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九針 (12)

長篇小說：九針 
文/紅葉

第二章 往事如煙 (5)
  
每次回家，紫蘇都有一個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人，她的母親蘇玉芹。 

一靠近家門， 那種抑鬱的感覺就迎麵壓了過來，讓紫蘇不由自主地心情緊張起來。

與別人不同，紫蘇根本沒有那種女兒回娘家的愉快的心情。就象歌裏唱的那樣：
“ 左手一隻雞， 右手一隻鴨， 背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

那應該是農村的女兒回娘家的溫馨情景，遠方的炊煙嫋嫋，慈祥的媽媽在門口翹首
以待， 鍋台上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熱飯菜。 

紫蘇忐忑不安地按響了門鈴，是她母親蘇玉芹開的門，麵無表情，冷淡地說道： 
“ 進來吧，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沒有打個電話預先通知一下？”

這兩室一廳是紫蘇從小早就熟悉的，到處顯得亂糟糟的，沒有一點頭緒，地板踩在
腳底下吱吱作響，已經很舊了。 

家裏沒有什麽變化，家具仍然是過去的，顯得灰蒙蒙的。那個竹書架，還是那年紫
蘇上大學時， 爸爸獎勵她給買的，現在蒙著一層薄薄的灰。隻有那幾件家用電器，
平麵電視機和錄影機之類的，才讓這個家有些現代化的氣息。

牆上的鏡框裏有一張老照片，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父母， 哥哥和她，母親沒有摘
下來。紫蘇看著照片上父親的眼睛，父親似乎也看著她。

父親的眼睛裏始終有一種憂鬱的表情，因為他活得並不快樂。父親一輩子隻會讀書，
是典型的書呆子，家務事他什麽也不會做，以前連個電燈泡壞了也是哥哥換的。母
親就更不用說了，紫蘇從小到大就沒有見過母親做過幾次飯，孩子們都是保姆帶大
的。

“ 你要喝水嗎？自己倒吧。” 母親說道。

“ 謝謝， 我不渴。” 紫蘇客氣地回答。

當年這好地段的兩房一廳的公寓樓房是人人羨慕的，但如今人人的生活都有了天翻
地覆的變化，隻是這裏一切依舊。牆麵的石灰剝落，走道裏黑咕嚨咚的，裝修留下
的垃圾就堆在樓前的空地上，誰也不管。

每家的裝修不一，這裏拉一條電線，那裏引一根水管，顯得雜亂無章。“各人自掃
門前雪， 莫管他人瓦上霜”，這句話在這裏得到充分的體現。每戶都裝有厚厚的鐵
門，隻用看一眼，就覺得家家都是那麽地提高警惕，仿佛小偷和強盜隨時會光顧似
的。

這是三十多年前紫蘇父母的住處，三十多年後，母親仍然住在這裏。親戚中就連當
年生活最艱苦的表姑家，她父親的遠房表姐，丈夫早死， 自己帶著一兒一女艱難度
日，曾經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裏，如今也已經搬進了嶄新的別墅。

紫蘇記得，當年表姑的兒女經常到她家來看那個九寸的黑白電視機，電視在那個年
代可是奢侈品。 如今表姑的孩子們早已長大，成家立業，買了漂亮的新居。而這個
家卻是實現了“三十年不變”，住在舊房子裏，家具還是過去的。

怪誰呢？這都要歸功於母親幾十年不停的勇猛的踐踏，現在終於後果凸顯，她家倒
成了最落後於時代的家庭了。

紫蘇感到眼睛發漲， 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淒涼的感覺湧上心頭，連鼻子也感到發酸。

坐在桌邊， 紫蘇從窗戶看出去， 隻能看見一角的灰蒙蒙的天空。天氣預報今天是
多雲轉陰，天空中有太陽，但是金色的陽光在到達地麵之前就被厚厚的雲層無情地
遮擋住了。

紫蘇拿出買好的禮物，水果籃，補品， 點心等，放在桌上。 

“ 哥哥讓我給你帶來這個IPOD， 您有空可以聽聽音樂，他給您輸入了很多古典音
樂。” 紫蘇說道。

“ 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我不會用。” 母親回答道。

“ 很簡單的， 我一教您就會。” 紫蘇說道。

“ 我年紀大了，不想學，也記不住。”母親仍然拒絕。

“ 這是哥哥特地給您買的，是最新最貴的一款。” 紫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是原
封不動帶回去還給哥哥呢，還是留下在這裏任其生鏽。 

“ 噢， 他還記得他的生母啊。” 母親冷冷地說：“ 他心裏不是隻有他的那個老
婆嗎？”

