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狹隘經驗論視野裏檢驗米脂縣的糧食增產問題
【破土編者按:長期以來,主流輿論常常指責毛時代的農業集體化運動導致生產效率低下、農民連基本的溫飽都無法實現、婦女飽受家務勞動和集體勞動的雙重壓迫。其中,郭於華教授通過自己在陝北驥村的調查發現,重申了上述結論。然而,左翼曆史學者老田則通過自身生活經驗和查閱驥村所在的米脂縣縣誌,論證了農業集體化如何有利增強了糧食增產的中介條件,從而實現糧食增產;同時提出,沒有準確的數據表明是分田單幹導致糧食增產。集體化時代,婦女的家務勞動負擔因為被“外包”所以實現了婦女參與集體勞動,這絕非意識形態粉飾。所以,無論是從現實經驗,還是邏輯論戰的角度,全盤否定農業集體化時代的立場和態度,其實是說不通的。】2015-12-18 有朋友轉來郭於華教授的文章——《農民是否真心懷念集體化時代?》(文中未注明出處引文,均引自此文),希望老田以自身的老農民經驗為基礎,認真閱讀並給出評論。反複閱讀之後,隻能夠感歎,郭於華教授不愧是學界的勇敢分子:竟然選擇楊家溝村這樣一個最不利於證明單幹農業優越性的典型(同時當然也是最有利於論證集體農業有理的典型),來論證單幹有理同時否定集體農業。把郭於華教授稱為勇敢分子,理由不隻是一個,她還特別勇於大膽假設而完全不加求證;更為勇敢的是,她在自己的新書中間把鄉村社會的二流子作為主角說就是他們塑造了曆史,以二發子為代表的這些勇敢分子不僅僅塑造了曆史,還創造了郭教授筆下的共產主義新文明。應該說,在中國學界的公知群落中間,郭教授的勇敢表現也稱得上是個中翹楚。 一、米脂縣的糧食到底是怎麽增產的——關注糧食增產的中介條件 郭於華教授關於集體農業所下的大多數判斷,是基於陝北米脂縣楊家溝村的口述史工作(郭教授以“陝北驥村”代指)。老田為了了解這個村子的集體農業發展的背景資料,仔細地閱讀了《米脂縣誌》中間的農業和糧食相關章節,以期把握北方農村與老田老家的不同。最後發現,這個縣份的農業還真的很有特點,大不同於其他地區:首先是這個縣份人少地多,農業長期是廣種薄收狀況,糧食單產極低,這與全中國其他地區的精耕細作截然有別;其次是這個縣幹旱少雨,且處於黃土高原溝壑切割地貌,農業條件極差,在毛時代養不活本縣的人口,作為一個農業縣份竟然長期依賴糧食調入。 米脂縣是黃河中遊地區水土流失最嚴重區域,而楊家溝村在米脂縣恰好屬於“東南部輕壤質黃土峁狀丘陵區”,農業條件是該縣三個農業區劃分區中間最差的一個:“該區丘陵起伏,命多梁少,坡陡溝深,溝壑發育,植被稀少,侵蝕嚴重。海拔1050-1227米,地麵相對高差150-200米,15-35°坡地占30.18%,溝壑密度大,每平方公裏溝道總長度2.5-3公裏,溝壑麵積占區內總土地麵積的55%。”(《米脂縣誌》第54頁)“老農經驗,舊時三五年間坡耕地即衝走一犁深的表土。”在米脂縣這種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間,不提高土地的單產能力,個體農民的努力早已經失去任何前景和可能,據縣誌記載:“近現代,境內人口不斷增長,吃飯問題長期困擾人民。廣大農民受傳統習慣製約,認為‘不種百響地,難打百石糧。’‘掏個坡坡,多吃個窩窩。’寧願多墾不願少種,致使不合理的土地利用加劇。”(同上,第154-155頁)沒有集體組織作為合作努力的中介,農田水利建設就不可能,農民不可能走出傳統土地利用的惡性循環。不得不說,不管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郭於華教授選擇楊家溝村來論證單幹增產、集體農業無效的結論,恰好是選擇了最不符合需要的壞典型。 老田是長江邊上種水稻的農民出身,從自身的“狹隘經驗”出發,很願意相信農民積極性的作用,但是隻相信各種最終會影響到農作物生長條件的積極性。對於各種缺乏影響作物生長中介的積極性增產理論,不管理論模式多麽完美,老田基於自身的種田經驗一概視之為“積極性烏托邦”。 毛澤東對於農業增產的理解,除了堅定地支持集體農業方向之外,各項促進農作物增產的中介也是清晰的——這最最集中地體現在他1958年所提出的“農業八字憲法”中間——水肥土種密保管工,這個八字憲法很吻合老田的狹隘經驗論,對於各種影響到農作物生長的中介條件基本上都涉及到了,水肥土種是農作物生長的直接中介,合理密植涉及到太陽能的光合作用效率提升,而田間管理和工具改革是與人們的有效勞動相關的。非常奇特的是,毛澤東在農業發展方麵的思想是典型的狹隘經驗論,卻被學界批為烏托邦,相反,學界完全與狹隘經驗論割斷了一切中介關係的“積極性烏托邦”卻被說成是現實主義的,這個事情老田幾十年來一直沒有想清楚。 老田真心想要相信教授和權威,不過私下裏總是無法徹底擺脫狹隘經驗論:要是農民的積極性不能夠兌現為“水肥土種密保管工”這些中介方麵的進步,那要通過怎樣的“隔山打牛”神功,才能夠幫助莊稼生長和增產呢?老實說,這中間的神邏輯老田至今還沒有想象出來。 【楊家溝村附近地貌(相約久久衛星地圖):典型的黃土高原切割地貌,靠近坡頂的坡度較緩、修築有梯田,越靠近溝底則坡度越陡,土地反而無法利用。這與老田所熟悉的南方丘陵地帶截然相反,南方丘陵地帶通常是坡頂較為陡峭難於利用,坡底較為平整是較高生產性的農田。】 根據老田讚同的毛澤東那個狹隘經驗論視野——追尋農作物生長所需中介條件是如何逐步具備的,我們來回顧一下驥村所在的米脂縣的糧食增產過程,突出增產中介並不是甩開了“積極性烏托邦”,而是通過觀察農業增產的各種不可或缺的中介條件,來了解增產過程究竟是怎麽實現的。 糧食增產的諸種因素中間,米脂縣農田基本建設所實現的“坡地改梯田”的情況是: 1949年,耕地66.21萬畝,98%以上是梁峁地,川水地僅5648畝。農業人口平均占地7.71畝,其中水地不足0.07畝。(老田按:縣誌資料說,據航測耕地資料推算,這個人均耕地的“統計數”還應該乘以1.5倍) 合作化以後不斷興修水利,打壩修梯田,1959年全縣水地增至2.021萬畝,溝道填淤壩地0.21萬畝,坡地修梯田2.23萬畝,耕地條件得到一定改善。1960-1961年大量開荒,耕地增至57.89萬畝。 60年代,耕地總數變化不大。但通過持續的農田基建,“三田”麵積卻逐年上升。