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中國機床消費總額為299億美元,為世界第一大國。進口數量為152億美元,而中低端的出口金額為117億美元。而在低、中檔數控機床國產化率達到80%和60%。而在高檔數控機床隻有6%。
滴血的機床!不得不說,機床作為萬機之母,作為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國家一直虧欠著她。改革開放40年,就機床行業來看,投入數量不過區區數百億人民幣。中國機床行業雖然渡過了哺乳期,但仍處於需要國家從戰略高度悉心照料的青少年成長期。但國家層麵隻做了縮手縮腳的有限投入,在幾十年的發展曆程中也走了一些自傷筋骨的彎路,讓這個代表國家工業水平、國防工業基石、關係到國計民生的行業,逐步成為一個營養不良的產業。
老無所依
濟南鑄鍛所4月份正式破產,壽年63歲。
當年曾經是機械工業部的一類研究所,創出了無數輝煌。早在1959年鑄鍛所就編製完成了中國第一套鑄鍛機械方麵的國家標準,使這個行業第一次有了國家標準。它也是諸多行業發展的發動機,曾經為小鴨集團公司研製的滾焊機,用於生產滾筒洗衣機電機鋼板外殼,完全替代了意大利進口設備;90年代初,鑄鍛所受魯光燈具廠委托,研製了中國第一台數控折彎機。還有第一台液壓傳動剪板機、第一台模鍛型磨擦壓力機、第一台數控激光切割機、第一台數控激光焊接機等。幾十多年來,濟南鑄鍛所創造了太多的國內第一,是業界重要的頂梁柱。
解放前來自於河北交河縣、獻縣一帶的小資本業主在濟南開辦的工廠,成為濟南市鑄造業形成和發展的工業基礎,這些力量是濟南發展重工業的生力軍,可以認為是濟南重工業之母。而濟南,當年機床製造王牌基地,從一機床到五機床,從車床、內外圓磨床到鍛壓機床,是顯赫一時的機床集群。而隨著鑄鍛所欠債無數,失血過多,安靜倒下,如今幾乎隻剩下二機床孤家寡人。除了機床之外,濟南的洗衣機、輕騎、棉紡等製造業也都是響當當的,高校人才資源濟濟,旅遊資源也不少,加上四通八達的省會通衢地位,濟南手裏那麽多的製造好牌,怎麽就會打的稀爛?
濟南鑄鍛所可以說是培養私企老板的搖籃,從鑄造、鍛造到清理設備。這些大批的大小老板,基本上是原來單位的技術或者銷售。大家不斷跳槽後成立一個個小公司,大肆挖走原單位的客戶。新陳代謝能力不足,鑄鍛所隻能像一顆老樹,日漸枯萎,最終倒下。
2018年機床工具行業規上企業主營業務收入7151億元,而企業將近6000家,這意味著平均每家產值在億元。2001-2006年機床行業規模以上企業數量變化不大,都在2000多家左右。而在2007年暴漲至4000多家,增幅高達78%。而最近六年穩定在5000多家。作為定義設備行業的精度、速度和效率的母機行業,自身卻畸形地產生了一大堆土豆企業。
而在更小的領域,例如電火花加工EDM領域,整個市場不過幾十億的產值,有300多家公司,整合行業超過1個億的企業,不超過4家。這種遍地開花的行業,相互降價,極大地削弱了整體行業的盈利能力,和研發力量。
這次倒下的鍛鑄所,在機械部98年撤銷之後就歸到國機集團,2009還成功改製。雖然背後有大山,但卻照倒不誤。看上去是否歸到大央企,其實一點不重要。現在大連機床已經並入到通用技術集團,而沈陽機床的並購方案,也在進行之中。這種做法完全不符合國際上機床走專而精的路線。未來的路究竟如何,迷霧之中尚無確切答案。最近一段時間,尤其是近一年來,由於資金、市場等困難,許多企業紛紛被國企“擁抱”。這種像轉手包袱一樣地托管,恐怕隻會拖延病情,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其實如果能夠真的能夠釋放企業家精神,讓地方國企回歸市場機製,恐怕遠比收歸央企托管要強。
那些失去活力的院所,老無所依。而機床行業,同樣是老無所依。
被打斷的腰
