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老忠
於老忠大號於忠,是順著於氏家譜“仁義禮智信,忠德玉昌新。”排下來的。他老爹大號就叫於信。莊戶人家有講究的請個秀才起大號,也是要排著輩分來。不講究的,如於老忠家,就著輩份叫名字的也不少。小小的於家莊,好幾個於智,於忠,於德呢。這於老忠生下來就幹瘦黝黑,到十幾歲上,就得了“於老忠”這個稱呼,那時,他爹於信都還沒掙出個“於老信”來。
於老忠家就在外公家前麵,後窗戶就開在外公家院子裏。因為外公家大門開在西院牆,所以兩家倒像過去大戶人家的兩進的院落。外公做小夥計的時候,於老忠已經三十多了。個子不高,用外公的話說,和我父親差不多。可是那時候,父親在我眼裏很是偉岸帥氣,怎麽也不願意把他和父親比在一起。三十多歲的於老忠倒也不負這外號,依然幹瘦,黝黑,背也微微地駝了。 見到誰都笑眯眯的,聳著肩,點頭哈腰的問好。倒是不惹人煩。
盡管村裏人都知道於老忠脾氣不錯,婚姻上卻很不順。其原因和他爹也有關係。於信手裏有幾畝薄田,家裏還有兩頭騾子。於是就以小地主自居。想著給兒子找個家境好的,相貌好的,品性好的老婆。開始還有人托媒人於三嬸來說和,結果於老忠的爹,橫挑鼻子豎挑眼,都推了。一來二去,於老忠也二十多了,就和他爹口角起來。於信也知道兒子年紀等不得了, 就放手要他自己拿主意。反倒這於老忠自己又沒個注意了。其實也不怪他,相了兩次親,女方一見這小老頭,立馬就給媒人回了話,拉到得幹脆利落。倒是沒給於老忠留下任何挑揀的機會。
眼瞅著於老忠三十五六了,他爹真的是等不及了。提著一包點心,一斤黃酒,據說還有一隻雞又去了於三嬸家。於三嬸是於家莊為數不多的幾個抽煙的女人之一。一邊聽著於信唯唯諾諾的央求,一邊在鞋底上磕磕旱煙鍋子。眉毛也不抬,銅煙鍋伸進煙荷包裏,挖一鍋子煙,就著油燈點上,吧嗒吧嗒自顧自地抽煙。就把於信給晾了半宿。
末了,看在於信多許了一隻羊的謝禮上,答應幫忙。於信急忙再嘮叨著:“彩禮也加倍,我出三畝山地,外加一頭騾子,隻要能給忠兒娶個媳婦.。”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三嬸第二天就回了二十多裏遠的娘家,勇夫沒有,回信倒是很快就來了。三嬸托人帶回薄薄的一張紙,上麵兩句話。於老忠和他爹拿著去了於秀才家,秀才倒是沒擺什麽架子,讀給他聽了。“黑黑的頭發沒有麻子,小腳不大周正。”兩個人一合計,也還過得去。就應了。
沒過幾天,一乘花轎把新娘子抬進來。外公和幾個小夥伴擠在頭裏看得分明。一掀轎簾,裏麵身材小小的,如同幼女一樣。抬腳下來時,兩個大腳板不小,左腳還外撇著。走進家門的時候,走的極慢,卻也能看出有點跛。後來挑了蓋頭,發現頭發稀疏不說,還一臉的麻子,這卻是外公聽人說的,因為當時他隻顧討了喜糖吃,是沒進洞房的。
小小的於家莊一下子有了話題。有口風還好的就說可惜了於老忠他爹,千挑萬撿, 娶了這麽個貨色回來。嘴頭刻薄的, 就說,看來這於瘸子,於麻子都要換名字了,都要讓給這位老忠家的。隻是不知要叫於瘸麻子好,還是叫於麻瘸子。 當時我聽了卻是忍不住在炕上打幾個滾,笑得爬不起來。多好聽的日本名字啊。後來,“於瘸麻子”一度成為我網絡灌水的馬甲之一,這是後話了。