1969年耕地57.9萬畝,“三田”增至9.9萬畝,占耕地的17%。 70年代的農業學大寨運動和80年代的2744項目實施,調動全縣農民大規模治山治溝,使農田基本條件大為改善。1980年,耕地54.42萬畝,農業人均3.71畝,“三田”26.96萬畝,人均水地0.43畝、梯田1.28畝。 新中國成立後,本縣水利建設大致經曆三個階段:1949-1964年為第一階段。……灌溉麵積由1949年的2648畝發展到25321畝。 1969-1975年為第二階段。……有效灌溉麵積達到64896畝。 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以後,土地包幹到戶,水利設施管理一度放鬆,部分設備遭損害或廢置,一些水地起旱,有效灌溉麵積為3.72萬畝。姬興莊、牛鼻山水庫因淤積而成為淤地壩。 1949-1989年,國家為本縣投資水利建設款1200餘萬元。各鄉鎮興建各種水利工程580多項,農民投入勞動力550多萬個工日,完成土石方6840萬立方米。【《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9、147頁】 《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9-110頁 米脂縣這個地區,人均耕地數量超多,廣種薄收是普遍現象,農業發展最大的短板是水資源不足,提高單產的關鍵措施是如何有效地利用很少的天然降雨量,而修築梯田則是一個最重要的方法,這主要是依托集體農業的組織,通過密集投入活勞動進行農田基本建設來實現的。看一下自然地理學家的研究結果,很容易與老田的狹隘經驗對上號:“梯田改變了坡麵的形態。降落在田麵上的雨水,大部分滲入土壤,增大了土壤含水量,同時也減少了地表徑流量,因為也減少了土壤及田間肥力的流失量。”“梯田的保水保土效益一般都在90%以上。與坡地相比,梯田增產一倍以上。……陝西省50年代以來新修梯田805.5萬畝,近1980-1986年的6年間,梯田的糧食總產量達69.99億公斤,與坡地相比,增產111.6%,其中陝北地區增產160%。”【黃秉維、鄭度等《現代自然地理》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330頁】梯田的增產作用,與坡麵的保水能力成反比,越是無法自然實現保水的地帶,梯田增產的作用就越是顯著,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陝北地區梯田增產的實績,才冠於陝西全省。而米脂縣的糧食增產狀況,就與這個方麵的成績緊密相關。 米脂縣誌上的梯田照片 對農業單產提高至關重要的化肥使用情況是: 1955年,米脂開始使用無機肥料(化學肥料)。當時,農民受傳統習慣影響,對此缺乏認識,……一下難以推廣,全縣僅用了2噸。1956年使用26噸,1957年46噸。當時化肥種類有硫酸銨、碳酸銨、硝酸銨、過磷酸鈣、磷礦粉等。磷肥係遲效肥料,尤難推廣。1958年,本縣自製顆粒肥料,為時很短。60年代初引入尿素,推廣後增產效果明顯,很快被各生產隊接受,漸漸爭相購用。1973年創辦縣化肥廠,生產碳酸氫銨,從此縣內化肥使用量逐年增加。1970年全縣使用化肥889噸,1978上升到5148噸。70年代後期,農民對磷肥的效用也逐步理解,開始施用。本地土壤富鉀缺氮,鉀肥施用量不多,1979年用3噸。1979-1985年全縣使用各種化肥65870噸,年均9410噸。其80%做底肥,與有機肥配合使用,20%做追肥。本地農民種洋芋時采用“一炮轟”辦法,即一次施足有機肥加碳錢的底肥,再不追肥,增產效果明顯。一般作物用尿素做追肥。80年代,化學肥料成為農業不可缺少的增產要素,供不應求。 縣農技站在城郊鄉張家溝村試驗,在畝施2500公斤有機肥範圍內,每500公斤肥可增產玉米8.5-12.2公斤。每畝施純氮3-9公斤範圍內,每公斤氮素可增產5.5公斤穀子。【《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7頁】 在良種選育和使用方麵,米脂縣的情況是: 《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3頁 “50年代以來,農技部門長期堅持良種引進推廣。多次試驗,汰劣留優,主要作物品種逐步更新。先後引進選用的糧食、油料、經濟作物良種100餘個。大約每隔10年改換一批良種,每次改換都增產15%上下,在生產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以米脂縣終止最多的糧食作物穀子和馬鈴薯為例:穀子“50年代種的臨秋白、幹撈飯,畝產25公斤上下。60年代的石炮穀,畝產50公斤。70年的大寨穀,畝產65公斤上下。80年代的汾引1號,畝產92-113公斤。”“馬鈴薯舊有紫皮洋芋、忻州白等品種,產量不高。50年代以來,陸續引進東北大白洋芋、蒙古黃、沙雜15號、虎頭、躍進等。1956年引種的東北大白洋芋,平均畝產400公斤,比紫皮洋芋增產近1倍。1968年引入的沙雜15號,畝產一般為750公斤上下,使用多年。80年代又引入忻革6號、陽春白、東北白等。據1980年調查,沙雜15號、躍進、東北白平均坡地畝產為532公斤、577公斤、597公斤。”【《米脂縣誌》第130-131頁】 綜合的增產結果,在農業的產量和產值上升方麵,按照年代先後的變化是: 從農業產值看:“產值新中國成立40年來,農業產值曲線上升,在嚴重自然災害年份波動較大。1949年農業產值632萬元(按1980年不變價計算,下同)。1950——1959年平均農業產值779.2萬元。其中糧食年均產值583萬元、經濟作物25.9萬元、蔬菜瓜類85.5萬元。1960-1969年平均農業產值818.8萬元。其中糧食、經濟作物、蔬菜瓜類年均產值分別為636.5萬元、7.9萬元、66.6萬元。1970-1979年年平均農業產值1597.8萬元。” 從糧食產量看:“1950-1969年的20年中,糧食總產337529噸,年均產量16876.5噸,年均畝產28公斤。通過多年的農田基建,興修水利以及推廣‘兩雜兩薯’、科學種田方法,加上數年氣候條件較好,從70年代起,本縣農業生產趨於穩定上升。