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的晚上,天空倒是有半個月亮,朦朦朧朧的。微微的西北風兒吹著,冷,卻還可以忍受。大妞兒在前頭不緊不慢的走,九步一片紙錢,片片指向東南方向。三個人也不管有沒有路,跟著它走吧。還好地裏沒有了莊稼,幾處窪地上還有汙濁的殘雪。姐弟三人深一腳淺一腳,遇到溝坎兒就抬起來,走了快一個時辰了,眼看著就接近了於家莊東邊的澤西村了。隱隱的村裏有狗叫聲傳來。三個人越發的緊張起來,難道要進村?正愣怔著,就看見大妞兒手裏的紙錢打了個旋,偏著南邊飄了過去。據姐弟三人後來回憶,那路線繞著澤西村南畫了個弧,又往東南方向去了。至於為什麽到村頭會拐向南邊,他們想大概是風遇到村裏的建築,轉了點風向,也不奇怪。
可是奇怪的事情轉眼就來了。
澤西村東南是一大片沼澤地。那時候還沒有那個叫小院的大湖。雨水少的的年頭,就有佃戶靠著沼澤開幾隴地,種點地瓜玉米什麽的,補貼家用。雨水多的日子,沼澤地裏也不見有多深的水,也能看見一簇,一堆的蘆葦,野草什麽的,隻是進不去,據說進去就出不來了。後來我問過外公,是不是和紅軍過草地的時候走的草地一樣?外公說:“那倒沒那麽玄乎,從來也沒人陷進去過。不過也發生過羊在邊上吃草,陷下去的,但也不會立馬就不見了,都是會有人發現,拿繩子套出來的。”
寒冬臘月的,沼澤地凍得結實,平坦。不時能看見一片一片的枯黃的蘆葦杆子。正走到沼澤正中間的時候,大妞兒手裏的紙錢,突然就象鐵片落向磁鐵一樣,出了手,就直直的粘在了地上。三人的手心後背,皆是一片冷汗。怎麽可能,西北風卷著枯樹葉子還圍著褲腳轉,可是這紙錢就是不動了。三雙眼睛盯著紙錢,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盯了好久,大姐發了話,“動手吧。”說了是說了,可是沒人動手,這可是沼澤地啊。誰聽說過沼澤地裏起墳頭的呢?眼前是瓷實地麵,可是開春化了凍,那可是水和汙泥啊。要把爹埋在這裏?
二妞兒不確定的問,“要不,姐你再試試?”大妞兒看看貴子,貴子也點點頭。於是又拿出一片紙錢,尋思了會兒,扔了出去。紙錢翻了個身,和前一個一樣,直直地跌了下去,貼在地上不動了。“就這樣了。動手吧。”大姐當先解下門板上屍體旁和屍體一起捆著的鐵鍁,貴子拎起了鎬頭,三個人一起動手,挖了起來。幸虧帶了鎬頭,要不,一鐵鍁下去,也就是道白痕兒。三人又刨又挖,折騰了快兩個時辰,才挖好個兩尺深的淺坑。估計天快亮了,也不能再等了,就恭恭敬敬的把老風水抬進去,撒了土,磕了頭。然後封了頂。也沒起什麽墳頭,遠遠看過去,什麽都沒有的樣子。姐弟三人平完最後一鐵鍁土,又一字兒排開,齊齊地跪下來,三個響頭磕完,這才收拾好東西,左顧右盼,想看看周圍有什麽可以做個記號,可惜什麽也沒有, 於是才無可奈何地走了。
回村的路上,反倒越發難走了。一絲光線都沒有,三人尋思著天應該快亮了,不應該這麽黑呀。抬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半個月亮也幾顆星星早不見了,墨黑的天,應該是烏雲了。等三個人磕磕絆絆剛走到於家莊村口,就見眼前“唰”的一亮,白晝一般,接著震耳的雷聲滾過,大雨瓢潑般的落下來。一會兒功夫,村裏溝溝坎坎就都滿了,嘩嘩的往村東的河裏流了過去。
從沒聽說臘月打雷下雨,尤其,那天的雨,急得不成樣子。村裏的老人們每每提到那場雨,都心有餘悸,隻剩不停地搖頭。據於秀才他爹老糧升說,他聽見下雨就擔心自己放在院子裏的木桶,也沒把底兒倒扣過來,怕存了水,再一上凍,桶可就裂了。於是披了衣服忍著刺骨的雨水出去,倒完第二桶,剛準備拎著已經倒空的頭一個桶一起進屋,回頭一看,第一桶已經又滿了。那場大雨下得邪乎,下得霸道。整整下了一個上午,雨停了的時候,有人發現,雨水漫進了院子,原來村東的河水已經滿進了村裏了。
因為東河漲水,原來的小石頭橋沒了頂,沒法過河,於貴子姐弟三人忐忑不安的等了兩天,到臘月二十三,小年兒那天,終於水落了,能過河了。三人急急忙忙來到澤西村,哪裏還有沼澤地啊。半個澤西村還在水裏泡著。原來沼澤地那裏,一片汪洋。渾濁的一片水麵,哪裏還能看見老爹的埋骨之處。
據說雨後第二天澤西村有人在水邊看見了個小王八,可能是躲在淤泥裏過冬的,被雨水衝了出來。於是這湖就得名王八湖。後來有學問的人覺得這名字不雅,就改成“小黿湖”。叫來叫去,就叫成“小院湖”了。再後來毛主席大興水利的時候,挖深了底兒,加高了堤壩,正式更名“小院水庫”。立了石頭刻的名字在湖邊,就這麽一直叫了下來。我父親早些年,年年農閑的時候去釣魚。後來水庫被人承包了養魚,就再也不讓周圍的鄉親們靠近了。
