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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雲振:從“國軍夥夫”到誌願軍英雄

(2014-04-14 13:59:42) 下一個

[摘要] 柴雲振: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沒有回來。

在國民黨軍隊裏成天想當逃兵的夥夫,到了共產黨軍隊後成了威名赫赫的大英雄。柴雲振在朝鮮戰場上的傳奇經曆,背後暗含著共產黨軍隊在那個年代之所以無往不勝的全部秘密——平等。

在國民黨軍隊裏,他隻是個卑賤的夥夫,隨時挨打受罵,不堪虐待後兩次逃跑又被抓回毒打;而在共產黨軍隊裏,他卻扛著機槍衝鋒陷陣不畏生死。他“犧牲”後,鄧小平親自下令必須找到他,一時間他成為世界矚目的“烈士”。但一朝現身,卻是中國大西南山區裏的一位普通農民。

33年隱姓埋名,帶一身殘疾回鄉務農,為堅持原則受盡打擊,職務被撤、女兒餓死,他為何從未想過憑昔日的戰功去尋找部隊申訴冤屈?英雄的身份一朝大白於天下,麵對昔日屢次打擊自己的對手,他為何能一笑泯恩仇?戰場上,壯士赴死慷慨悲壯,他比《集結號》裏的穀子地更加自信無畏;脫下軍裝後耿直難改,他的經曆比《亮劍》裏的李雲龍還要坎坷曲折。

他就是“活著的軍史”,至今仍健在的抗美援朝“一級戰鬥英雄”柴雲振。

曾是黃繼光烈士生前偶像

1952年9月,上甘嶺戰鬥打響前,朝鮮的天空一片鋼青色的肅穆。

大戰將臨,全軍動員。擔負上甘嶺中線關鍵製高點五聖山陣地防守任務的,是誌願軍第十五軍第一三五團。這些天戰士們一邊緊張地構築工事,一邊參加“學英雄立新功”的誓師動員。戰壕裏、坑道中,團長以自豪的口氣反複講述本團一個響當當的戰士名字:柴雲振。

一年前的1951年6月,在樸達峰阻擊戰生死存亡關頭,柴雲振率全班5人衝向被敵人占領的陣地,一口氣奪回三個關鍵製高點,孤身消滅100多名敵人。搏鬥中,敵人用石頭將他頭部砸得血肉模糊,他仍死死和敵人扭打在一起;他扣扳機的右手食指被敵人生生咬斷,扯出一尺多長的肉筋,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咬牙用左手端槍打死最後一個敵人,直到昏死過去。

英雄的事跡如同閃電,照亮戰士們的精神高地。鐵骨錚錚的團長每次講起柴雲振,眼裏都情不自禁地泛起淚花。戰士們和他們的團長一樣熱血奔湧,高聲呼喊著口號“為柴雲振報仇!”,整個一三五團前沿陣地沉浸在一片雄渾悲壯之中。22歲的年輕士兵黃繼光這時剛剛來到朝鮮前線,正好被分配到老班長柴雲振所在的一三五團,任二營六連通訊員。黃繼光被團裏這位老班長的事跡深深打動著,暗暗把這位前輩當作自己殺敵立功的楷模。1952年10月19日,在上甘嶺戰鬥中,黃繼光拖著受重傷的身軀,不顧一切爬到了敵人的槍口旁,然後完成了那驚天動地的一撲,用血肉之軀堵住了敵人的槍眼。

今天,翻開一部威名赫赫的抗美援朝英雄譜,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是黃繼光、邱少雲。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熱血沸騰的秋天,作為英雄偶像的柴雲振,到底傳遞給後來的小戰友黃繼光多麽巨大的精神力量。然而,朝鮮戰爭結束後,柴雲振,這位曾激勵過無數戰友的傳奇英雄,從此如人間蒸發般沒有了下落。誌願軍政治部授予他那閃閃發光的特等功和一級戰鬥英雄勳章,靜靜地躺在軍史館的櫥窗裏,一直無人認領。

