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老爺並沒有聲張,隻是趕緊讓人撤了柳營街兩頭的衙役,然後請了師爺到後衙,麻煩他打聽一下於忠義其人,家是哪裏,家中如何等等。衙門裏有於家莊的人,自然有認識於忠義的,於是不到晌午,師爺就給老爺回了話:“是這北邊於家莊人,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前兩年嫁人了。家中就這麽一個獨子,有兩畝地。 日子不怎麽好,也還過得去。”叢老爺聽了,當著師爺的麵也沒說什麽。
回到後衙,就讓夫人請了官媒去於忠義家提親。叢老爺的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了,眼前隻有最小的也最偏愛的女兒,年底就要及笄了。夫人一聽是個莊戶人家,端著茶杯愣住了。後來據說是老爺當時告訴了原委,夫人才同意去請的官媒叢媒婆。
叢媒婆雖然五十多歲了,可是在莊戶人家眼裏,保養的很好。搽得白白的臉蛋兒,莊稼地裏的婆子們壓根兒沒法比。身上一套藍綠色的綢大褂兒,前襟兒,袖口和褲腳都繡著一紮寬的纏枝蓮,淡綠色的枝蔓,細細的看去,銀紅色的蓮花皆是並蒂的。兩邊兩道嫩黃和天藍的鎖子扣兒壓著邊,俏麗好看。腦後頭挽著一個大簪,倒是沒有和戲台上的媒婆一樣的插滿花。可是能明顯看出,頭油滴下來,後脖領子明顯有一塊油漬。叢媒婆進村的時候,本來應該引起極大的轟動,可是那一年雨水極少,東河快斷流了,僅有的幾處深水處,就有人壘了壩,積了水,然後用扁擔挑著澆地。所以凡是能擔水的,都在田裏頭呢。於是,隻有幾個小毛頭蹦蹦跳跳的跟在叢媒婆後麵,看著她搖搖扭扭地進了於貴子家。
自從老風水過世, 沒了老爹的管束,於貴子的日子越發走了下坡路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莊稼活不想做,做生意又沒本錢。幸虧老風水留下兩畝地,馮寡婦忙裏忙外的收拾著,加上兩個姐姐幫襯著,日子過得才不至於太難看。
那天馮寡婦早起就和貴子商量,擔水澆澆南坡的一畝玉米。於貴子哼哼唧唧說腰疼,賴在炕上不挪窩兒。馮寡婦沒法子,正自己在院子裏頭整理扁擔和水桶,叢媒婆進院子的時候,馮寡婦正低頭準備往肩膀上提扁擔。“我可是來給你道喜來了。”叢媒婆自來熟,笑得滿麵春風地開了口。馮寡婦一頭霧水,還沒忘記先往屋裏讓,“屋裏坐,屋裏坐。”說著進了門。
於貴子正尋思著一件大事,前幾天兒子和他說起鎮上的怪事,官差攔了路,一次隻讓走一個。他過衙門口的時候,聽見鼓響,也沒見有人敲。於貴子心裏不停的嘀咕:“是哪麵鼓響呢?要是左麵的響,根據爹的說法,是有冤情了。要是右邊的鼓響。。。難道是應在自己兒子身上?難道是當年老爹奇怪的舉動有了反應了?”正琢磨著呢,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就下了炕,踢拉著鞋,正掀起門簾要往外看,叢媒婆已經進來了,反倒唬了一跳。
馮寡婦急忙拿起旁邊的笤帚疙瘩,掃了兩下席子,才往炕上讓座。叢媒婆也不客氣,因為明擺著的,縣太爺的女兒,看上你家的窮小子,也算你家祖廟燒了高香了。等把來意這麽一說,於貴子心裏就明白了,看來是右麵的鼓響了,縣衙裏也有高人啊。依著老爹的說法,這可至少要三品的官員啊,說不定一品大員也有可能。那時候,就是皇帝的女兒,也有可能娶回來啊。到時候自己就是皇帝的親家,小妾也能買兩個回來啦。。。馮寡婦聽了喜不自勝,一看於貴子夢遊一樣沒反應,就借著遞茶水的功夫,捅了一下貴子。於貴子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不成,絕對不成。”馮寡婦急了,一邊偷偷又捅一下貴子,一邊打圓場,“不知小姐多大了?”