當天晚上,於老忠他爹就怒氣衝衝去了三嬸家。三嬸剛從酒席上回來,麵孔紅紅的。揮著煙鍋子不緊不慢,“我也是沒瞞你們家,說的清清楚楚的,‘黑黑的頭發沒有,麻子,小,腳不大周正。’你們願意娶,怎麽現在這副麵孔過來?”這些還是後來有一次三嬸上席,喝得多了,自己說出來的,至於後來於老忠有沒有埋怨他爹,村裏人倒也沒聽見什麽風聲。
老忠家的模樣實在不怎樣,可是卻有一手炸油條的好本事。她榨出的油條,金黃酥脆,香的讓人忍不住連舌頭都咽下去。外公講的時候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當時外公兄弟姐妹四個,都有過偷偷的趴在老忠家後窗戶往裏瞅,然後被我太姥姥罵回家的時候。那時候,據外公說,飄到外公家院子裏的油條味道都那麽香。
離於家莊三裏路的汪鎮是縣太老爺衙門的駐地。人口也多,逢著二,六集日,更是人潮不斷。老忠家的頭天晚上調好麵,第二天淩晨兩點就和老忠一起開爐,點火,炸好油條。五六點鍾,天剛蒙蒙亮,就和老忠一人一擔,挑到集頭去賣。開始隻是逢集日炸油條,後來就天天都開爐。於是老忠家的日子就這麽過起來了。 後來,老忠的二兒子學而優則仕,竟然做到省級的官員。也算是封疆大吏了。到讓那些當年笑話老忠家的人大跌了眼鏡。鄉裏人都說老忠家是因為娶了這個老婆才發跡的,可真正的原因,外公說當時隻有他知道。
要說起這真正的原因, 還是要先說說於家莊的地理位置。於家莊北邊是個小山,東西綿延也就幾裏路而已。村東有條河,卻沒什麽名字,在村子的東南角拐了個歪,衝出個三兩丈見方的灣,向西南蜿蜒而去。倒像是條臂膀把於家莊輕輕抱了一下。據於風水的說法,什麽後有青龍,什麽水生財。。。於家莊實在是塊風水寶地。若是後麵的小北山西山頭在高點,出個麵南背北的皇上也有可能。即使是現在這樣,出將入相的應該也少不了。
可是現實卻完全相反,別說出將入相了,就是個連秀才也沒有考出來。於秀才的功名是他爹買的,後麵再講。莊裏混得最有出息的是族長於長信的大兒子,在縣衙做個掌按,據說是給師爺打個下手兒的,實在離出將入相遠的很。於是就有老一輩的很不屑的撇撇嘴,“於風水?他算什麽風水,不過看了幾眼他爺爺留下的幾頁古書而已。 他爺爺於老風水,那才算真的風水先生呢。”
於風水頗有些不平,時時繞著村子轉轉,越轉越覺得自己沒錯,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直到外公八,九歲的那一年,才揭開了謎底。那一年天氣實在是反常。過了清明,竟然沒下一點雨。靠老天吃飯的莊戶人家天天盼著下雨,可是都立夏了,也沒動靜。田裏,要麽莊稼枯了,要麽幹脆就沒種。村東的小河早就幹涸了,隻是東南的那個三丈見方的灣, 還有一灣碧水。村裏有勤快的,天天挑水澆地,也不見水少。
入夏了,越發熱得讓人受不了。就有汪鎮一夥子半樁子, (莊裏人叫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來灣裏洗澡。正是午時過後,大熱的天,莊裏的人都歇晌呢。忽然一片烏雲,一陣小風,竟然還帶了幾滴雨水,讓大家很興奮,盼著能落下越來,還來得及種茬玉米。可是那陣風過後,依然是藍天大太陽。這時有個半樁子就喊著有魚。紮猛子就捉,可是怎麽也捉不著,就去村裏借了不少水桶和銅盆,要把灣水淘幹捉魚。