新中國的機床幾乎是從零開始起步的。作為中國重工業發展的母機,一切都是從規劃開始。1952年中央重工業部確立了一個著名的專業分工思路,對中國機床行業的發展影響巨大。“化萬能修配廠為專能機床廠、全國專能聯合再成為萬能機床”體現了一種係統化布局的思想,按照全國一盤棋的專業攻關精神,確立了18個機床廠的分工與發展。這就是後來的“機床十八羅漢”。當時的規劃帶有很強的指令色彩:一個羅漢隻有一個規定動作,一個機床企業隻能做一種機床。這在當時起到了資源集約的效果。 “十八羅漢”也因此成為中國機械工業的看家花旦,而機床也被請進中南海受領導檢閱,一時間成為“國民機器”。
圖1:1957年一機部直屬機床廠
至此,我國形成了比較完整的機床工業體係。布局清楚,相互不交叉,充分在一窮二白、有限資源的情況下,集中力量做了大事。
更重要的是,除了重點骨幹企業群體外,還建設了眾多的技術研發機構。這是支撐18羅漢的脊梁,是中國機床的腰部。
在當時全行業有8個綜合性研究院所,形成“七所一院”的綜合性專業技術研發機構(稱為“一類所”);更厲害的是,還有37個專業研究所與企業設計部門,形成了機床工具行業的科研開發體係的第二道護城牆(稱為“二類所”)。
圖2:兩級護腰支撐機床大羅漢
當時最為著名的三個硬核,成為18羅漢硬朗的腰部,為機床行業強筋壯骨的作用。那就是從1956年的金屬切削機床研究所(後來北京機床所)),負責8個方向的綜合性技術中心;同年成立的大連組合機床所,研究設計高精度組合機床和自動化生產線;三年後,廣州機床研究所成立負責配套的造型設計、液壓、密封等基礎技術。到了1985年,機床行業有37個專業研究所全部建齊。
一個足球隊雖然隻有11個人,但卻是一個精心設計、運行良好的最令人著迷的運轉機製。球隊的腰部,成為球隊勝負的關鍵,中場發動機的好壞直接決定了前鋒的突破能力。可以說,有了這些運轉良好的腰部,中國的機床行業的發展,起到了尖刀性的突破。
然而在1999年一刀切的院所轉製,國家計委的242個院所隨之下放。他們像麻袋裏的土豆一樣,被呼啦地甩出去滾滿一地,四處滾動,各由生死。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這些院所隨機向地方產業經濟隨機靠攏。
改製的一聲號令,廣州機床研究所直接被進入國機集團, 2011年09月改製更名為廣州機械科學研究院有限公司,如今成為專業的密封研究與生產單位。
在略作掙紮和抵抗之後,2000年大連組合機床研究所也在直接行政幹預下,整體強製並進入大連機床集團。主要技術骨幹隨即大麵積“逃散”,機床院所主力靜悄悄地融化。隨著如今大連機床的破產,這個曾經機床王牌院所的存在,已經變得不那麽真實了。隻有閱讀曆史檔案的時候,才能依稀感受到它當時轟隆隆的脈搏。
而最早、最具規模的北京機床研究所,同樣曾經有過輝煌的曆史。從一開始就參加機械部組織的多項行業技術攻關,如高精度精密機床行業攻關、第二汽車廠製造設備的攻關、數控技術及裝備的攻關等,試製了中國首台臥式加工中心。北京機床所在行業中引起最大的爭論是,它與日本發那科之間的關係。1980年,北京機床研究所通過許可證轉讓的方式從日本發那科(FANUC)公司引進數控係統技術,隨後從“六五”(1981-1985)開始,國家連續組織了幾個五年計劃的數控技術攻關。1992年二者成立合資公司。它在推廣發那科數控係統方麵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有人甚至慨歎這個合資項目幾乎斷送了中國的數控係統產業。2011年底,北京機床所整體加入通用技術集團,沉下水麵。
二十年後,火速改製當年寄出去的賬單,終於回來了。這個時候,中國機床行業就像被打斷了的腰,隻能拖著前進了。許多機床老總在談到當年的一類所和二類所的時候,非常留戀。就像“有困難找警察”,機床企業那個時候,如果有工藝問題,都可以去找大連所和北京機床所。
在中國,大學、研究所等都變成盈利機構了,與企業爭利。他們就像是一個科研小商人,也斤斤計較地算著小帳。