“烈士柴雲振”原來活著

原來,當戰鬥進行到第七天,增援部隊終於衝上主峰陣地時,昏迷中的柴雲振被戰友抬下來,轉送到了戰地醫院。當時他傷勢嚴重,昏迷不醒,彭德懷司令員,楊成武、楊勇等副司令員先後到醫院看望,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為此,部隊專程派飛機,從前線戰地醫院單獨轉送柴雲振回國治療。回國後,有關部門高度重視,請了專家學者會診,並先後轉送幾個醫院治療。那時朝鮮戰事紛雜,柴雲振所在部隊的官兵幾乎都犧牲了,部隊不斷補充、換防,無暇與他聯係。柴雲振在後方治療了大概一年多後,慢慢恢複了健康,卻和原部隊失去了聯係。

但直到今天,對我說起這段三十多年甚為遺憾的曆史,柴雲振依然淡淡地說,當個兵嘛,有什麽了不起嘛!當兵就是為了打仗,打完仗沒死就回家。

1952年4月,柴雲振領了三級乙等殘疾軍人證,直接在醫院辦了複員手續。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上級給他發了80元補助費,還有可以在老家領1000斤大米的票據。柴老先生笑著說,那時候國家困難,能發恁多東西,很知足了。

他穿著褪色的軍裝回到家。老遠就看見老娘背著一堆小山樣的柴草緩緩走在村路上,腰弓得頭都快勾到膝蓋了,滿頭白發如風中的衰草。他激動地大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娘簡直不敢相信,扔掉柴草,拉住他癡癡地盯了半天:“兒哇,你硬是還活起的嗎?!”

朝鮮方麵也不知道柴雲振是否犧牲,想方設法打聽,始終沒打聽到英雄的下落。但柴雲振的事跡卻在朝鮮不脛而走,家喻戶曉,甚至被編入了朝鮮課本,並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在全世界傳播,他成了世界著名的活“烈士”。朝鮮畫家還根據柴雲振戰友的描述,畫了一張他的“遺像”,懸掛在朝鮮革命軍事博物館最顯眼的位置,供人們瞻仰紀念。

鄧小平:“哪怕是大海裏撈針,也要把他撈起來!”

30年過去了。1980年,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來中國參加抗美援朝30周年紀念活動。在成都參觀時,金日成在與鄧小平的會談中,談到了四川籍的誌願軍英雄人物,他對黃繼光、邱少雲、賴永澤、柴雲振等四人印象特別深刻:“除犧牲的兩位英雄外,賴永澤已經找到,而柴雲振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柴雲振在哪裏,我至今還惦記著他呀!”

聽到這裏,鄧小平對金日成說:“隻要柴雲振還活著,還在中國領土上,我們就一定能找到他。”鄧小平隨即問隨行的原誌願軍十五軍軍長秦基偉知不知道柴雲振的情況。秦基偉正是柴雲振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的軍長,他匯報道,這些年部隊先後派人到山西、河北、安徽、山東、江西等十幾個省尋找,但苦於沒有線索一直沒找到。鄧小平指示:“隻要柴雲振在這個世界上,哪怕是大海裏撈針,我們也要把他撈起來!”

不久後,有關部門找到了柴雲振當年的同班戰友孫洪發,是他當年親自把昏迷的柴雲振背到後方醫院的。據孫洪發回憶,柴雲振滿口西南地方口音,有可能是西南一帶的人。情況反映上去,鄧小平指示:開動所有的宣傳機器,在雲、貴、川各大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一定要盡快找到柴雲振下落。

