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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台獨,左翼青年:陳映真:台灣左翼知識分子的追求和理想(訪談) Zt

(2015-02-08 13:31:10) 下一個
陳映真:台灣左翼知識分子的追求和理想(訪談)

來自: 青空之影(Veni, Vidi, Vici.) 2012-06-17 20:53:56


【簡介】陳映真(1937年11月8日- ),台灣作家,本名陳永善,另有筆名許南村。淡江文理學院(即今淡江大學)外文係。1968年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1975年因蔣介石去世而特赦提早三年出獄。1985年11月,陳映真創辦以關懷被遺忘的弱勢者為主題的人間雜誌,1989年7月成立人間出版社並擔任出版發行人。



台北。又雨又風了。初夏,是台灣的台風季節。那天下午,在蒙蒙細雨和強勁大風中掙紮著,走了一個很大的彎路,找到僻靜的潮州街深處一幢殘舊的樓 房,沒有電梯,爬過五個樓層的石階,氣喘籲籲,側身走進了門口安裝鐵門鐵欄的人間出版社。"條件很差。"陳映真苦笑著說,語氣裏不知是歉意還是自嘲。 

頂樓平台上搭出的一間不大的辦公室。簡陋,雜亂,到處堆滿了書,沒有計算機。"我不用計算機。"陳映真又說。他說話,聲音沉穩厚重,緩慢的,好象 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訪問時,他常常喜歡扯出一些大題目,比如對台灣社會結構的整體分析,比如台灣左翼內部對世界和中國形勢的評估和分歧,語氣裏常常 帶有某種論戰性,讓你覺得與其稱他是一個作家,不如說他是一個社會科學家更為合適。他甚至讓你隱約覺得,即使在台灣社會已經處於非常邊緣化的左翼知識分子 圈裏,他也是一個少數者。這是一個強悍的少數者,一個永遠執著左翼理想的少數者,一個類似易卜生名劇裏那個英勇無畏的(有人會說是頑固透頂的)斯托克曼醫 生的少數者。那位可尊敬的醫生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世界上最強大的人,是最孤立的人!" 

早期左翼運動被滅絕性肅清

張文中:"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在電視上我看到台灣的勞工團體舉行了很有規模的抗爭活動,表達了以勞工為主體的社會弱勢族群的強烈訴求。勞工和 弱勢族群的社會運動,一直得到左翼知識分子的強烈關注,比如在八十年代初,你就創辦過一本《人間》雜誌,做過一些開拓性的工作,《人間》所倡導的"報導攝 影"和"報導文學",後來對台灣社會產生很大的衝擊力,至今還有影響。當年,你是怎麽想起搞這本雜誌的? 

陳映真:說來話長。台灣的左翼運動,可以分為幾個階段。日據時代的抵抗運動,跟所有殖民地反對帝國主義的運動一樣,主導力量是左翼。從二零年代, 特別是三零年代,台灣的文學運動和社會運動,受到左翼的強烈影響,這與當時國際的大氣候有關,跟日共也有關,中共是透過國際來影響台共的,因為當時日本是 台灣的宗主國,第三國際根據"一國一黨"的原則,台灣的黨必須接受日共民族支部的指導。這是台灣階級運動的鼎盛時期,比如農民組合,組織了三萬到五萬農民 進行了非常英勇的鬥爭。工人運動和農民運動的鬥爭規模、組織規模,甚至理論的發展,都頗為可觀。到一九三一年日本向中國進軍,發動九一八事變,為了鞏固後 方,就對這些左翼運動全麵鎮壓,抓的抓,殺的殺,逃的逃,坐牢的坐牢,台灣第一波的階級運動就這樣被消滅了,時間很短。台共的創始年是一九二八,到三一年 就夭折了。第二波,是台灣光複以後,一些地下的力量起來了,一九四六年中國黨到台灣來發展,組織了中共台灣工作委員會,經過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的洗禮 以後,這個黨擴大了,因為那些對時局苦悶、不能理解生活黑暗的人,從不斷轉化的國共鬥爭中,看到了在蔣介石之外的另一個中國,寄很大希望於另一個中國,參 加了地下運動。不幸的是,一九五零年開始,國民黨開始進行全麵的肅清運動,到了"六二五"韓戰爆發以後,這種鎮壓更是如火如荼。第二波階級運動受到五零年 代國共內戰的形勢和國際冷戰的雙重構造,再加孤島,被國民黨殘酷地肅清。這麽小的島,大概槍斃了四五千人,投獄的有人估算是八千,也有人估算一萬二,消滅 了大陸來台的進步人士,或是黨員,或是同情者,主要的還是台灣本地的工農和知識分子,或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進步勢力,左翼力量幾乎是全麵滅亡。不止是殺了 人,關了人,更重要的,是毀滅了一個激進的傳統,一個激進傳統的哲學、社會科學和美學。兩次鎮壓,特別是第二次鎮壓,台灣的左翼運動遭到了極為殘酷的摧 折,這種摧折是極為罕見於其它第三世界的,比如在韓國,在菲律賓,在中南美洲,美國勢力範圍下都有反共政權與美國合作,右翼政權對左派進行殘酷的屠殺,可 是因為地理的原因,曆史的原因,他們的左翼傳統像植物的球根一樣,永遠存在,等待春天來臨就會發芽。但是在台灣,是實行了滅絕性的肅清。 