1970年糧食總產24870噸,平均畝產46公斤;棉花極少,油料16.4噸,畝產16公斤。1972年在特大旱災情況下,產糧13534噸,平均畝產28公斤。1977年本縣糧食產量首次突破‘億市斤關’,產糧58620噸,平均畝產116公斤。1970——1979年的10年內,全縣糧食總產384892噸,超過前20年總產,年均產量38489噸,年均畝產76公斤。”【《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1頁】 每一個人的認識,都大受其經驗的局限,作為職業農民出身的老田,就有著執拗的狹隘經驗視野。在南方水稻產區,最高的糧食總產量往往都在分田到戶之前達到的,這與北方旱作農業區的情況截然不同,北方旱作物農業區的最高產量是分田十多年之後才逐步達到的。老田的老家蘄春縣在毛時代是後進縣,從來都是學習別縣而不是被別縣學習的,即便是這樣,主要的作物最高產量都是在分田之前達到的(蘄春縣是1982年秋後實現分田到戶、1983年開始單幹的),據《蘄春縣誌》統計的1949-1985年資料,蘄春縣四大農作物均在分田之前達到最高產量,水稻最高產量31.526萬噸(1979年/1984年)、小麥最高產量3.6萬噸(1982年,1981年的越冬作物),油菜籽1.656萬噸(1982年,1981年越冬作物)、棉花2730噸(1977年)。(《蘄春縣誌》第94-95,98-99頁)。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南方水稻產區的單產提高速度快於北方,在分田之前的落後縣份,單產量和總產量就已經逼近了頂點。通過對比縣內化肥的產銷量數字,老田發現蘄春農業的落後性體現在:農業增產特別是水稻增產最後是依靠化肥投入巨幅增加來實現的,而不是如大寨那種在前化肥時代通過改進耕作程序就實現了高產的模範單位。蘄春真正實現產量跨越性突破的是三個年份,都直接地與化肥使用量擴大有關:1970-1971年連續兩年水稻有20%左右的增產,這是很大的提升,縣誌顯示1970年開始縣內化肥購銷量突破萬噸;另外一個年份是1979年水稻增產13%,前一年縣化肥廠完成了大幅度擴產。 老田從不認為毛時代的集體農業已經盡善盡美了,相反,老田一慣認定毛時代的集體農業雖然實現了長時間的增產,初步解決了全國人民溫飽的低級目標,卻沒有能夠發揮出最優效益。這隻要對比先進典型與全國普遍的情況,就很容易把握到。作為平原地區農業集體的先進代表,河北饒陽縣五公村僅僅用五年左右的時間,就實現了前化肥時代的增產潛力挖掘過程;作為山區農業的模範,昔陽縣大寨大隊也隻用了十年時間,就盡可能地挖掘了增產潛力。按照毛時代的標準,就是糧食單產超過了“綱要”(著名的狹隘經驗論者毛澤東主持製定的“農業十二年發展綱要”——要求糧食產量分地區分別達到畝產四、五和八百斤的目標)。而米脂縣用了差不多25年才解決本縣農民的溫飽問題,畝產與綱要要求的單產指標還差老遠呢,老田的老家蘄春縣稍微好一點點,但也是在化肥的幫助之下才實現單產“過綱要”的。以此而論,集體農業的管理績效,實在是大大的有問題,就全國平均而言,集體農業近三十年也隻挖掘出增產潛力的一半左右,而未能發揮出來的增產潛力也不相上下。 二、改開搞年代學界的“拍馬屁造反”和政策論證 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的安舟教授,以口述史方式再現了清華大學的文革情況,他發現:文革晚期在清華大學發展出一種新型的造反模式——拍馬屁造反,這種造反模式不針對現實問題,僅僅是為了取悅於官員以實現政治投機,目的是為了撈取好處。“拍馬屁造反的激進主義其實和文革前黨員及共青團員(及積極分子)的激進主義更為類似”,“其內涵就是批判老領導,巴結新領導。”【Joel Andreas(安舟)著,紀平平譯:《體製化的造反:中國文化大革命晚期清華大學的領導體製》,載《記憶》電子雜誌】 在改革年代,中國學界的“拍馬屁造反”敘事也大行其道,主要的方法是把從前的成就說成零,把現在的成就說成百分百。這樣一來,所有的成就都歸於新領導一個人,想必會贏得新領導的好感吧。具體到農業方麵,拍馬屁造反的邏輯就是:有且隻有分田到戶才能夠激發農民的種田積極性,沒有這個積極性農業或者糧食就無法增產,因此,所有的增產都是依靠分田到戶實現的。 為了論證這個觀點,官方曾經成立過一個正部級的意識形態官學機構——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由杜潤生總攬其事,專門雇傭學官來論證這個“有且隻有依靠積極性才能多打糧食”的結論。杜潤生於1981年就提出過這樣的詩意說法:“聯產聯住心,一季大翻身。紅薯換蒸饃,光棍娶老婆。”(《杜潤生文集》山西經濟出版社1998年,第19頁)作為意識形態官學機構的主管,他的設想就成為後來很多學官們進行學術論證的努力方向和課題,周其仁和林毅夫兩人做出的貢獻特別突出。 從杜潤生的要求出發,糧食增產需要全部歸功於分田到戶政策,要完成這個學術課題的論證,需要得出兩個方麵的結論:一是分田之前完全不能夠增產,二是增產僅僅與分田政策相關。為此,他手下最得力的學官周其仁寫了著名的論文《家庭經營的再發現》,林毅夫還寫了英語論文試圖用博弈論理論進行包裝結果失敗了。(林毅夫的英文論文,被董曉媛教授批評為“林毅夫的假設無論在理論上還是經驗上都是難以置信的”,林毅夫把這篇英語發表的批評文章譯成中文收在自己的文集裏,應該算是捏著鼻子認了錯。【林毅夫:《再論製度、技術與中國農業發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40頁】) 國家統計局農調總隊編輯:《新中國五十年農業統計資料》中國統計出版社2000年,第6頁 看看上麵這張曲線圖,就知道在杜潤生手下幹活是一件多麽苦逼的事情了:這等同於要把自己的學術事業建立在跟事實作對、與統計數據相反的基礎上。根據統計數據顯示,沒有辦法把從前的增產成績百分百抹殺,同樣,從上圖曲線的斜率看,統計數據也沒有辦法支持這樣的結論:隻有分田才能夠增產,實際上連論證分田可以較快地增產都很難——上圖曲線斜率(即增產速度)沒有出現過快速變“陡峭”的時間段。