻能指望這麥子收完後種得二茬兒苞米,莊裏人叫半夏子苞米,可舍不得秀才這麽糟蹋苗兒。秀才坐在地頭很是鬱悶了一陣子, 後來就再也沒去地裏添過亂子。
那一年的秋天,春苞米隻結苞米心兒,一個苞米粒兒都不見,莊裏人都垂頭喪氣,沒了指望一樣。尤其是於瘸子家,本來他家有兩畝山地,舍不得種小麥,因為小麥產量太低,就全種了春苞米,這一下,瘸子老婆天天在街門口號喪,日子沒法過啦!
說起這瘸子老婆,也是莊裏一大名人。長得就像顆泡起來的胖大海,渾身上下,那裏都圓圓的,軟軟的,平時懶得什麽也不做,但是但凡和吃的有關係,再 苦再累都不怕,而且什麽東西都能變著法子吃下去。那時候莊裏人也都要野菜和著糧食吃,可是誰也沒有她的花樣兒多。春天她能用榆錢烙榆錢兒餅,槐樹花兒包包子,更不用說薺菜餃子,野蔥麵條等。夏天就打發兩個兒子和女兒下東河摸魚網蝦,網到的小蝦帶回去,放磨盤裏推的細細的,加了雞蛋蒸著吃。
最讓莊裏人佩服的是她煮地棗兒。地棗兒其實是一種野生的蔥一樣的植物,有小的蔥頭一樣的根,通常長在山頂的岩石旁。瘸子老婆懶得去田裏幹活,可是挖地棗兒卻從不怕累。早上高高的山頂爬上去,傍晚滿滿的一簍子地棗兒拐下來,渾身的肉一晃一晃的往家走。然後生火,燒滿滿一鍋水,開了以後,把洗好的地棗兒放進去,再等水開了,要一邊一點點舀出變的暗紅的水,一邊加新水,一直要這麽倒騰幾個小時,才能去掉地棗兒的苦味兒。通常莊裏人沒有誰願意做,費柴禾,費時間。可是瘸子老婆不管,哪怕明知冬天沒柴禾了,哪怕煮好了已經半夜了,也要煮,也要吃完,等不及到第二天早上。莊裏人每每提起她,都是一樣的不屑,就知道吃,用現在的話講,真是正宗吃貨一枚了。可是於瘸子從來沒嫌棄過自己老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一個長短腿兒,有人願意嫁我,還給我生兒育女,我知足了。”
其實瘸子也不是生下來就瘸,話還得從瘸子兩歲的時候說起。那時候瘸子有了兩個姐姐了,一個十歲,一個八歲,老三是個兒子,爹媽歡喜得不得了,田裏頭忙活起來,就讓兩個女兒照顧瘸子。那時候瘸子不瘸,牙牙學語,搖搖晃晃跑的也不慢。兩個姐姐也真心親這個小弟弟,成天不是後邊背著,就是前麵抱著,更有時候,放肩膀上頭騎著。有一次,瘸子爹媽出門,讓兩個女兒推磨,磨豆子。兩個姐姐把瘸子放在磨盤頂上,一邊一個推著,瘸子坐在上頭,轉著,樂得咯咯笑個不停。也不知是怎麽了,一隻腳就進了磨眼兒,隻聽哇的一聲,兩個姐姐急忙抱,可是腿卡住了,好不容易弄下來,怎麽哄,弟弟還是哭。兩個姐姐嚇壞了,摟著弟弟一起哭起來。瘸子爹媽一回來,唬了一跳,後來一看兒子的腳,破了點皮兒,訓了女兒一頓,哄好了兒子,也就撂下了。
可是兩個姐姐後來發現,弟弟的腿不敢走路了,兩個人嚇的也不敢和爹媽說,等瘸子媽發現了,帶瘸子到四甲屯去的時候,捏骨大夫連連搖頭,直說太晚了。當天晚上,鄰居聽見瘸子家兩個女兒哭喊的不成樣子,有人試圖開門看看,才發現院門從裏頭閂上了。後來有人實在聽不下去了,翻了院牆進去,攔住了瘸子爹媽,這才沒出人命。可是就算打死兩個女兒,瘸子的腿也好不了了。
瘸子盡管家裏有兩畝地,一直到三十多也沒娶上老婆。瘸子老婆原來是許了人家的,也圓了房,生了個女兒。還沒滿月呢,就讓婆家送回娘家,然後就再也沒信了,據婆家人說,反正也沒正式的拜堂,就是生了女兒,也不算我們家的媳婦。其實莊裏人估摸著,是這婆娘太好吃懶做了。於瘸子倒一點兒也沒猶豫,高高興興娶回來,管他別人怎麽說,自己總算有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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