資本在台灣肆無忌憚的積累

張文中:你創辦的《人間》雜誌,是第三波左翼思潮的產品。你所麵對的台灣社會,你所針對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議題,也跟你的前輩不同了。在左翼思潮的第二波和第三波之間,台灣社會發生了一些什麽重大變化? 

陳映真:在這塊血腥的土地上,美國進來了,美國的意識形態也進來了。自由主義、民主、議會政治、個人主義、個人自由,等等,在台灣,我們一聽到這 些就反胃,因為我們是從那裏過來的人,明白那些完全是一派謊言!實際上,美國支持的是像蔣介石,還有中南美洲那些最獨裁、最極權的反共政府,可是居然宣稱 什麽"自由中國"!蔣介石跟美國勾結,台灣成為美國與蘇聯-中國大陸冷戰的最前線。這種冷戰前線,不止是冷戰對峙,還進行了文化的對峙,所以台灣的留學體 製也好,台灣的美國新聞處也好,或者台灣和美國之間非常綿密的留學生政策、基金會政策、人員交換等等,幾十年來為台灣培養了一代又一代親美的精英份子。親 美的意識形態,反共的意識形態,反中國的意識形態,盡管政權更替,但本質未變。台灣的政權,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不僅因為它是中國的一部分,還因為從 五零年以後台灣基本上沒有主權,完全是美國的一個附屬物,不論軍事、外交、政治、經濟、文化,都是附從於霸權美國的一個小島,依照著冷戰和內戰的雙重構造 在求生存。所以,今天台獨的問題,不是中國跟陳水扁的問題,而是中國大陸跟美國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本質,今天是越來越明顯了。美國為了要使台灣成為"反共 的櫥窗",在世界分工體係裏有意識地讓出一個位置,有限度有條件地讓它發展。六零年代以後,台灣的經濟逐漸以出口加工的形式,和勞動力密集的產業,跟香 港、新加坡、南韓一起,趕上了戰後資本主義的景氣。台灣實行的是"反共複國強兵"的經濟發展,而不可避免地,現代意義的工作無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登上了曆 史舞台,同時,比日據時代更多的、更為現代的資產階級也出現了,成為社會主導的階級。所謂戒嚴體製,或者反共軍事體製,一般隻看作是一種政治上的壓迫,實 際上這種壓迫構造的最大功能是讓資本──台灣內部的資本也好,外來的資本也好,在台灣得以肆無忌憚的積累,而不必擔心勞動階級的反抗,不必擔心這種勞動階 級的痛苦引起知識分子的不滿。台灣的經濟發展,新加坡的經濟發展,韓國的經濟發展,莫不皆然!說資本主義會帶來民主,在民主的環境下才能發展資本主義,是 天大的謊言!絕對是謊言! 

張文中:台灣最早的"黨外運動",是不是與台灣現代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現代資產階級的成熟有關係? 