所以,官學機構的政策論證寫作,隻能夠甩開統計數字來寫,積極性可以多打糧食的論證方式,就這樣根據政策論證需要而產生了。問題在於:統計數據老是成為障礙,較為認真和嚴肅的學者例如林毅夫,隻好甩開統計數據去計算全要素生產率,林毅夫教授以其博學多知,總算是找到一個經濟指標,其變化趨勢與分田政策具有共時性。老田有一篇很囉嗦的長文《“農村政績工程”與“杜潤生-林毅夫假設”》(載黃宗智主編《中國鄉村研究》第五輯),專門討論林毅夫教授的論證方法與事實之間的落差,這篇文章在網絡上可以搜索到。 杜潤生那個官學機構裏頭學官們遭遇到的論證困難,郭於華教授都同樣地遭遇到了,因為是以口述史來作為說話的基礎的,所以,林毅夫教授那些閃展騰挪,對於郭教授來說就顯得多餘了。隻要搜集的幾句支持“沒有個人物質利益的直接相關性”農民言論,郭教授就可以自信滿滿地發言了。郭教授是這樣說的:“農民自己對那段曆史的講述也能證明我的觀點,驥村的農民告訴我們,土地還是那麽多土地,人還是那些人,分地以後,當年就能吃飽飯了。他們說:‘我給自己幹,願意幹多少就幹多少,全憑自己做主’,‘一下自由了,可把人暢快美了’,‘自由’這個詞都不是我們問出來的,而是農民談及那段曆史時,自己情不自禁說出來的,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放。”農民竟然用如此經典的公知語言說話,真讓老田大開眼界了。 一般來說,有且隻有學界和官場中間,才存在絕對的否定和肯定態度,比如杜潤生肩負重托,才會出課題論證“聯產聯住心、一季大翻身”,他手下的廳局級研究員周其仁林毅夫們,因為飯碗和職責所在,必須要進行響應並見之於言說文章。但在農民的日常生活中間,自然和人生都是綿綿不斷的時間之流,永無中斷,絕對的肯定和否定在經驗中間是不可能出現的。曹錦清教授在河南訪談農民,他以典型的知識分子方式向農民提問題:是毛主席好還是鄧小平好?農民的回答是典型的農民傳統答案:都好啊。曹錦清教授是真正的學者,他能夠真正地進入反思,最後他發現:改開搞幾十年來,政界很多人在銳意改革的旗幟下,抄襲或者引進了N多的西方國家律法和條例,學界發起了好多輪西化學術的旋風,但是,龐大的中國主體群落卻按照自己的節湊前進,官學兩界越是先鋒越是激進,就越是遠離大多數,最後就象是“幾滴浮油”一樣飄在水上。(參閱曹錦清教授名作《黃河邊上的中國》)結果當然是很清楚的,今天中國的官學兩界既沒有能力表達中國的主體群落,也沒有能力對之產生良性的介入和影響,呈現這樣出一種相互分離的態勢:官學兩界作為上層越是激進就與底層越是疏遠。 曹錦清是真正的學者,基本上不玩或者很少玩理論,所以他在現實中間老是發現陌生人和自己不熟悉的事情。郭於華教授是公知,手握絕對真理,永遠不會遇到自己不理解的人和事,到處都遇到那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在呈現。她在陝北驥村遇到的農民,儼然就是一公知,農民所說的內容,與郭教授自己的理解和要論證的主題完全一致。老實說,老田自己就是職業農民出身,郭教授遇到的這種農民老田一個也沒有遇見過,也很難想象出來會用這種方式講話的農民。應星在評論郭於華教授的文章中間提到一種情況“底層的苦難容易受到精英話語的誘拐”,(應星《叩開“受苦人”的曆史之門》,載《社會》2014年第1期)但是,要把一個道地的農民誘拐成為一個正品公知,想必也不是郭教授能夠完成的“教育任務”吧,這些言論恐怕隻能是“代生民立命”了。 應該說,論證隻有分田才能夠增產的政治需要早就過去了,今天杜潤生手下的著名學官周其仁已經轉移戰場,力推“農地私有化”了。詭異的是,社會學教授郭於華緊跟上來,用口述史的方式去肯定杜潤生的“聯產聯住心、一季大翻身”,不得不說,社會學學者之於經濟學,實在是太後知後覺了。 三、婦女參加農業生產勞動的前提條件——家務勞動必須足夠少 老田不喜歡唱什麽婦女解放的高調,而且很願意對郭教授同情農村婦女處境的高尚情懷表現出足夠的敬意。但是,作為老農民出身的老田,還是希望根據自身的親曆和經驗,來討論一下:婦女走出家務勞動參加農業生產的前提條件是什麽? 郭於華教授特別有同情心,她認為集體農業時代婦女地位下降的很厲害,主要的依據是婦女必須在承擔家務勞動之外,繼續參加農業生產,這是雙份的負擔。“例如合作化之前的驥村,婦女是不下地的,因為傳統勞動分工的角色就是這麽規定的。每年隻有幾天,比如播種的時候人手不夠,婦女才去幫忙點籽。女性在勞動分工當中有一套自己的勞動任務,比如做飯、打掃衛生、照顧老人、養孩子、做鞋織布等,工作量一點都不少。合作化用一套製度安排強迫女性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宣稱這是對婦女勞動力的解放。然而,她們跟男人一起去地裏勞動的同時,還要承擔傳統的家務勞動,她是解放了還是境況惡化了?正如我在書裏所寫的,集體化時期的婦女忍受著饑餓、疾病、對孩子的憂心等諸般痛苦,卻無處尋求幫助。” 同情心特別能夠感染人,老田一看這個說法就特別願意相信,而且還格外讚賞郭教授能夠同情農村底層民眾的高尚情懷。但是,老田在農村長大,恰好經曆過家務勞動“外包轉型”過程。此前的情況是,農民需要在自己的家庭內部,以家務勞動的方式去解決糧食加工問題,還需要以手工紡線織布的方式去解決穿衣問題,在家庭內部解決這兩個問題,需要耗費的時間極多,如果不能夠實現這兩項家務勞動外包,婦女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即便不是不可能,也肯定很有限。 根據老田的親身經曆,把10斤小麥用石磨磨成麵粉,兩個人合作幹活,起碼需要半天時間;把10斤稻穀舂成米,也需要兩個人配合並耗費半天。這種老辦法舂米磨麵,不僅極其費時費力(每加工100斤糧食差不多10個工日),還有額外的損失,100斤稻穀的出米率隻有50斤左右,而碾米機的出米率肯定要超過70%,小麥的出粉率也是機器優於人工。1970年代老田那個大隊機坊的收費標準是:100斤稻穀0.40元(合0.8個工日值),100斤小麥0.60元(合1.2個工日值)。機器處理100斤稻穀或者小麥隻需要幾十分鍾,加上家庭到機坊的來回距離,半天搞定。