而昔日名揚天下的十八羅漢,聽上去更像是一個江湖上的傳說。機床的專機戰略性和通機的市場性被混為一談,市場布局亂了套,整體戰略上的設想也幾乎沒有。重型機床企業就是典型例子。五坐標聯動數控龍門銑床,生產的廠家也幾十家。位於西南邊陲的昆明機床廠,花巨資建造了一座嶄新的擁有200噸吊車的重型廠房,進軍大型數控龍門鏜銑,且不說製造問題,產品運輸也多是一個極大的問題。雖然是上市公司,也經不起折騰。2018年5月黯然失色,昆明機床成為為雲南A股企業中第一個退市企業。
大敵當前,家底孱弱,卻依然亂成一鍋粥。
談到國家的支持
國家對機床行業不是沒有支持,2009年啟動的04專項是最令行業振奮的興業之舉。然而04專項實踐十年,成果有一點,問題一大框。除了資金強度不足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資金使用效率太差。600個課題,一把胡椒麵撒下去;而且一個課題還要幾家來分,“同心協力拿課題、同床異夢做科研”,各自為政完全沒有協同效應。而限製條款太多,幾乎又走向了“科研”的偏鋒。這種專項本身帶有強烈的“科技部屬性”,一開始發指南時就要求指標、申請專利、發表論文、培養人才等,後來甚至還加上了科技報告等。每次課題申請搞了那麽多考核指標,最後不過都是一堆論文廢紙、若幹無用的靜態指標(實驗室的指標跟工程應用的指標差別不止一個量級),行業的共性技術依然遙遙無期。實際上,這種本來扶持行業工程化的項目,目標隻需一個:能不能實地應用、能否規模化使用。其他的考核指標,直接切掉才好。值得慶幸的是,轉機的端倪也在出現,上海交大在臨港的創新中心,致力於汽車關鍵部件加工的機床產線的工程化驗證。一開始就得到諸多汽車廠的參與,直接提供型材,真機真刀地切下去。這才是一條可值得期待的轉化之路。
國外給予機床行業,既有直截了當的財政支持,也有多元化的政策體係。美國國防部曾經補貼給格裏森滾齒機2億美元,並且協助格裏森私有化以掩護財務做賬。美國一方麵結合汽車、軸承的生產需求,另一方麵將電子、計算機技術等融合,雙向促進,使得美國機床不僅可以提供高性能機床,也可以為中小企業提供經濟型機床(如法道、哈斯)——這類機床在中國市場同樣非常有競爭力。
除了資金之外,更重要的是,還有大量非常細致的政策保護和法律保障。日本1956年就有《機械工業振興法案》,機床名列首位!提供96億低息貸款。在後來的20年,連續進行了四次修訂,不斷完善法規的保護。除此之外,還有《機電法》、《機信法》,從法律層麵引導發展,造就了日本成為機床最強國之一。
1976年前的十年中,日本政府直接對機床的基礎科研貸款5億日元,不計效益硬砸坑。這一段時間正是日本機床騰飛的黃金時代,1982年徹底超過美國。美國隨後反擊的時候,也是跟當下特朗普的做法一樣,外部四處幹涉各個國家的貿易協定,對內則是多種資金渠道扶持非盈利研發機構,零利潤地為企業提供服務,最後美國機床也迅速複蘇。
歐洲情況也一樣。在德國,也有類似保護法案,如果建立研發中心,德聯邦直接給研發中心補貼30%。而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無一不是靠政府貸款、國內購買等非市場經濟手段,使得兩個國家的機床產業直接上位。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支持的方式也常多元化。行業出現危機的時候進行國家補貼、工人工資補助等;為基礎研究機構提供資金但這些機構都是非營利組織,以便更好地為機床企業提供技術支撐。扶持一個行業是需要一套複雜的組合拳,這也考驗著政策推手的細密性。簡單地、條框化地使用資金,隻能使有限的資源大打折扣。
營養不良的母機
中國機床行業,在高端幾乎是完全失守,低端國內混戰,中端交鋒。
中國機床工業的總產出始終占世界總產出的四分之一左右。2012年中國金屬加工機床消費市場的增長速度由2011年的32.9%斷崖式跌落至-2.1%,衰退一直持續了5年左右,直到2017年才出現恢複性增長。