1984年10月的一天,四川嶽池縣大佛鄉農技站拖拉機手柴兵榮,在縣加油站看到了登在《四川日報》上的一則“尋找抗美援朝英雄柴雲正”的啟事:“一級戰鬥英雄、特等功臣柴雲正,原是我部三營八連七班班長,有一手食指斷了一截,在朝鮮樸達峰阻擊戰鬥中身負重傷,與部隊失去聯係……”柴兵榮至今仍清楚記得,啟事全文隻有短短92個字。看完後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是柴雲振的長子,他記得父親當過兵打過仗,退伍證上也有擔任過班長的記錄,而且父親右手食指也是殘疾的。許多事情和這則啟事完全一樣呀!柴兵榮歡天喜地把消息帶回了家。

兒子激動不已,柴雲振卻無動於衷。他已離開部隊33年,30多年間他的生活發生了許多變故,他已安安心心在老家務農了。當然,偶爾他也會在夢中回到大雪紛飛血火迸濺的戰爭歲月,懷念那幫老戰友、老兄弟。可是全班、全連的戰友都打光了,自己能活下來,知足了。隻是回到地方後,他的軍人脾氣始終未改,這讓他吃盡了苦頭。他曾擔任過生產隊長、人民公社副書記,在“文革”中因反對醜化劉少奇的畫像,又被戴上了“五類分子”的帽子。一個被打入另冊的“五類分子”,能與戰鬥英雄扯上什麽關係?柴雲振苦笑著想。

在家人再三勸說下,柴雲振終於還是動了心思。不過聽說部隊遠在湖北武漢,父子二人往返路費就要幾十塊錢,柴雲振又犯起躊躇來。猶豫再三,還是下了決心,賣掉了家裏僅有的一頭肥豬,帶著100元錢,踏上了開往武漢的火車。經過重重複雜的辨認,部隊終於確定:這正是他們尋找多年的英雄!原來,當年由於連隊文書登記姓名時,將“振”誤寫為“正”,部隊多次尋找“柴雲正”未果,導致勳章一直無人領取。

33年,好夢驚回風雪夜,壯心磨盡別離中。此刻流不盡的是戰友淚,訴不完的是生死情。老師長向守誌將軍哽咽著說:“雲振啊,我們找得你好苦啊!30多年來,部隊派人幾乎尋遍了全國每一個省和自治區,今天總算找到你了!”柴雲振也激動地說:“想不到老戰友們都還記得我,部隊首長都還記得我!”

1984年10月的一天,39155部隊的軍營裏如過節般熱鬧。這一天,56歲的嶽池縣大佛鄉農民柴雲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站到了莊嚴的頒獎台上。遲到33年的表彰大會隆重地召開了。中央軍委領導專程從北京趕來,親自把“特等功臣”、“一級戰鬥英雄”勳章給柴雲振佩戴在胸前。主持會議的軍長激動地高聲宣布:“同誌們,這就是我們找了多年的老英雄!下麵,請老英雄給大家作報告!”台下的掌聲頓時雷鳴般經久不息。受寵若驚的柴雲振恍若夢中,他這樣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一個曾經的“五類分子”,怎麽一時間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一瞬間就變成了人們口中那麽了不起的“大英雄”?

站在黑壓壓的官兵麵前,柴雲振拘謹地走到麥克風前,講述起那已漸漸遺忘的生死經曆。

口述曆史:樸達峰的生死較量

1951年4、5月間,朝鮮戰爭規模最大的第五次戰役打響了。戰役末期當誌願軍開始往北回撤的時候,聯合國軍以四個軍共十三個師的兵力,在400多公裏戰線上開始了全線反擊。5月22日那天,柴雲振和戰友們還走在回撤的路上,師長崔建工就被緊急召回軍裏受領了任務,秦基偉軍長親自嚴肅交待:“為了掩護誌司總部和傷員後撤,我們的四十五師,趕赴樸達峰一線阻擊北上敵軍,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擊敵人十天!”