考慮年人均300-400斤口糧、一家四口人的話,僅僅糧食加工環節節省的工日數就高達120-160個。 至於一家人穿衣,用手工紡車紡成線再織布,這一套流程下來,每個人口年縫製兩套新衣的話,人均耗費工日肯定在15個以上,一家四口的穿衣問題,至少需要60多個工日才行,這還得是很能幹的婦女才有的效率。這兩項重頭家務勞動加上做飯洗衣等日常家務,一個手腳不夠利索的婦女,全職工作還未必能夠完成得很好。所以,在老田的狹隘經驗視野裏,糧食加工和紡線織布兩方麵的家務外包,帶來的工日數量上的節約(年節約200-250個工日左右),才是婦女走出家庭參加農業生產的前提條件。 從事實層麵看,婦女參加農業勞動,也不是一個政府政策號召就辦得到的,而是把吃飯穿衣兩項家務外包之後才實現,此後做飯洗衣等家務,才能夠在上工之餘完成。1950年代政府就號召婦女走出家庭,實際上到1970年代中晚期才大範圍實現,最開始階段隻有少量年輕婦女(不需要她承擔家務的)才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因為碾米磨麵、紡線織布,這兩項家務要占據婦女們絕大部分時間,還得根據傳統的分工由婦女們搭理日常家務勞動,一個能幹的婦女要完成好這些工作,白天的時間往往是不夠的,常常需要加很多夜班才能勉強完成。 等到1970年代前後,碾米磨麵的機器逐步普及到農村地區(一般是每個大隊都有一個“機坊”,通常裝備碾米機、磨麵機和飼料粉碎機),農民家庭的家務勞動數量,此後就大大地減少了。米脂縣誌的資料顯示,機器碾米磨麵的進度,跟老田老家差不多。 《米脂縣誌》第113頁,【米脂縣的生產大隊數量變化:從366個(1961年)、382個(1970年)到395個(1980年)《米脂縣誌》第120頁】 差不多也是1970年代中晚期的時候,農民基本上不再在家裏紡線織布了,生產的棉花交售給商業部門之後通過城市的紡織廠完成,此後成年的農村女性基本上都不會學習紡線和織布手藝了。 在另外的地方,郭教授非常同情農村婦女,說要是不參加勞動沒有掙到工分就分不到糧食,因此,她篤定婦女參加生產勞動就是強製:“此處問題的關鍵在於婦女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們不能放棄掙工分,因為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這不就是強製嗎?不就變成了國家的奴隸嗎?”看到這裏,除了誇獎郭教授的同情心和措辭勇敢之外,隻能夠私下裏揣測:可能郭教授去驥村的時候根本沒有向農民提過這個問題? 根據老田的經驗,在集體農業時代,集體分糧食主要不是按照工分數量來分配的,例如老田的老家那個村子就是按照“人七勞三”比例分配的,所謂“人七勞三”是指全部糧食分配中間,百分之七十是按照人口數來分配的,這部分稱為口糧,百分之三十是按照工分數來分配的,這一部分稱為工分糧。如果一個家庭完全沒有勞動力參與生產隊的勞動,他們家的口糧一斤都不會少,由此吃糧消費水平就低於村平均水平的百分之三十,這是實際中間可能存在的最大樣本偏差。這個“人勞比”一般是生產小隊社員大會確定的,一個大隊之內的各個小隊都不同,共同的一點是口糧占絕大部分。老田這些年也走過七八個省份幾十個村子,訪問所知的情況,與老田的老家相似,像郭教授所說的那樣,沒有工分就不分糧食的情況,一個也沒有發現。查閱《米脂縣誌》,該縣農村糧食分配的情況,與老田的經驗是一致的:該縣各社隊的口糧比例高達60-80%,工分糧比例在20-40%之間。因為糧食分配主要是按照人口多少來分的,如果一個家庭的孩子多,他全家的工分數計算的錢款,就不夠支付口糧等各種物資所需的價格,因此,年末小隊核算的時候,就成為“超支戶”;隻要有這樣的超支戶存在,小隊裏同時就肯定存在“進錢戶”——工分值多餘他們家從小隊裏分到的各種物資款。這樣,就形成了以生產小隊為中介的“進錢戶”和“超支戶”共存的局麵,超支戶的地位不影響他們家下一年的分配地位。也就是說,主要按照人口來分配糧食是鐵律,不因為是否掙到足夠的工分而改變。 一般不吃返銷糧的生產隊裏,進錢戶的進錢總數應該等於超支戶的總超支數,推測驥村的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超支戶超支總數多餘全部進錢戶“進錢”總數,因為這個縣份在毛時代長期吃返銷糧,如果驥村也如此的話,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全村多數家庭都是超支戶——共同欠上級政府的返銷糧款。此外,生產隊分配糧食方麵還有各種照顧,例如一個小孩在上學,那麽他就吃“原糧”——即年人均糧食分配的平均數百分之百分給他們家不再扣出百分之三十做工分糧了(老田就是這樣吃原糧從小學一直吃到高中畢業的),婦女生育期間或者社員生病期間也是吃原糧的。另外,哺乳期婦女還有優待,上下午工間各回家給孩子“送奶一次”也是不扣工分的。 四、郭教授在國家與農民關係上的“大膽假設” 郭教授特別勇敢的地方在於,通過馳騁她的學術想象力來設置國家與農民的二元對立,把國家想象為一個絕對的剝奪者角色,並由此根本性地決定了農民的行為方式,她舉例說:“我們曾多次采訪驥村在集體化時期的會計,他說當時許多人都偷拿集體的東西。這件事很值得分析,誰都知道偷竊是不道德的。但是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農民會認為偷竊是拿回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們的勞動成果憑什麽要上交或者平調到其它地方?既然國家不讓他拿,他就偷拿,並不認為是偷竊的行為,因此沒有道德負罪感。” 在郭於華教授的口述史寫作中間,設立了國家與農民利益的絕對對立關係,說農民的勞動成果上交或者平調去其他地方,而且國家就在驥村的村子裏存在還不讓農民拿勞動成果回家,結果導致農民偷拿。這樣一種國家絕對對立於農民的建構,比之土改時期在村莊內部建構出階級關係,更不靠譜,想必在學術上遭遇到的困難也更多吧。國家剝奪農民的理論包裝我們每一個人都很熟悉,但是,總有些例外的地方這個說法不成立,恰好,米脂縣就是這樣一個例外地區。