2017年,我國機床出口總額32.8億美元,同比增長11.3%;機床進口總額87.4億美元,同比增長16.3%。盡管機床進口總額有所上升,但進口機床占國內機床市場總規模的比重從2012年的41%下降至2017年的29%,表明國內企業正在努力向高端技術、替代進口方向發展,逐步降低我國對國外高端機床的依賴。
機床這個市場環境惡劣,行業市場很小,自然很難得到GDP至上的視。即使機床強國之如德國日本,機床行業占GDP也不過0.2-0.3%。然而德日美都拿這個當寶貝,含起來都怕化了。
這是國之重器!一個國家工業強國的標誌是什麽,第一就看機床!機床是一切製造的精度、速度和效率的量尺。然而,中國機床行業,一直就處於邊緣位置。就各種產業政策、資金扶持而言,機床行業就是冷板凳選手:置之一邊,少聞少問。
不管是功能部件和主機,中國現在都有不少的技術底蘊,有著經年的科技積累,行業“基礎共性技術短板突出”的現象是顯著的,而產品的工藝性驗證同樣也是長期缺失的。國外企業產品研製與工藝驗證投入比例一般在1:5甚至1:10,而試驗麵積與製造麵積之比在1:0.5-1:1左右。國內傳統老牌機床企業的通病:盈利能力不強,缺乏實驗驗證能力和條件,“做得出”樣機,但無法通過工藝性驗證進行完善,最終難以進入高端市場。再加上高檔數控機床研發是“高投入、低產出”,企業不堪重負,長期陷於“可靠性低——難以形成規模性應用——不能通過規模性應用提高產品可靠性”的低端鎖定。
機床有通用性的一麵,但也有戰略性的一麵。簡單地靠市場機製、靠兼並和歸堆,絕不是機床的發展之道。而放到社會資金解決也不太現實,因為機床行業周期性明顯,差不多五年一個周期,1年半好三年半壞。投資機構最怕的就是這種行業。靠簡單的社會投資和回報率,是不可能解決這種投資巨大、回報慢而且呈現周期性顛簸的產業。
沒有一個國家,可以讓這樣的高端產業(盡管極小)生死自負。發達的工業國家都采用了非常複雜的政策組合手段,全方位地助推了機床的發展。
而那些把機床簡單地歸到市場中去的想法,真是糟透了的格局。
中國有世界上最大的用戶群。2002年就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大機床消費國,中國機床市場消費額在世界機床消費總額中的占比曾一度達到近40%,至今繼續保持在1/3左右的水平。在高端領域,由於差距懸殊,國產機床基本上還不具備市場競爭能力。而中端市場領域一直是國產機床與進口機床爭奪的主戰場,也是我們曾經瀕臨全麵失守的領域,爭奪這一領域的市場份額,是多數機床企業長期以來的主攻方向。
然而,天質本高端的機床母機行業,在中國一直營養不良。這其中,反而是四處覓食的民營企業,為這個行業增添了一抹令人期望的暖色。像大連光洋不僅僅發力高端五軸機床,而且在控製係統、轉台、力矩電機等精密零部件,取得了令人欣喜的進展。機床行業要發展,必須要有健康的零部件產業。其實這是整個中國製造業暴露來的問題:隻迷信最後的大機器的集成,為一個個首台套歡呼,而忽略基部零部件的突破,是萬萬做不好中國的裝備製造業。
小記
機床是需要分類管理。它既包含了戰略級別的專用機床和關鍵部件;也包含了通用機床。通用機床自然可以放開市場競爭,但戰略機床絕不可以放到市場中去。就像支持5G一樣,旗幟鮮明地為這類機床撐腰。而那被折損了的共性技術腰部,必須“連”起來。這是通向高端製造跨不過的檻兒。
拯救中國的戰略機床吧。
【林雪萍,南山工業書院發起人,北京聯訊動力谘詢公司總經理。衷心致謝煙台環球機床附件集團有限公司景國豐先生以及其他的老兵給出的有啟發的建議。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知識自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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