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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姑父

(2014-07-07 11:12:36) 下一個
(此文寫於2009年9月)

給家裏打電話,媽說劉姑父去世了。

 
這消息雖然不算意外,心裏卻不是個滋味。姑父這輩子沒有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除了親戚朋友之外,也許沒有人會記得曾有這麽個人在這個世上生活過。
 
可我總覺得應該寫點什麽,來紀念這位平凡樸實的真漢子。並且,想通過我的文字,來為和他一樣的老人,作一點小小的呐喊。
 
姑父是我父親三姐的第二個丈夫,按四川方言,我叫他劉姑爺。父親的祖上是地主,在解放初期和後來的若幹運動中,整個家族被鬥得很慘。父親的大哥作為一家之主,死於政府的血腥鎮壓。幾代人辛苦勞作,勤儉持家積攢下來的家業被瓜分一空。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被趕出家門,四處流落。87年父親帶我們回過老家。站在山頭上,放眼望去沒有盡頭的是良田千畝和柚子果園。那都曾經是我們祖上的家產。
 
父親的三姐,我的三姑,其時是個寡婦。她男人由於是地主,也被鎮壓了。三姑無處存身,隻有回到娘家。
 
若幹年後,三姑咬牙切齒的對我講起一家人受到迫害的日子。髒活重活都留給他們這些地主狗崽子。大冬天,他們被逼著跳進齊腰身結冰的水塘挖泥。人人落下一身病。幹的活兒最重,口糧卻給得最少。民兵們隨時都會闖進他們棲身的破屋,東翻西搜,看上什麽拿什麽。那時用饑寒交迫,衣不蔽體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
 
姑父那時是鄰村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老婆去世了,留下一個男孩。在父親一家最黑暗,街坊鄰裏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這個血性的漢子卻下定決心要娶三姑,根本不懼怕可能帶來的後果。家鄉呆不下去,他就帶著三姑,來到了重慶。
 
姑父沒有什麽文化,但卻不吝嗇一身的好力氣。他在碼頭上幫人挑貨,後來又做起了販賣麵條的小買賣。他們那時住在臨江門石灰碼頭。每天天不亮,他就過江去麵粉廠批發掛麵,半斤或一斤包裝,兩個籮兜,滿滿一挑,然後回到市中區沿街叫賣。大概是因為姑父為人厚道,童叟無欺,生意做得還可以。
 
姑父對三姑真的是很寵吧。三姑從來沒有出去工作過。在家裏除了操持家務以外,還能有時間打打麻將。他們的家雖然簡陋不大,但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生活雖然不富裕,但姑父的勤勞卻保障了一家衣食無憂。也給三姑添了一些黃金首飾譬如戒指和耳環。偶爾歇工在家,如果碰上三姑開桌打牌,姑父除了端茶送水以外,就是坐在三姑的身後樂嗬嗬地觀看。
 
我的三姑長得很像白楊或胡蝶。作為上海女人,白楊和胡蝶很。我的川妹子三姑卻很麻利潑辣。常常聽到她在大聲叱罵人。作為主要的被罵對象,姑父卻從來不還嘴,總是一概笑納。
 
有一組鏡頭永遠留在了記憶裏:三姑係著圍裙,在家裏忙前忙後。姑父挑著幾乎空了的擔子進門。三姑馬上抹桌子擺碗筷,一邊大聲的問候並開始嘮叨起姑父來。姑父嘴裏應承著,一邊不慌不忙地解擔子,洗臉洗手吃飯。
 
他們應該是很相愛的吧?在我看來,他們的生活平平淡淡卻幸福安寧,就像千百年來在中國大地上曾經生活過的億萬百姓,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惜,他們這樣平常寧靜的生活卻被終止在了91年的一天。
 
三姑酷愛麻將。有段時間中國禁賭。她和幾個牌友抓了現行。在被搜走身上所有的現金後,卡車把他們載到了幾十公裏之外。幾個牌友走了大半天才回到家。就算如此,她也屢勸不止。

91
年的一個下午,在幾個小時的鏖戰之後,三姑剛剛站起身來,嘴裏叫喊著就倒下去了。
 
這次中風帶來的後果是七年的癱瘓在床。三姑需要人伺候,姑父從此不再出去做買賣了。
 
從未下過廚房的姑父學著拿起了菜刀鍋鏟。沒有了麻利能幹的主婦,他們的家很快就變得邋邋遢遢起來。
 
那個要強能幹的三姑不在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愚鈍老婦。
 
三姑曾經對我說,好幾次她想要尋死,是姑父流淚苦苦相勸,說不管怎樣,她在好歹他還有個家。如果她走了的話,他一個人會更可憐的。寫到這裏,我不禁淚如雨下。我想姑父是個好聰明的人,不然他怎麽會在十多年以前就能預料到三姑走後的他的悲涼結局呢。
 