不過,雖然不符合事實,郭於華教授這麽說,還是說明她對於老百姓的同情心,這是很有道義高度的立場,肯定不是馬克思所說的那種把無產階級的乞食袋當做旗幟來揮舞的情況。 據縣誌記載,米脂縣在全國是真正的例外,這個縣所產糧食不夠自持,長期依賴調入糧食:“統購統銷實行後,收購往往不敷出售。從1953年到1985年的33個年頭裏,有29個年份調入數大於調出數。麵粉、大米供應,主要靠調入。1953年調入70噸,調出35噸。1965年調入17135噸,調出1245噸。1972年調入14305噸,調出255噸。1985年調入1780噸,調出1435噸。1976,1978,1981,1982年調出大於調入,調出數分別為500噸、1305噸、220。噸、1780噸。調入品種,災年以玉米等雜糧為主,平年以小麥為主;調出品種主要是小米、黃豆、高粱等。”【《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08頁】除了糧食調入的實物支持之外,據縣誌記載,很長時間內上級政府都有資金扶持,“米脂是經濟實力很差的山區縣。從1953年開始,國家財政對本縣實行差額補貼。37年來,上級財政共給本縣補助17538. 88萬元,補助金額是本縣財政總收入的6倍多。”(同上,第314頁) 郭於華教授還這麽說過:“集體化時期的陝西關中平原有很大一片棉花產區,棉花是國家工業化必需的農產品,可是其種植要投入大量的勞動力,這個時候女性勞動力就被動員起來,她們是被當作工具,哪兒有解放的意義?” 郭教授似乎把國家的工業化,看作是一張“老虎嘴”——肉吃進去了就再也不吐出來,並由此想象出國家與農民的絕對對立。其實,物質不滅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在整個的工農業生產過程中間還是適用的,棉花收上去之後也是用於紡紗織布用的,不是為了喂肥什麽人,最終還會通過商業渠道返回農村和農民手裏的。而且與今天中國的農民相比,毛時代農民得到的工業品數量,與全社會平均水平的差距更小一些。根據老田自己的經曆,等到1970年代中期以後就再也沒有穿過土布衣服了,我的老母親再也不用熬夜紡線和織布了。也就是說,根據老田的狹隘經驗,工業化的事情跟農民的生活變遷有那麽一點點關係,老田親眼目睹農民是何如逐步地甩掉紡線車的曆史過程,這個看起來有一點點像是家務勞動外包,而不是僅僅是與農民無關的“作為剝奪者的國家”的工業化。 不過,在這裏還要再一次對郭教授的同情心表示再一次的敬意,她總是那麽同情弱勢群體,勇敢地批判國家的剝奪,不管事實如何,有的時候還不問事實如何。胡適主張“大膽假設”,還要求“小心求證”,郭教授的情況是隻有假設,沒有求證,這種情況可能就特別需要道義高度和同情心,對“小心求證”的缺位進行替代和彌補。 從驥村和米脂縣的事實層麵看,把國家想象為純粹的剝奪者,郭教授的學術想象力是不成立的。本來對於多數農業縣份來說,國家要收稅收糧是普遍情況,但在米脂縣就恰好反過來了,國家不僅不要糧、不收稅,反過來還是一個給予者角色,這在全國當然是例外情況。不管事實怎麽樣,郭教授的道義立場足夠高,光憑這一點就足夠支撐她的學術言說了,不過,這似乎不是學者的路子,而是道貌岸然的道學家的路子。知識分子與姿勢分子之間的轉換是很靈活的,沒有事實支撐,還可以用道義立場來彌補,站在弱勢群體角度批判政府強權,從道義上來說應該是永遠不會錯的。寫和讀這樣的論文,即使不能夠長知識,也能夠漲姿勢,漲姿勢漲到最後最起碼可以成為一個高尚的人,自己給自己授一個反抗強權的勇士獎是跑不掉的。 五、對於政治投機行為的初步思考 投機行為是人類社會中間的普遍現象,在市場經濟中間,由於信息不對稱的原因會引致各種問題。事前的信息不對稱會帶來“逆向選擇”,而事後的信息不對稱則會帶來“道德風險”。各種製度和規則的設立,很多就是出於規約機會主義行為的需要。 在政治場域和官僚組織中間,投機的普遍化也是很常見的。美國學者安東尼·唐斯在《官僚製內幕》一書中間指出:由於官員們的職業利益升降受製於上級對他的評價,所以,怎麽給上級留下好的印象就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由此激發了普遍的官場機會主義行為,這會帶來兩個方麵的後果:在向上的信息傳遞中間傾向於誇大對自己有利的、縮小或者遮蔽對自己不利的部分;而在執行上級的命令中間,則出現一種選擇性地執行或者擴大執行有利於自己的命令同時擱置或者不積極執行對自己不利的命令。【(美)唐斯著 郭小聰等譯《官僚製內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2-83、86-87頁】任何一個組織的良好運作,都要依賴自下而上流動的“信息鏈”和自上而下流動的“命令鏈”,沒有命令鏈和信息鏈任何組織都無法做出有效的決策並執行相關決策,但是,這兩個至關重要的鏈條,都要受到組織層級中間官員機會主義行為的扭曲,這就使得官僚製的效率,遠不如韋伯設想的“理想型”那樣完備而有效。 要知道,唐斯完全不熟悉中國,他的書中間沒有任何關於中國的案例,都是基於對美國公私官僚製運作現實的觀察所做出的判斷。郭於華教授在官場投機問題上,好像是裝傻裝天真,假裝認定官場百分之百不應該有機會主義行為,然後帶著百萬分的義憤,向讀者提及共產黨的政治實踐中間的各種投機分子及其投機行為,並論證說這些投機行為構成了共產主義新文明。郭教授這個學術路數,先是假裝天真不知道機會主義行為的普遍性,然後假裝激憤表示出對機會主義行為的零容忍,把無知和激情結合起來,這應該也算是開創學術“勇敢分子”道路的經典表現了。 在老田看來,機會主義行為的普遍化是一個“常量”,不管是在市場經濟還是在官僚製運作中間。機會主義行為的存在,在於個人利益與組織目標(在市場經濟中間是與交易對象)的不一致,由於製裁機會主義行為所需要的信息搜集和執行懲罰的成本不為零,這就使得機會主義行為不可能完全被發現並及時有效地懲處。投機分子的投機行為,就這樣獲得了行為空間。 但是,機會主義行為也是有區別的,係統化的機會主義和那種“遇到機會就撈一把”的境遇性的機會主義之間,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現實上,都有進行區別的必要。 