陳映真:是的。台灣的新興資產階級起來了,變成台灣社會主流的階級,很自然地想從國民黨那裏分得一點權力,就像大陸的新興資產階級一方麵罵共產 黨、另一方麵又依靠共產黨取得他們的地位是一樣的。台灣所謂的"黨外運動",一開始是反共路線不同的爭吵,像《自由中國》雜誌,啊,我們已經退到無路可退 了,要反共就不能再這樣反了,你的這種反法跟共產黨是完全一樣的,怎麽辦呢?就學美國,民主自由,用這個反共才行。蔣介石不聽這一套。這個"黨外運動"經 過幾代的發展,到七零年代,本省藉的精英增加了,年輕一代起來了,台灣的資產階級民族主義不斷激進化。這種右派的民主運動逐漸受到海外台獨的影響,他們對 受到的壓迫沒有階級觀點,不善於把台灣的社會矛盾放在階級上去分析,他們隻是認為"那邊"來的人,來壓迫我們"在地"的人,國民黨是外來政權,等等。這個 運動發展到七零年代末期,衝突越來越大,終於爆發了"《美麗島》事件"和"高雄事件"。 

第三波台灣左翼運動的十年

張文中:第三波的台灣左翼思潮,是在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 

陳映真:從七零年到八零年,是台灣第三波左翼運動的十年。一九七零年,台灣和海外知識分子中間發生一個很大的思想運動,就是"保釣"。當時,甚至 有人稱它為"新五四運動"。那一年,出現了釣魚島問題,大家很憤怒,是非常單純的民族主義,咱們中國的土地,怎麽讓美國送給日本了?從此作為出發點,麵臨 很多問題。比如,國民黨告訴青年人,你不要被共產黨利用,美國和日本是我們的重要盟邦,誰要這麽調皮,就有共產黨嫌疑。北京當時是在文革時期,調子很高, 神聖不可分割的領土呀,打倒美帝國主義呀。在兩邊這樣的情況下,運動分裂了。留學生應該"站邊"了,你選擇哪一邊的中國?產生了"我是誰?"的問題,"中 國是什麽?"的問題。一批人,像馬英九,是反共愛國聯盟,他們要求的隻不過改革保台,但還是要反共,還是以前《自由中國》的老問題,就是怎麽才能更有效地 反共?更多人是向左轉,覺得北京才是我們的政府,你看立場站得這麽穩!大量的人去找三十年代的文學和共產黨的文件學習,真是產生了觸及靈魂的改變,有的人 因此離婚了,有的人放棄學業了。這種情況,後來侵染到島內來。那時已經有各種複印技術,他們把大量的宣傳品寄到台灣,雖然受到郵檢的攔截,但終究還是流進 來不少。第三波左翼運動,就這樣起來了。跟過去兩波的左翼運動完全沒有關係,是台灣資本主義發展的內部矛盾和社會矛盾,再加上左翼思潮突破了冷戰和內戰的 思想框框,看到了社會,看到了階級,看到了國際上的帝國主義問題。這是一個完全新的視野。這樣,就產生了一個雜誌,《夏潮》。以《夏潮》為中心,集結了一 批"泛左翼"的知識分子,跟當時台灣資產階級民主派的想法完全不一樣,在當時起到很大的影響。當然,也不能放言高論。當時不能講"階級",隻能講"階 層";不敢講"人民",隻能講"民眾"。講"帝國主義",還有一點正當性,因為國民黨也在講"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嘛。我們第一次提到台灣經濟成長的製度是 "殖民地經濟"。當然,從整個左翼理論來說,我們還是比較幼稚的。 

張文中:第三波的左翼運動,也是你文學創作和社會參與最為活躍的時期。在《夏潮》雜誌和《人間》雜誌上,都可以看到你那些具有非常挑戰性的文字,當時影響很大。 

陳映真:"保釣"時,我被關在獄裏。辦《夏潮》時期,我已經出來了。我是因為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接近文學,認識魯迅,然後從魯迅展開,從舊書攤上 去找三零年代的小說,還看了一些政治經濟學的書,使我不可自主地發生了變化,是這樣向左轉的,後來跟少數朋友搞了一個讀書會,一個很幼稚的組織,結果被鎮 壓了。六八年入獄,七五年出來。出獄後看到兩個新的東西,一個是"保釣",我非常興奮,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第二個,就是《夏潮》雜誌,朋友辦的,誌同道 合,我就跟他們一起編雜誌。這個新興的左翼集團,也受到常年被壓在低層、沒有被槍斃、坐了牢放出來的那些老左派的影響。可以說,是我們發現了他們,他們也 發現了我們。在文學上,產生了"鄉土文學論爭"。當時我們的基本意識形態,就是反對殖民地文學,主張台灣文學應該回歸到人民群眾,應該有民族的風格和形 式。我們說的"民族",當然不是"台灣民族",我們受三零年代的文學影響,但是話不能明講。這個運動立刻被鎮壓了。 

左翼運動與"黨外運動"的同盟

張文中:在七十年代的台灣社會運動中,社會主義的左翼運動,與自由主義的"黨外運動",是不是存在著一種同盟者的關係? 