水庫通向周圍的十裏八村,都修了大水渠,雨水少的時候,開了水閘放水,也確實造福了一方百姓。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夏天水渠放水 的時候,我也和幾個男生一樣,脫光了衣服在裏頭遊泳。被在水邊洗衣服的大媽(大伯的老婆)看見了,告訴了我媽媽。晚上一頓好打,哭得聲嘶力竭,再也不敢光屁股遊泳了。
那場奇雨過後不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老風水家因為有孝,過年沒動靜,村裏人也沒覺得奇怪。隻是開了春,還不見老風水出門,有人以為去了女兒家住著,也不奇怪。直到後來知道已經去世了,那都是兩三年以後的事情了。
生老病死,一茬一茬的人,老的去了,小的自然接上茬來。一轉眼,老風水的這個孫子,大號於忠義,小名叫福子,也五六歲了。聰明異常。用莊戶人的說法:“精得透亮兒。” 因為於貴子小時候讀過私塾,再加上不擅長莊稼地裏的活,就自己在家教教兒子。七八歲上,就教不了了, 於是送到於秀才那裏。於秀才雖然是花錢買的秀才,可是還算村裏學問最好的,就這麽著,教了兩年也覺得不行了。四書五經,一點就通,肚子裏還有千奇百怪的問題,秀才根本就應答不了。就建議送到汪鎮大私塾。
於貴子把老風水留下的一個銅羅盤當了,湊了二兩銀子,帶上福子,去了汪鎮私塾教書的叢秀才家。叢家是汪鎮大戶。祖上有人官至康熙爺當朝的禮部尚書。這個後來我有在縣誌裏查到過,有明確記載。縣裏九十年代還給修了個亭子,用來紀念這位禮部尚書,我忘記了這叢尚書的名,但字還記得, 叫世麟,亭子就叫世麟亭。 當年我去的時候,恰逢傍晚,有兩對年輕人分別摟抱著坐在亭子角落處。當我問及這世麟亭的來曆,典故,四個人沒一個知道的,反而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接著朝我翻起了白眼。我這才醒悟過來,這個時候去打擾他們,問這樣的問題,我腦袋被門夾了。離開的時候,身後隱隱傳來,“士林?許仙的兒子不是叫士林麽?。。。我喜歡趙雅芝。。。”當時城裏滿大街的音響都是“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
。。。
叢秀才的家在汪鎮東北角,小小的四合院。見了貴子父子,先沒接束肴,直接就問起福子大號,讀過什麽書,課業如何。越問越開心,最後直接就拍了板了讓福子第二天就去學堂,也不用問族長了。這汪鎮的私塾,其實就叢家的學堂,不過也有異性子弟來。學堂就在柳營街縣衙門東,叢家祠堂後麵的小跨院裏頭。福子,應該叫於忠義了,也穿身長棉袍,每天早起晚歸做起了學問。
當時的縣太爺正是叢家族長的親侄子。話說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叢太爺就聽見前衙“咚,咚,咚” 迎賓鼓響,急忙穿帶齊整了,出來迎接,心裏還嘀咕:“哪位大人這麽早就來了官衙呢? 可是到了衙門口一看,什麽官員也沒有。氣得叢太爺叫人拉了門房要打板子。草民亂敲迎賓鼓,你個門房也不製止,害得老爺虛驚一場。門房跪地大聲叫冤枉,因為實在沒看見有人敲鼓。同時當班的幾個都異口同聲,老爺沒轍了,嗬斥了幾聲就回了後衙了。
當天傍晚,老爺剛要和夫人用晚膳,前頭“咚,咚,咚”迎賓鼓又響,老爺有慌忙換了官服迎出來,門口隻有幾個小童下了學堂正蹦蹦跳跳往家趕。兩三個路人腳步匆匆而過。哪有什麽撫台大人,封疆大吏的影子。叢老爺聯想起早上的鼓聲,火氣越發上來,直接叫衙役上來,摁倒門房和門口當值的,大板子劈裏啪啦,眾人被打的鬼哭狼嚎,還不忘喊冤枉,實在是沒見任何人來敲過鼓啊。
自此以後,每天清早傍晚,“咚咚咚,”迎賓鼓無人敲自己響。叢老爺開始還不相信,直到自己親眼目睹,才覺得事情不是一般的蹊蹺。可是卻找不出原因。後來有個師爺想了個法子。第二天早上,讓衙役們分頭守住柳營街的兩頭,每次隻放一個人路過縣衙。輪到於忠義時,剛靠近縣衙,迎賓鼓無人自響起來。老爺也沒吱聲。等到晚上,於忠義下了學堂,路過縣衙門口時,迎賓鼓又響了起來。如是三天,叢老爺才知道遇見了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