投機的境遇化,是一個人在偶然的境遇下找到的投機獲取收益的機會,由此產生的投機行為並不具有係統性,哪怕規模很大的投機行為浪潮也是如此。老田十多年前寫過一篇小文《我認為最好的謊言要算“畝產萬斤”》,這其實就是分析一種編造謊言而投入成本不高的階段,這種謊言的出現說明政治投機處於低級階段,屬於投機的境遇化水平。 投機的係統化,會產生多個方麵的密切合作,並最終誕生魯迅先生所說的“瞞和騙的藝術”,這是投機行為的升級版。對於“單幹增產”的學術論證,持續了三十多年,從經濟學領域蔓延到社會學領域,多個學科的專家教授在這個問題上產生了問題和結論的自覺,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證實謊言,這是謊言業已上升到“瞞騙藝術”的高級階段了。 到了投機高級階段的時候,基於投機的需要,需要違背常識、經驗和科學來生產一套看似有理的說法。更為關鍵的是,教授們自己想出了一套說法還不行,還需要相應的社會條件讓這套說法更容易兌現為職業利益——利於獲得正式發表或者出版的機會、發表之後還在相應的學術體製中間通過評審作為學術成果被肯定下來,所以,投機高級階段不完全是個人的境遇性選擇——發現一個好機會並抓住它,而是發現了一個最優的投入產出比並主動參與進去。 在郭於華教授的學術努力中間,利用驥村二發子那樣的低級投機分子的表現,作為學術支撐點,去構建高級投機階段“投機係統化”所需要的瞞騙藝術,本文不擬多加涉及,僅僅指出一點:二發子那樣的投機分子正好是郭教授的最愛,她把二發子一類人進行了政治上的提升,說他們代表的是共產主義文明模式及其內在的運動動力機製。在郭教授看來,沒有二發子就沒有共產主義文明本身,二發子等人在郭教授的筆下創造了新文明。 本文著力分析的主題是黃土溝壑區的農業增產話題,對於這一點,郭於華教授說:“在驥村調查的時候,我們問農民:‘你願不願意回到毛澤東那個時代?’農民立即回答道:‘回到那個時代早他媽餓死了!’可見,農民並不是真心懷念那個時代,究其原因,雖然他們可能知道自己所遭受的苦難是源於某種不公正安排,但是其很難將之歸結到共產主義文明下的製度框架、製度安排上,農民很難做學理或者製度層麵的分析,否則還需要學者幹嘛?直接問農民一切就都清楚了。” 郭於華教授雖然借著農民之口,去肯定或者否定特定的製度實踐,但曆史事實總歸是事實,要徹底抹殺和掩蓋一些重要事實,顯然超出了郭教授自身的能力。老田查閱縣誌資料,發現米脂縣在1981年開始大範圍采取各種形式的責任製(還在集體農業的範圍內),1982年秋後分地到戶,1983年開始農民的單幹,如果郭教授沒有說假話的話,顯然,米脂縣應該是1983年這一年實現產量暴增並解決吃飯問題的。但是統計資料顯示的恰好相反:“1977-1982年,連續6年總產突破億市斤,農業人口年平均占有糧超過400公斤,全縣農民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米脂縣誌》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05頁】 在分田早期,杜潤生要自己的手下們去論證“聯產聯住心、一季大翻身”,在事實和統計數據麵前,遇到難於克服的諸多困難。杜潤生手下諸學官遭遇到的各種困難,郭於華教授一個不少都遭遇到了,囿於米脂縣的實際農業情況,在某種程度上郭教授的困難甚至更為嚴重,這與她選擇最不利的典型楊家溝村有著直接的關係。 郭教授選擇的典型,對自己所需結論的不利程度,達到了什麽程度呢?看一下實地調查數據就知道了:“據《黃土高原上的明星-高西溝》一書記載,該村廟梁山坡地原來畝產25公斤多,修成梯田後,1960年畝產為100公斤;1974年實現水利化後畝產上升為275公斤;1975年又興修為人造小平原,畝產為400公斤,1977年突破500公斤,比未治理前提高20倍。1977年,高西溝村隻耕種過去三分之一的土地,生產糧食相當於過去的5倍。1985-1986年,對艾好灣、對岔、井家畔部分‘三田’抽測,同類作物(穀子、洋芋、高粱或玉米)的平均畝產:梯田為179.5公斤,比坡地增產68.4公斤,增長61.6%;壩地為312.5公斤,比坡地增產201.5公斤,增長181.5%;水地452公斤,比坡地增產363公斤,增長408%。另據1989年全縣淤地壩普查,壩地平均畝產193公斤,比坡地平均畝產45公斤高3.2倍。”【轉引自《米脂縣誌》第164頁】當然,假如郭教授能夠證明單幹農民比集體組織在農田基本建設方麵,能夠取得更大的成就,那在邏輯上就完美了。事實上,要做這樣的論證確實很困難,郭教授也沒有去做。 美國的經濟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德懷特·H·珀金斯倒是做了相關的比較研究,他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在印度的社區發展規劃和世界性的農村工程項目中間,想要調動過剩勞動力利用農閑時間去變丘地為可耕田的工作、以及修建灌溉係統和道路之類的基礎設施,結果這些項目有許多完全失敗了,其餘的隻是在接受了中央政府或國際救援機構的大量資助之後才得以存在。而中國農村工程的成功,原因在於絕大部分農業用地中間都廢除了私有製,而農業合作社和後來公社的建立,又使得勞動與利益的結合成為可能。因為私有製下修築渠道,主要的受益者是土地臨近渠道的人,無地的勞動者和佃農完全認識不到土地生產力提高有什麽價值,如果土地離渠道很遠,生產力提高也往往被更高的費用所抵消,因此要動員剩餘勞動力遠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土地公有製和公社中間,即便一條水渠僅僅使1/4的土地增產,村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勞動取得數量不同的工分,增加的產量歸全村人所有,增加的部分也有按照各人的工分進行分配。正是遵循這個原則,中國農村的剩餘勞動力動員工作才比較成功。