陳映真:至少,我們是企圖發展這種同盟關係的。像《夏潮》的主編蘇慶黎、現在已經轉變方向的王拓、前一陣在北大現在已經回台灣的陳鼓應教授、以及 王曉波教授等等,都是以《夏潮》這個係統的身份,開始進入"黨外運動",盡我們之所能。我們這邊的人有一個特點,思想比較敏銳,能說能寫。這樣,情況就變 成了兩軌,我們這邊試圖想卷進去,因為他們那邊場麵大,錢多,我們什麽都沒有。可是,那時台獨思想已經漲得很高,他們也知道我們的傾向,所以對我們基本上 不信任,跟我們有矛盾,是貌合神離。階級矛盾、階級鬥爭不是書本上的話,在現實裏是非常明顯的,平常大家嘻嘻哈哈,矛盾激烈的時候,那是很分明的!這兩個 運動,都因為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被全麵鎮壓了,抓了很多人。那年五月,我先被抓起來,那是第二次入獄,在拘留所裏關了三十六個小時,又把我放出來 了。我當時對形勢的判斷是,本來是想五月開始抓左邊的,可是右邊越鬧越厲害,所以把我放了,十二月就開始抓他們。有人說,我抓起來後,美國有些朋友為我奔 波,所以把我放了。我是不相信的,他們沒有那麽大的力量,不要那麽誇大。 

張文中:"《美麗島》事件"之後,台灣的左翼運動和"黨外運動"的同盟者關係,有沒有發生變化? 

陳映真: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台灣的思想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美國的壓力下,國民黨不得不舉行公開審判,第二天報紙上是全版的法庭 問答,電視上也有浮光掠影的報導,這對台灣社會是很大的震動。啊,你看咱們台灣的那麽多的人才,就被他們外省人抓起來了?於是,引起很大的同情,這個運動 基本沒有被國民黨壓下去,反而那些被捕人的太太出來競選立法委員,以"哀兵"、"犧牲者"的身份取得極大的社會同情,以高票當選,從此"黨外運動"就急速 地向台獨方向扭轉,這是八零年代以後的事情。我們左派處在什麽位置呢?我們當然反對台獨,可是又不能在這種高壓下去指責台獨,如果那樣,你不是跟國民黨統 治者一起去鎮壓他們嗎?國民黨當時是兩手打,一手是打所謂"共產黨份子",指我們這批《夏潮》的人;另一手就是打台獨。在挨打上,我們跟"黨外"是同一 的,可是我又不能站在"黨外"的方針路線上,所以就搞得很尷尬呀,眼看著"黨外運動"的理論不斷、不斷地向台獨發展,但不能出手,哎呀,簡直是很被動,被 動得不得了!這個時候,我就想,不如另開戰場吧,就想到了另辦一本雜誌,就是《人間》。 