開始誰也沒在意,就憑幾個半樁子?那灣還沒人見它漏過底兒。隨著小夥子們大呼小叫的淘水,慢慢能看見黑色的魚脊了,於是就有好事者湊了過去。於老忠正在門前樹下鋪了張草席午睡。他每天早起炸油條,中午慣例是要睡會的。外公跟著跑去灣邊看熱鬧, 撿了兩個大河蚌,興高采烈的抱著往回跑,剛跑到老忠家門口,正睡著的老忠突然坐起來,叫住外公,“毛頭,你看見剛才那個穿黑衣服的老頭麽?”外公腿也不停,扭頭喊著“沒有老頭。”就回家了。
放下河蚌,繼續往灣邊跑, 又撿到一條三指長的小魚,急忙往回跑。跑過老忠家門口,剛睡著的老忠又坐起來,“毛頭,那個黑衣老頭是不是往河邊去了?”外公頭也不回,“我正從河邊過來,沒看見黑衣服老頭。”等外公再回到灣邊,灣裏的水已經快見底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的,灰色的魚脊扭來扭去,還有不時跳起來的。灣邊上已經圍滿了人,紛紛攘攘。
這時老忠也到了,披著短褂子,正從口袋裏拿出一盒卷煙分給舀水的小夥子們。“來,來,抽支煙,馬上就見底了,歇口氣兒,一會兒,要回家推車子來推魚呢。”卷煙還是個稀罕物,是老忠趕集是遇到貴重客人,像衙門裏的人,才拿出來敬的。外公不知道為什麽他要敬這些半樁子。
小夥子們也真累了,加上沒嚐過這稀罕物兒, 都紛紛扔下水桶,銅盆。接過卷煙抽起來, 有幾個還說還不如旱煙有勁兒。老忠還和他辯幾句,“ 你才幾歲,知道旱煙?”正說著,聽見灣邊有驚呼的聲音傳來。大家回頭一看,灣裏的水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滿上來,好像誰打開了水底的閥門。小夥子們慌了,拎起家夥繼續舀水。可是水漲的速度太快,怎麽也舀也無濟於事了。眼睜睜看著水漫上來,齊了堤岸就不動了。
當時已經快黃昏了,大家一看沒戲了,都散了。可憐那幾個小夥子,累了一下午,眼看就要到手的魚,也飛了。當晚,烏雲密布,天黑的不成樣子,雷鳴電閃,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有人驚奇的發現,灣邊一塊稻田的稻子有一趟被什麽重物壓倒的痕跡。齊齊的八隴稻子,倒得像拿碾子碾過一樣齊整。一直通到澤西村附近不見了。澤西村的東南邊是一片大沼澤地,連著一個叫小院的大湖。
後來,於家莊開始出秀才,舉人,就是縣衙裏也開始有有頭有臉的於家莊人。尤其是老忠的兒子,竟然做了封疆大吏。於是於風水的生意又好起來了。可是後來很久以後,老忠頭才告訴外公,那天中午,他夢見一個穿黑袍子的老頭衝他喊救命,說就隻是貪了龍王幾杯水酒,就要大難臨頭了。老忠醒過來,幾乎辯不清是夢裏還是真的,所以才問外公,聽說沒有,接著又睡,剛闔上眼, 又看見老頭喊救命,還往河邊跑。幾次三番,才知道不對,就去了河邊。才有了撒煙這一舉動。
而且,當晚,老忠又做了一夢, 那個黑袍子老頭自稱老袁,我後來想,是老黿吧,他感謝老忠的救命之恩,並許了他後代前程。可是於風水說,是老黿看上了這風水寶地,占了這裏修煉,吸了本應屬於村裏的靈氣。 老黿走了以後,村裏才開始活起來。
後來,毛主席大煉鋼鐵,大修水庫的時候,灣被堵了做水庫,淤泥漸漸堆積上來,日複一日,竟平了。 到我去外公家小住的時候,隻剩河道淺淺而過,灣的痕跡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