樸達峰是阻敵北上的咽喉。敵人一旦占領這裏,便可以充分發揮強大的機械化優勢,無遮無攔地向北進軍。這是十五軍最後的防線,一旦被敵軍突破,誌願軍將無險可守。

從5月29日開始,聯合國軍在飛機、大炮、坦克的掩護下,用摩托化步兵組成了“特遣隊”,開始向樸達峰發起進攻。敵人的飛機就如同密密麻麻的黃蜂,擠在空中輪流轉,一群才剛飛走第二群又飛來,冰雹一樣密集的炸彈,對長不到一公裏的樸達峰山脊狂轟濫炸。山頭被打下去幾尺,尖山打為平山了,隨便抓一把土,都是焦黑的彈片。

阻擊戰打到6月3日,敵人加拿大旅連續幾日進攻受挫,傷亡慘重失去戰鬥力,像被打斷脊梁的狗一樣灰溜溜撤出了戰鬥,由更凶狠的美軍第二十五師接替,繼續進攻。這時防守樸達峰的是我一三四團第三營,當時第七連就剩下7個人了,和九連加起來就四十餘人。團長段成秀咬碎牙齒也不下撤退命令,下令該營將七、九連合編為一個連隊,繼續堅守陣地。柴雲振所在的第八連為二梯隊,隨時準備增援。

6月4日,樸達峰激戰整整五天五夜了。五天時間,敵人除了在我們陣地前丟下一千多具屍體,硬是沒能前進一步。美國人覺得在其他國家軍隊前麵子丟大了,惱羞成怒,調來了傳說中特別厲害的黑人團,從淩晨六點開始,采取先小後大、由排至團蜂擁而上的群狼戰術,對七、九連的陣地連續進攻。七、九連幾乎打光了,加起來僅剩27人。

柴雲振就是這個時候從師部警衛連抽調去補充三營八連的。警衛連專門負責保衛師首長安全,這時師首長完全顧不上了。柴雲振和戰友們出發前,師首長圓瞪著紅紅的眼睛喊道,同誌們平時決心都很大,要把美國鬼子趕出朝鮮去。但現在形勢非常嚴峻,樸達峰守不住,敵人就要長驅直入,我們就會被趕出朝鮮去!現在鴨綠江背後,就是祖國……

師首長猛然哽咽了,說不下去。戰士們的眼睛也都紅了,一個個熱血湧到了頭發根,恨不得和敵人同歸於盡。柴雲振帶著七班的9名戰士就上去了。一天之內和敵人較量了三次,全是惡戰。戰至下午兩點鍾,敵人以三個營的兵力分多路向我猛攻,占領了我主峰陣地。防線眼看幾近全線崩潰,三營指揮所危在旦夕。戰士隻有緊緊趴在營指揮所裏的一個地堡裏。

當時送飯的炊事班挨了炮彈,挑的飯被炸翻了。炊事班長全身血淋淋從地上扒了一包飯用圍裙抱上陣地來。餓慌了的柴雲振用手抓了一把就往嘴巴裏塞。哢嚓一聲!差點沒把牙齒給崩掉——飯裏頭全是石子和鬆枝……可還有惡仗要打,必須盡快恢複精神和體力,再吞不下也要吃呀。

柴雲振正在猛嚼,就聽營長大喊:“八連七班,去把陣地給我拿下來!”營長武尚誌外號“武和尚”,凶得很,他把眼睛鼓得雞蛋大:“堅決給我把山頭拿下來!山頭拿不下來,你就拿人頭來見我!”

柴雲振不說話。班裏的人全部犧牲完了,你讓我咋個去打?“武和尚”瞪了一眼,發現真的沒人了,順手抓了兩個通訊員分給柴雲振。柴想通訊員能打啥子仗喲,也沒法說什麽,出發吧!