於貴子當時就火了,“你捅我幹什麽,我說了不成就是不成!我的兒子,是有大前程的。兒子的婚事,自然我說了算!”說完也不顧客人還在家,一撩門簾,走了。後人每每說起這一段,都說要是這於貴子世故點兒,找個借口,哪怕說歲數不合適,畢竟叢小姐比福子大四歲,說屬相不和,或者說不敢高攀,怕委屈了小姐,後來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是現實中哪有那麽多也許, 後來於貴子因為這番話,後悔得頓足捶胸,可是用於家莊人的話說“摔石頭打天,也夠不著了。”
叢媒婆乘興而來,滿以為一個大大的紅包手到擒來。即使這莊稼漢子沒什麽謝儀,辦成了事情,縣大老爺哪裏也少不了銀子。可是沒想到,這於貴子不但沒個好聲氣兒,還把她晾那兒了。回去的路上就憋著一肚子火。見了叢老爺,添油加醋,直把這於貴子一家說的狂到了天上。叢老爺麵子也有點掛不住了,可是當堂也沒發火。客客氣氣的送了媒人,卻自己在書房踱了一夜步。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師爺叫了進去。也沒人知道兩個人怎麽商量的,隻是師爺第二天也一身莊戶人家的打扮去了於家莊。
師爺也姓叢,也是汪鎮上的老住戶了。換了衣裳,就和村裏的莊戶人家沒什麽兩樣。進了村,看著有人坐著抽煙的地方就湊過去。幾句話就套出來,原來這於忠義是老風水的孫子。怪不得,於貴子能那麽跩, 看來是老風水給自己留了好地方兒了。於是就拐歪抹角的問起來。這一問,村裏人才反應過來,合著誰也不清楚老風水啥時候沒的。也不知道葬在哪裏了。就隻知道他老婆領婆子的墳頭。可是看看他兒子家的日子,看來這風水也不怎麽樣。叢師爺挨個遞上煙荷包:“來,嚐嚐我的,說是關東來的呢。”眾人抽著,聊著,師爺又把話頭饒了回來:“同一個村的,怎麽就不知道老風水啥時候沒的?”裏頭有個老風水沒出五服的堂侄也說:“就是,我們也奇怪,就是我老姑過世以後,就沒見過他了。”
“那時可有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師爺還是不灰心。
“那倒沒有。”
“怎麽沒有? 那年領婆子死後不久,大冬天的打雷,下暴雨,難道不奇怪?”旁邊有人就接過話頭兒。
“就是,澤西村東頭,一夜之間出了個大湖算不算?”
叢師爺聽了,係煙荷包的手不易察覺的頓了一下。他也對那場雨記憶猶新,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縣衙。至於他怎麽和縣太爺說的,後人不得而知。隻是第二天,縣裏出了告示,說天氣大旱,縣太爺體恤民情,招募民工開水渠,為百姓引水灌溉。每天五文大錢。這是為老百姓做好事兒啊,何況還有錢賺,於是去報名的人和趕集一樣。接著就有衙役把招募好的民工引到小院湖邊,指揮眾人在湖和東河之間挑了一道水渠。河裏正要斷流呢,清清的湖水流過來,兩岸的莊稼有救了。於是眾人敲鑼打鼓給縣太爺送去了萬民匾。這匾後來在叢家祠堂掛了好多年,文革的時候才被紅小兵砍了燒了。
湖水流了幾天,師爺和衙役們就圍著湖轉了幾天,直到七八天之後,湖水快見底兒的時候,有人看見湖心的地方,湖水開了鍋一樣翻滾起來。好像有大魚在水底遊。於是加緊了放水,不幾個時辰後,就看見湖心聚起了水汽,一條烏黑的龍騰空而起,可是兩三長高後又一頭栽進湖裏。當時就有人跪在泥水裏,磕頭不止。師爺吆喝著大家繼續放水,就見那黑龍兩隻前爪聚起烏雲,身體一次又一次騰空而起,可是後腿和尾巴明顯利落,隻能一次又一次墜落下來。叢師爺這才指揮膽兒大的衙役們圍了上去,趟著沒過膝蓋的泥漿,亂棍打死了黑龍。後來據衙役們說,那黑龍全身茶杯口大的黑鱗,唯獨兩條後腿之間,軀幹的後半部,有一段沒鱗,相反,那顏色倒像人的皮膚。後人說那是因為穿了褲衩的老風水,褲衩擋住的部分化不成龍了。
從那以後,衙門堂前的鼓再也沒響過。老風水的孫子於忠義,一場風寒下來,機靈勁兒大不如從前,後來也和他爹一樣,幾次應試,連個秀才都沒中。無可奈何的回了於家莊進了莊稼地。後來也接了老風水的班看風水,卻是靠著幾點小把戲,這是後話了。
我當年一直追問外公,真的是龍嗎?外公說他其實也沒見過,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不過他小的時候,村裏的老人是經常講的。有一年夏天,晚上,外公的爺爺照例卸了扇門板,躺在門口槐樹下乘涼,奶奶就著月光擇芸豆。爺爺不勝唏噓:“兩三丈長,小水缸粗的龍啊,可惜了。。。”奶奶聽了不屑的撇撇嘴,“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娘家就是澤西村的,當時我可是去看了,清清楚楚呢,還小水缸粗呢,統共也就碗口那麽粗。還兩三丈長,連頭帶尾,最多也就,” 說著抬頭尋摸一下,“也就你這門扇那麽長,”話還沒說完,爺爺就像馬蜂蜇了屁股一樣跳起來,“才門扇這麽長?你量過啊?那龍你捋直了量過啊?!”說著徑直拎著門板走了。
我聽了外公這麽說,很是害怕。那時農家的茅房都在院子裏,晚上我就不敢自己出去。外公又一直開解我,“別害怕,哪有什麽龍呢,想是水裏長的大的四腳蛇,傳的厲害了,就變成龍了。”
“那為什麽後腿之間會有人的一截身體呢?”我還是後怕。
“想是因為和什麽東西打架,被咬掉了鱗,哪裏能是人的身體呢。”外公粗燥的大手摸著我的頭發,安慰我。
後來結婚以後偶爾想起這故事,我就會想,如果真的是因為穿了褲衩的部分沒有化成龍,不知道這人的軀幹前麵有沒有小雞雞呢。:)恐怕即使外公還活著,也不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