紫蘇無言以對，哥哥是一番好意，無奈母親卻不領情。

“ 你怎麽臉色這麽蒼白？ 病了嗎？” 母親忽然話題一轉問道。

紫蘇心頭掠過一陣溫暖，畢竟母親還是關心她的。

紫蘇回答道：“ 我可能有點著涼了，昨天我穿的太單薄了，在外麵又給冷風吹著了。”

“ 哈，你要是生病了活該。從小你就這樣，我早就告訴過你，要自己根據天氣加減
衣服。‘ 硬要俏， 凍得跳’。你看看，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母親尖刻地冷笑
了一聲。
 
就這麽一句刻薄話，立刻又築起了她們母女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高牆，比柏林牆還要
高，還要堅固。

紫蘇在心裏感歎著：要想改變一個人，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如今柏林牆已經被推
倒了，可是她們母女之間的隔閡，不知何時才能消失？

這麽多年了，經過了這麽多事情，紫蘇希望母親能夠有所改變，可是她也知道這幾
乎是不可能的。不知為何，有的人就是不能改變。

紫蘇定睛看著她的母親，這麽多年來，她還沒有仔細看過她的母親。今天紫蘇冷靜
地看著母親的臉，母親確實老了很多，臉上皮膚雖然尚屬光滑，沒有多少皺紋，可
是那張臉已經是老太太的模樣了。

紫蘇在心底感歎著：時光不饒人，對任何人都不例外。

她的母親蘇玉芹女士，是紫蘇這一生遇見的最任性固執，莫明其妙的人。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很春風得意過的，她從小學習就好， 一路順利上了大學，那時的
女大學生鳳毛麟角，屬於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從名牌大學畢業，母親進入研究所後，
一心一意地要幹一番大事業。母親同父親，就是在研究所相識並結婚的，據母親說
同時還有另外兩個男青年追求她，可是都不如父親追得勇猛積極，所以母親就嫁給
他了。

可是母親婚後不久就失望了，因為父親並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母親提起當年自己
的選擇總是後悔，她說那兩個曾經追求過她的男人日後如何成功，而他們的妻子
又是如何平庸。 錯過的總是最好的，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父親很聰明，讀書成績一直優秀，在研究所裏的專業也是出色的。但是他的個性軟
弱，孤僻不合群，也不喜歡同人競爭，所以晉升當領導這類事情就很少能輪到他。
父親平日裏也不喜歡同人交往，也沒有什麽朋友，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母親正好相反，愛出風頭， 事業心極強，總想要勝人一籌。她心目中的丈夫應該是
具有雄心壯誌的，要比她更強的。這樣不同個性的人生活在一起， 夫妻間怎麽能不
吵架呢？

紫蘇記得小時候父母一吵架，母親就不讓父親進家門，也不許他們給父親開門。小
小的她和哥哥扒在窗口，眼淚汪汪地望著父親淒涼的背影遠去。

親戚朋友都知道父母每天吵架，但其實是母親一個人在那裏吵鬧，父親隻是消極應
付，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母親就能吵得天翻地覆。居委會好心派人來調
解，全給母親趕出去，親戚朋友總來勸架，但總也沒有用。

文化大革命時，母親為了表現積極，就主動揭發父親在家中的反動言行，這樣大義
滅親的結果就導致父親進了牛棚。好在是單位裏自設的小牛棚，關的都是些無足輕
重的牛鬼蛇神。單位領導還算是好人，父親受審查後幾個月後也就放出來了，沒有
受很多的皮肉之苦。

不過男女之間的感情也許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盡管這件事情深深地傷害了父親，傷
害了他們夫妻間的感情，但是父親當時並沒有選擇離婚，而是選擇繼續維持這個不
幸福的婚姻。  

紫蘇也曾問過父親當時為什麽不選擇離婚的，父親的回答很簡單：“ 為了你和你哥
哥。”

母親的性格好強，父親卻性格懦弱，如果沒有親生兒女這強有力的紐帶將他們聯係
在一起，這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怎麽能在一起生活那麽多年呢？

可是紫蘇知道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她知道父親是愛他們的，可是他的愛不夠堅強，
他害怕失去已經建立的家庭，他害怕要一個人單獨撫養他們兩個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沒有愛情也有感情在，何況還有兩個共同的孩子，而且再婚也不
是件容易的事，誰能保證下一個就比這個好呢？父親左思右想，前怕狼後怕虎，還
是覺得算了。

這就是之所以母親始終能夠在父親麵前耀武揚威的原因，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
父親的人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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