6月5日淩晨,樸達峰阻擊戰進行到第六天。主峰陣地還在誌願軍手中——不過天亮後柴雲振發現,陣地隻在他一個人手中了。柴雲振管不了那麽多了。上級雖然沒下命令,我一個人也要死守陣地,釘在這裏。他揀了六七支加拿大衝鋒槍,放到右邊;拉了兩箱半手榴彈,放在左邊。這樣拿起來更順手。一切準備停當,就等美國佬來送死。山腳下是一大片樹林。很快他發現遠處鬆樹開始不斷搖晃,說明敵人摸上來了。再詳細一觀察,指揮官在招手,黑人團上來了。這是他們的敢死隊,先上來一個班,最後來了一個排。柴雲振沉住氣,必須五十公尺內才開槍,居高臨下,一打一個準!

天完全亮了,敵人展開了更大規模的反撲。柴雲振利用有利地勢,將成捆的手榴彈和爆破筒扔向敵群,用機槍和衝鋒槍輪番向山下掃射。幾次激烈反撲,被他打死的敵人砌磚垛一樣,在陣地前堆起一層又一層,把前進路都堵死了。柴雲振獨自一人連續打退了敵人數次衝鋒,到中午時分耗盡了所有彈藥,手中隻剩下一杆自動步槍了。

敵人暫時停止了進攻,可他一點也不敢大意。一個人守著整個山頭,顧得了東顧不上西。槍聲暫停,他趕快去山頭四周搜索,防止敵人偷襲。果不出所料,剛一轉過山頭,四個高大的美國人已衝到20多米遠的地方了。他條件反射喊了一聲:“繳槍不殺,誌願軍優待俘虜!”——下意識裏還想抓活的呢!幾個鬼子一愣,也不知道他身後還有多少人。乘他們一發呆,他一梭子彈就打出去了,當場打死三個。

最後一個美國黑人離他隻有十多公尺遠了。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對準他腦袋一摟扳機,槍沒響。這個黑人又高又壯,他站在交通溝下麵,柴雲振在交通溝上麵,黑人兵居然還高出一頭。柴雲振連槍帶人把他一下按倒在交通溝裏麵,兩人抱著扭打在一起。那天下了雨,交通溝裏,兩人都成了泥人。黑人兵手臂長,個頭高,抓著石頭拚命砸柴雲振的腦門,把他的腦門心都砸爛了,鮮血流下來把衣服全染紅了。柴雲振比他單薄,那天又沒吃飯,全身實在沒勁了。但他一點也不怕這個黑人,想摳瞎他的眼睛,不料右手食指一滑,被他一張嘴死死咬住了。柴雲振使勁扯出來,右手食指的肉筋扯掉出一尺多長,還是死死抓住他不放。

這個黑人嚇壞了,也忘記去撿槍打了,隻知道用石頭砸。昏昏沉沉中,柴雲振不斷警告自己,就是倒下了,也要麵朝著這個敵人,防止他偷襲。黑人一連砸了好多下,見柴雲振還是不要命和他廝打,他更怕了,轉身就往山下跑。柴雲振那時已處於半昏迷了,但心裏還是恨恨地想,不能便宜了這個狗日的,你要我死,你也別想活!等敵人一跑,他就搖搖擺擺撿起支槍打——糟了,沒打響!這才發現自己扣扳機的右手食指已被咬斷了。柴雲振立馬換到左手,槍響了,黑人跑了十多米遠,還是被他打死了!柴雲振也一下昏倒在陣地上。

肉搏戰中,柴雲振的右手食指生生被敵人咬斷,頭部多處負傷。戰鬥進行到第八天,增援部隊衝上了主峰陣地,昏迷中的柴雲振這才被戰友轉送到了戰地醫院。樸達峰阻擊戰,他帶領的班共殲敵二百餘名,光他自己就消滅了一百多敵人,搗毀敵指揮所一個,保衛了誌願軍前線指揮部和後方醫院的安全,為誌願軍兵團順利北移贏得了時間。後來他是怎麽被救的,如何被戰友發現的,至今也還不清楚細節。

人生感悟:真正的英雄沒有回來

在聽老人講述往事的時候,我對一個問題特別感興趣:到底是什麽神奇的力量,讓這個在國民黨軍隊裏成天想當逃兵的夥夫,到了共產黨軍隊後成了威名赫赫的大英雄?