【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第十五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541-542頁】非常有趣的是,在米脂縣,珀金斯說列舉的兩種情況都出現過,分田之後的1985-1988年4年間,為了改變米脂縣嚴重水土流失的局麵,隻能夠轉而依賴巨額的外部資金輸入支撐實施2744工程:“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為這項試驗提供無償援助——小麥45640噸、牛肉幹20噸、湯料粉50噸(總值1127.6206萬美元);中國政府投入配套資金517.36萬美元。”(《米脂縣誌》第161頁) 在巨額資金投入的背後,是極為尷尬的事實:米脂縣最具有增產潛力的水地,反而從分田之前1980年的6.25萬畝,下降為1985年的3.67萬畝,在1985-1989年高達1645萬美元的巨額資金輸血的情況下,沒有多大改善,也僅僅增加了514畝水地。至於水地大幅度衰退的原因,在於集體瓦解之後,農民無法有效合作分攤抽水費用,僅僅“小高抽”閑置和破壞一項,就損失了2萬多畝的灌溉麵積:“70年代,全縣興起建設小型高揚程抽水站(簡稱小高抽)熱潮,許多村莊購置抽水機械,修機房,安管道,引水上山,澆灌梯田台田,抗旱保苗。全縣先後建864處。1979年裝機最多,達到9230馬力,有效灌溉麵積達到37489畝。高西溝、對岔、五兒(土瓜)、常石畔、高廟山、君家溝、柳家(土瓜)等許多村莊不同程度受益。農村推行生產責任製後,土地承包到戶,農民投資能力低,水利管理未趕上形勢發展,許多小高抽閑置或遭到破壞,失去灌溉效用。至1989年保留514處,其中以柴油機作動力的309處,固定站40個,總裝機4221千瓦/336台,有效灌溉麵積5000畝;電動機抽水205處,固定站161個,總裝機8308千瓦/296台,有效灌溉麵積12300畝。艾好灣、勃牛灣、李家坪、七裏廟、麻山、胡塌、李興莊等村抽水灌溉利用較好。”(同上,第151頁)艾好灣等小高抽的保留,倒是得益於集體時代先進村落內部成長起來的領導集體,這些幹部能夠得到村民的信任,在集體瓦解之後這些人的威信還能夠維持住最小化的農民合作——以幹部的殘留威信去抑製合作中間的“搭便車”難題,不過,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老一代農村幹部終將退出曆史舞台,小高抽的閑置和衰敗肯定會隨著時間流失而進一步擴大。 在解散集體農業之後,不要說讓農民投入巨額勞動搞農田水利建設——建設高產穩產農田,就算是分攤水費把小高抽開動起來,成功率都不高,導致大部分設備閑置,結果水澆地麵積在很短時間內就急劇萎縮下去。事實是如此嚴酷,無法證成郭教授需要的結論,這就需要擴展自己的想象力來填補,學術的邏輯和推理有著固定的規則和底線,常常讓有抱負的公知也感到難於發揮,這樣,借助文學的想象力去講一個看上去合理的故事,就是值得借鑒的路子。在郭教授那裏,文學的想象力與學術想象力是相互穿插的,不需要截然分開,學術論證有時候在事實麵前會感到心勞日拙,講個故事然後說這個故事如何可信和合理,也是一個不錯的替代。郭教授的優點在於:兩手抓兩手都抓得緊,一方麵講故事,一方麵馳騁學術想象力,兩方麵相互補充。 郭教授的文學想象力是這個樣子的:“我前些天看了一本小說《玫瑰壩》,講到大饑荒的時候,有個村子很多人都餓死了,隻有一戶人家,不僅沒挨餓,還有餘糧幫助別人,因為這戶人家是麻風病,不能跟大家一起勞動、分配。村民就把他們趕到一個山溝裏,為他們蓋了一個房子,讓他們在周邊開地種糧自生自滅。由於不跟外界聯係,他們家在饑荒的時候有吃有喝,反而活了下來。雖然是小說,但很好地反映了這個體製給農民帶來的災難。” 郭教授的學術想象力也很有代表性:“最根本的動力還是這套體製本身不具有可持續性。農民在其中沒有任何積極性,付出120%或者20%的勞動,最後都隻能得到應得成果的20%,大家自然就都懈怠了。” 郭教授把文學想象力和學術想象力交叉起來運用,核心邏輯則相當一致,完全符合老田界定“積極性烏托邦”。要證成“積極性烏托邦”其實也不難,隻需要把增產的中介講清楚就行了:農民的積極性是通過什麽樣的方式,最後兌現為影響農作物生長的各種條件的?具體地說,就是要說一說農民的積極性如何影響了對農作物生長有直接關係的水肥土種等項變化的。在陝北的米脂縣,最主要的農業生產限製是水的利用問題,假如郭教授說明了單幹如何有利於利用當地最稀缺的水資源,就能夠輕而易舉地說服人。 與自己的職業農民經曆相關,老田基本上不太相信缺乏中介作用的單幹增產神話。一個人或者基於狹隘經驗論,或者隻信服“積極性烏托邦”,這種巨大的認識論區別,會導致兩種不同的同時卻是相互對照的偏見。就如同郭於華教授因為服膺於“積極性烏托邦”從而喜歡小說《玫瑰壩》所設計的情節一樣,老田比較信服的是單幹不可能增產的案例。 2009年年初,老田與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幾位研究員一起,去饒陽縣五公村調查,聽當地老人說過一個特別有獨立性格的農民家庭的真實故事:五公村附近有一個曹莊,有一家老貧農堅決不參加合作化,幹部上門多次勸說無效,一家人頑強地把單幹進行到底:從土改一直單幹到1980年代分田分地時期;這一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姑娘,結果是三個兒子都沒有說上媳婦,兩個姑娘倒是嫁出去了。當地農民對於這一家人的看法是:是個愛占小便宜的落後分子,自家不參加集體水利建設,卻厚著臉皮借用集體的機井澆地。生產成果方麵,與郭教授喜歡的小說設計的情節也完全相反,這一家的單產和人均收入水平都不咋的,囿於傳統耕作經驗和種子退化(也就是說這一家人外在於全部的增產中介改良過程,拒絕或者缺乏落實農業八字憲法的條件),生產達不到曹莊集體的平均線。結果,這一家雖然有著郭教授所喜歡的高度自由,也沒有當國家的奴隸,更沒有進過秦暉教授所說的集中營,他們家在姑娘嫁出去之後人均耕地也超出本村平均水平一倍以上(這一家在土改分地之後人口隻下降無增長,同期農村人口差不多增長了一倍),但硬是一個媳婦也沒有吸引到。當地人說到這裏歎息一聲:就這樣絕了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