60多歲中風癱瘓,在醫生看來,象三姑這樣的情形,沒有專業的護理,能延續生命7年之久,是非常不尋常的。姑父這個看起來粗粗啦啦的老爺們兒,伺候起三姑來卻無微不至。我看過他給三姑把尿,就像把一個嬰兒一樣。三姑幾聲哼哼,他都明白她想要什麽。窘迫的經濟情況使他們不得不消減所有的開支,除了三姑的藥品和營養。除了看電視和聽收音機(這還主要是為了三姑)姑父唯一的娛樂就是白天在三姑小睡的時候,上街走走看看。
 
姑父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對三姑說過。但他的愛情,卻體現在了7年對三姑的精心護理和疼愛。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愛情宣言,在姑父看來理所應當的行為麵前,都顯得那樣乏不足力。
 
三姑走了以後,姑父一個人在市中區住了一陣。他那時也是80 歲左右的人了。有一天被兩個小流氓盯上,尾隨到家。他們把姑父用棉絮罩住,一頓毒打,逼著他交出存折和密碼。鄰居聽到隔壁響動不對,過來察看,才把兩個混混兒嚇跑。姑父不能一個人住了,誰來管他啊。
 
三姑和姑父沒有孩子。小姑一家和三姑他們在吊腳樓裏曾一起生活過很多年。小姑有4個孩子。三姑和姑父非正式的收養了二表姐。他們幾乎承擔了二表姐所有的撫養費用,對她視如己出。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跟我講,三姑和姑父之所以對二表姐這麽好,是指望她以後養老送終的。
 
於是姑父就搬去和二表姐一家住在一起。沒有幾年,表姐夫去世了。二表姐所在的工廠不景氣,還有個讀中學的兒子。好像是姑父生過幾次病進過醫院吧。漸漸的,關於姑父的去留就成了小姑一家秘密的討論話題。在全家一致的表決下,二表姐也動搖了,決定不管姑父了。
 
姑父自己的親身兒子在長壽,可是老婆太厲害,不許姑父進門。姑父的兒子跟二表姐商量能不能他出錢,她來照料姑父,醫藥費兩人平攤。可小姑一家不答應。
 
姑父的兒子就把姑父接走,送進了長壽的一家敬老院,離姑父兒子的家有十幾公裏。可憐的姑父,這輩子從來沒有在長壽住過。快90的人了,卻象垃圾一樣被扔在了那裏。聽媽媽說起,有人去看過姑父。老人在那裏很不開心,看到有人來訪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
 
小姑一家也提起過偶爾接姑父到重慶小住。也許是出於對小姑一家先前不合作的憤怒,姑父的兒子堅決不準,還通知敬老院如果沒有他的準許,任何人不得帶姑父出去。不過,三年前在姑父滿90的時候,小姑一家還是把姑父接到重慶去慶祝了一番。希望老人那個時候是真心開心的啊。
 
姑父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任何親人在身邊,是護理員早上查房的時候發現的,這是發生在他洗澡時摔了一跤之後。父親後來說其實老人也不想活了,在病床上的時候姑爺一次次地去扯輸液的管子。
 
小姑一家和姑父的兒子把姑父送回了老家。我想至少最後,姑父不用再流落異鄉。他終於回到了出生的地方,跟他心愛的女人--我的三姑埋在一起。
 
媽說葬禮在小姑一家和姑父兒子的張羅下,辦得很風光。可是我想,人都死了,做這些有什麽用。姑父走了,再不會是任何人的麻煩了。也許做完這些,小姑一家和姑父的兒子,從此以後就可以坦然地過他們自己的日子了吧。(其實後來才知道,姑父過生日和葬禮的所有花費,都是我父親提供的)。
 
我不應該對小姑一家和姑父的兒子做任何的評價。我理解他們有他們各自的難處。對於老人,我自己也沒有做過什麽,除了工作之後,幾次回去探望,偷偷的塞過錢給他。記得最後一次見麵分手時,姑父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嗎?
 
回想起老人憨厚慈祥的麵容,背著行李送我去火車站,站在兩路口百貨公司門口靜靜的等我。想起他平平淡淡的一生,從沒有跟任何的人過不去,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卻像包袱一樣的被扔來扔去。老人的身體不利落了,神誌應該還很清醒吧。對於被迫接受的這一切,他的心應該一直很疼的吧?在這樣的靜夜裏,我不禁再次淚如雨下。
 
三姑說過一生富貴,抵不上晚年有福。三姑最後有姑父的悉心照料,應該算是有福之人吧。可我心地善良的姑父呢,在他最後的日子裏,他受到他應該得到的待遇和照料了嗎?
 
中國的福利製度啊,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讓我姑父這樣勤勞善良的老人,在辛苦一輩子以後,不再晚境淒涼?前幾天看網上說有個中國的政府官員呼籲福利製度應該以孝道為基礎。除了搖頭歎氣,我無語。如果這個官員有孩子,我隻希望他的孩子能比二表姐,姑父的兒子和媳婦孝順。或者,他應該有足夠的錢,而且這些錢絕不會發生意外。不然,他的結局,難保不會跟我姑父的一樣。因為,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老去。
 
如果有天堂,我的姑父應該正走在去的路上;如果有來生,我的姑父應該是個老來有福的人。
 
我的朋友,如果你看到我的文章,請也你為我的姑父,為千千萬萬象他一樣的老人祈福吧!
 
姑父,希望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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