當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本來已經有點疲倦的柴雲振老人頓時來了精神。他的文化水平並不高,但每句話又都講得那麽實在入理:

“什麽,你要問共產黨的軍隊和國民黨軍隊有啥不一樣?那可是天上地下般不一樣啦!最大的不同,就是平等。共產黨軍隊啥子事情都講個平等,戰士和領導人格尊嚴上平等,生活待遇上平等,你有什麽意見都可以提,好的孬的都可以說,領導不會給你小鞋穿。你有啥不對的,領導也和風細雨跟你講道理,搞教育,直到你心服口服。

“在國民黨軍隊裏,哪個跟你講個屁道理?動不動就給你一頓耳光!我在國民黨軍隊當兵一年多就沒領到過一塊錢的軍餉,全部給當官的貪汙了。大魚吃小魚,團長吃營連長、連長吃士兵,士兵逼得就硬是沒有活路了。我當夥夫時,有一次送飯上陣地,炮火封鎖太嚴,就遲到那麽一小下,那個狗日的副營長抽過我的扁擔就朝我腰上砍了三扁擔,好狠呐!這個仇我永遠都記得。”

柴雲振在朝鮮戰場上的傳奇經曆,最精彩的是1951年6月4日這一天。但這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一天,背後卻暗含著共產黨軍隊在那個年代之所以無往不勝的全部秘密。他將這一切作為終生珍視的寶貴財富,用於戒人戒己。

然而,柴雲振在戰爭結束後的命運,卻令人歎息。老人從來看不慣一些幹部高高在上的作風,一直堅持著一個軍人的耿直和尊嚴。人民公社那些年,他看著一些孤寡老人和困難戶日子淒惶,實在過不下去,就帶領大家種了點菜養了一些雞鴨。區委書記姓何,是一個思想僵化的極左領導,對柴雲振培育“資本主義尾巴”的行為非常不滿,譏諷他是“雞兒幹部”、“鴨兒幹部”,一直想往死裏整他。軍人出身的柴雲振不懂“政治”,和這個何書記較上了勁兒。何批評他,他硬著脖子不服氣。何踢凳子罵娘,柴雲振就掀桌子回敬。

“文革”中,這個何書記一天之內居然鬥爭了48個人,當然更不會放過不聽話的柴雲振。他下令撤了柴雲振的職,讓他“滾回家搓泥巴”。柴雲振軍人的脊梁仍然繃得直直的,背起鋪蓋卷就回家當農民去了。家中生活困難,直到無米下鍋。小女兒患病無錢治療,柴雲振眼睜睜地看著病餓交加的女兒咽了氣。臨死前,女兒還咂著幹裂的嘴唇,喃喃地說:“爸爸,我好餓……”至今講起這些,柴老先生依然紅著眼長歎一聲,沉默不語。在那人鬼巔倒的歲月裏,柴雲振的生活充滿了艱辛、不幸和眼淚。他的命運,就是全體中國人的苦難命運。

後來,他作為戰鬥英雄出名了,升遷了,反而成了何書記的上級。何書記早已倒台,此時貧病交加。形單影隻住在醫院裏。柴雲振不僅沒記仇,反而主動登門看望。何書記握著他的手,羞愧交加。柴雲振說:都是過去年代的荒唐事,莫掛心上了,隻是你急脾氣要改一改。

老人的事跡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拍成了電影、電視,上過各大報紙頭版頭條,是全國聞名的人物。但他對這些名利看得很輕、很淡。相伴多年的老伴悄悄告訴我,他至今一看到電視上的戰爭畫麵,就常常一個人背過身悄悄流淚。

采訪完畢,合上筆記本,我真誠地對老人說,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老人淡淡地說,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沒有回來。

(作者係軍旅作家、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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