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到Breezy Point鄰居們守望相助。在Gerritsen Beach也有鄰居平時就互相幫助的。我在跟施工單位評估小組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叫Dan的人,他們一家人就一直在照顧過街的一個獨居的婦人。當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們正準備去敲一戶門,遛狗路過的一個街坊指著Dan家說找他們吧,否則你們敲不開門的。Dan被我們找了來,他帶著我們去敲門,門後的女人在再三確認是他的聲音後才把門打開。屋子裏到處堆滿了東西,進門的時候我們得一個一個慢慢地擠進去。屋主是個看起來比較奇怪的女人,零亂的長發,說起話來語速慢得不正常。年齡不好說,我猜至少是在50歲以上。屋子裏的東西之多,我們必須非常小心翼翼地轉身才不至於打翻什麽。無論我們問到什麽,那個女人都會沒主張地轉向Dan求助,所以基本上都是Dan在幫她回答和拿主意。尤其是我們讓她在授權書上簽字的時候,她更是害怕得大聲喊Dan的名字。Dan很溫和地對她說,沒事兒,簽吧。女人很聽話地就簽了。我看到桌上擺了一個鏡框,照片裏的年輕女孩兒很漂亮,很纖弱的樣子,跟Meg Ryan年輕時的甜蜜氣質很相似。她跟一個英俊的男人依偎在埃菲爾鐵塔前。女孩眉眼上可以看出就是屋主年輕的時候。我的思想立馬又開起小差來,開始琢磨是什麽樣的生活經曆才能把照片上那個富有魅力的女孩兒變成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如果沒有Dan一家的照顧,她能維持正常的生活嗎? Dan個子很高,非常和善。他家的房子比較大,看得出家境殷實。他告訴我們他家才剛剛花了五萬美元把地下室裝修出來給他的嶽母常住,結果他嶽母才來住了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這場颶風,地下室全給毀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述的時候語氣平和,隻是略略帶些遺憾和無奈。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女人和Dan,但是Dan一家的善良友愛,時時還會在我的腦子裏浮現出來。
在Gerritsen Beach我接觸過兩家華人。有一家是我向他們解釋清楚這是個免費的項目,不會影響他們接受任何其他組織和機構的援助,並且我敦促他們趕緊去登記參加這個項目。他們登記之後不久,項目就改成了區域計劃。又幾經波折,區域計劃才在這個社區同時開始實施,所以他們等的時間比較久。其間我在Fire House碰到過男主人,說起他們準備開始裝修屋子,但是在電線和熱水管道安裝完成之前,裝修不得不停下來等著。男主人說家裏亂糟糟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想哭。其實那個時候很多的災民都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有些人實在等不了,就簽了聲明退出了這個項目。我很理解這家人的處境,但是除了告以實情,也無能為力。有一天女主人來了,我正好手裏有最新的區域計劃排期,就幫她查他們家的施工時間。不巧他們家並不在馬上就可以施工的地區,我很抱歉地告訴了她。她有些失望,不知為什麽卻不願意相信我告訴她的結果,非纏著讓我再幫她去詢問我的白人同事。我苦笑不得,如果我告訴她今天是我在帶隊,她會不會認為我是在講大話呢?一月底的時候我在社區碰到她,臉上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焦慮,她說家裏已經全都弄好了,準備過春節呢。我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祝福她新春快樂。
另一家的情形比較蹊蹺,其實是到現在我都沒有搞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碰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是我第一天去Gerritsen Beach。她正拎著幾個盒飯從Fire House往家走,大約40多50歲的樣子。她是我在這個地區碰到的第一個華人,所以我很激動,忙不迭地向她推廣這個項目。其實她已經聽說了這個項目,說她很願意參加,但是老公和兒子不讓她申請。不僅如此,她的兒子還不讓她去領食物和其他的免費物品,盡管有時候她都餓得受不了。我知道有些華裔是很要強的,不食嗟來之食。但是家裏現在既然受了災,接受幫助也是情理之中的呀。我當即自告奮勇地向她承諾我會幫助她登記,因為她的英文不好。並且我鼓勵她如果有需要就應該去領食物和必需用品,還告誡她回去應該好好地勸說老公和兒子不要死要麵子活受罪。
登記參加這個項目是需要FEMA發的號碼的,這個號碼跟家庭住址掛鉤,一戶一個,是確認災民的標記。她說她不知道這個號碼,因為一切都是兒子在打理。我就告訴她回家拿到號碼後再給我打電話。
隔天她來電話說,兒子一聽她說要FEMA號碼去登記,死活就不同意,還苦苦央求她不要這樣,說他會負責把家裏弄好的。聽上去他的兒子還真是頑固不化,但是沒有號碼我也無計可施。
過些日子我再到Gerritsen Beach的時候,無意中從她家門口過正巧碰到她。她熱情地讓我進去看看。屋裏有個年輕人正在指揮一些工人粉刷牆麵。她介紹說那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很靦腆清秀。原來他是做房屋設計的,在政府的一家機構上班。
她的家靠著河道,後院連著私人碼頭。後院的欄杆上架設了幾個魚竿兒,她說颶風之前可以釣到好幾十磅的魚呢。他們家的遊艇本來栓得好好的,但颶風中海浪太大,纜繩斷了所以船損壞比較嚴重。看起來他們家的經濟情況還不錯。
在見到她兒子以前我以為他不體諒母親,隻知一味地要強。但是看到他文質彬彬又很有主見的樣子,我開始隱隱覺得事情不是她說的那個樣子,相比之下,我倒更願意相信那個年輕人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後來她又打電話給我說想讓我幫她把在Staten Island的另外一個房子登記一下。我就對她說還是讓你的兒子來決定吧。
有一次她到Fire House來我剛好也在。她以前說起過這裏的人不友好,不僅懷疑她的身份不說,還不給她想要的物品。那天她告訴我看到過這裏有發電暖氣的,她也想要一個。但是管物品的義工不給她。我馬上去幫她跟義工交涉。那個義工先是大聲地跟她說沒有了沒有了,然後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不要理她,她已經領過好幾個了。看到義工跟我小聲嘀咕,她馬上很緊張地問義工跟我說了些什麽。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我一下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隻好安慰她說沒有什麽。
要說歧視,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來Fire house的華裔不止她一個,別的人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受歧視的話。其中有個華裔老頭兒,說廣東話的,本來是租房子住的。颶風之後不知怎麽的就變成無家可歸了。我看到這裏的人對他挺好的,吃飯的時候對他噓寒問暖不說,有的時候看他臉色不好還會關照他到會議室的沙發上去補補覺。
我突然想起其他援災機構的一個白人女人對我說過我們這個項目應該好好把關,不能讓一些不合格的人鑽了空子。她說這個社區有的亞裔本來不在這裏長期居住,房子空置了好幾年。災後他們卻突然出現了,還想把房子打造成長期居住的假象。鄰居們看不過去了於是跑去把他們的水管給關了,為此雙方還差點兒打起來。她最後加了一句,不怕你多心,有些亞裔就是愛占社會福利的便宜。我聽了一下就惱了,可惜我這人沒有急智,氣結中大腦一片空白。過後我好恨自己當時為什麽不反駁她說,其實白人領救濟的比亞裔多得多呢。
這個地區有好幾家華裔在這個項目裏,有時我也會想想萬一那個白人女的說的是事實的話,會是他們中的哪一家呢?會是她嗎?也不大象,她家不象是長期沒人住的樣子。很快地我就把這些念頭和琢磨丟在了腦後。首先我不可能去調查白人女的說的是否屬實,退一萬步講,就算調查的結果屬實,那又能怎樣,難道我該打電話去譴責他們給亞裔丟臉嗎?
亞裔到這個國家,無論收入高低工作貴賤如何,我認為他們絕大部分的人都是憑著自己的勤勞工作在這裏立下根基的。但是確實有少部分的人總會作出一些讓整個族裔蒙羞的事。我記得有一天下班後我沒有直接跨過海灣大橋,而是沿著Rockway Fwy回旅館。在經過一個比較破舊的街區時,我突然看到路邊的一個建築前聚集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是在領什麽物品吧。吸引我視線的是擠在隊伍前頭的幾個亞裔,其中一個6,70歲的老太太,購物車裏已經有了好幾個大大小小小的方形盒子,好像是電暖器之類的東西。她還在翹首以盼地等著,而後麵隊伍中不少人的購物車裏還空空如也。因為開著車,那場景一晃就過去了,僅僅從那一瞥中,我的第一直覺是那老太太好像不應該還擠在那裏。
後來我沒有再碰到過她。有一次在她家附近看到她兒子正在推一隻輪胎。那天下著小雪,他低頭抿著嘴,清臒的臉龐隱在防寒服的帽子裏。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搖下車窗,跟他說些什麽。
我才發現,不管他們家符不符合被幫助的資格,這個年輕人的潔身自好,自強自立,其實一直都在深深地感動著我。
我最終沒有停車直接從他身邊開過去了。現在想起來唯一讓我不感到遺憾的是我曾對他母親說過,你的兒子很有出息,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