從影像和文字去認識台灣

張文中:《人間》雜誌的宗旨,在當時台灣社會是非常獨特的。雖然它是左翼運動的延續,但是並不強調鮮明的黨派色彩,著力關注台灣資本主義化過程中的種種異化現象,以及弱勢族群的生存狀態,形式也很新穎,所以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對它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陳映真:《人間》,是結合了兩種台灣當時條件已經成熟、可是還沒有發展的文藝形式,一種是報導攝影,又稱紀錄攝影,另一種是報導文學。因為台灣過 去的高壓,報導文學很難發展,它有很鮮明的左翼傾向性,幹預現實,在台灣很難發展。紀錄攝影也是這樣,用攝影來表現,以一組照片來反映社會問題。所以,我 想是不是把這兩個東西結合起來?在高度資本主義化的社會裏,人們對文字的閱讀習慣,已經越來越淡,看圖片的人越來越多。美國從三零年代開始就有報導攝影, 有幾輯報導美國大蕭條時期的專題,我們看了非常震撼。我想:這就是我們要的。當時,集結了一些年輕的朋友,一起探索,一起摸索。我們用這個雜誌避開了"統 獨"的爭論,凝視我們具體的事實上的生活中的矛盾,開辟另一個戰場。不談民主自由啦,或共產主義啦,不跟你玩這個啦!我玩的,不是從艱澀的理論,而是從生 動的影像表達和文字表達,來認識台灣。我的主張是,思想要清楚。這個雜誌是什麽樣的雜誌?它的宗旨是什麽?要不然,你穿一件白衣服,我搞不清楚你是醫生, 是廚師,還是理發師?麵貌要清楚。麵貌如何清楚呢?我就想建立一個書寫的、像憲法一樣的條文--我這樣講也許太誇張了--這兩條是我們全體同事,都可以琅 琅上口的。一條:"《人間》雜誌是以攝影的語言和文字的語言從事台灣生活的發現、批判、紀錄、報導的雜誌。"這是一種比較中性的說法。第二條就比較主觀 了:"《人間》雜誌是從社會弱小者的立場去看台灣的生活、曆史、自然環境和命運。"為什麽要設這麽兩條呢?因為你背著照相機一出門,社會非常紛繁複雜,你 根本會覺得每個都很重要。不斷去拍,也不行。這兩條,就變成指導你怎麽選擇題材、怎麽拍、怎麽寫的問題。幾期下來,我們對雜誌的色彩都非常清楚了。台灣資 本主義的曆史從六零年代中期得到發展,我稱之為"反共軍事法西斯結構下的經濟發展",社會問題非常嚴重。台灣不僅受到國民黨的壓迫,還受到美國的壓迫。美 國人到台灣來,非常舒服,不像他們到中南美洲去,因為那邊有左派力量,就鬥爭呀,抗議呀,搞得焦頭爛額。台灣?隻能放鞭炮歡迎你!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就 像資本生產一樣,它把對資本有用的東西取走,沒有用的東西就當做報廢品扔掉。人也一樣,當煤炭是主要能源時,煤炭工人的生活過得比較好,但是一旦石油變成 能源時,煤炭工人就像報廢品一樣被扔了。他們有矽肺,生活貧困,但是沒有人去理他們,因為在整個資本主義生產中他們已經成為廢品了。資本主義生產是強者的 經濟,上雜誌上電視台都是青春美貌。可是,在我們雜誌裏的,都是"沒有臉的人"。這些在資本主義社會被忽視的"沒有臉的人",是我們具體日常生活現場裏麵 的一張一張真實的臉孔。我們的報導,完全是從生活的現場出發的。汙染,不是理論,我們具體從汙染造成的各種影響,記者聞到的水,是兩丈深的水井裏提上來還 得隔得遠遠地聞,不敢湊近。汙染造成的皮膚受害的情況,也是用肉身,用感受去了解。當然,我們的編輯方針,也不是那種沒有經過提煉過的感性。我們的要求 是:既不教條,也不是單純的感性。


對台灣原住民的特別關注

張文中:具體到一個個案,《人間》雜誌有沒有什麽特別令人難忘的、在當時引起很大社會轟動的報導? 

陳映真:我們的報導,現在回想起來,是蠻特別的。比如,我們對台灣少數民族給予比較大的關注。在任何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少數者總是最無情地遭到 犧牲。這些比漢族先來台灣幾千年的少數民族,隨著台灣資本主義的發展,是整個民族滅絕的過程,男性成為最底層的勞動力,女性是整個性產業的犧牲者,整個民 族的"母性"受到很大的傷害。這是很嚴重的。沒有"母親"了。當時,我們報導過一個山地原住民的年輕人,因為在學校裏不如意,心裏很煩悶,這個孩子又很孝 順,就跟他爸爸說,爸,我到平地去找工作,媽媽腳有病,賺些錢給媽媽治病。可是,到了平地不到幾天,他就成了殺人犯了!他被當作廉價勞動力雇用,受不了, 過年時想回家,雇主不讓他回家,因為他是通過職業介紹所來的,他像奴隸一樣,身份證被雇主扣了,前麵幾個月的工錢給介紹所了,他跟老板口角,隨手就用一個 重物打了老板,老板家裏人鬧起來,他一慌張,又打,打出事來了。這是個很純潔的孩子,喜歡彈吉他,唱歌,寫寫小歌詞,球打得特別好,這樣的年輕人,一到了 台灣的資本主義社會,不到幾個月,就成了兩屍兩命的殺人者。這件事情,在台灣當然被廣泛的報導。我說我們的立場,不是報導醜聞,報導聳動的社會新聞,我們 的報導是想從這個年輕人的遭遇,去表現一個社會學方麵的意義。這樣一報導,結果不得了。本來我們以為這小子本來就壞,從小就抽煙、打架,結果一訪問,不 是,他被他同學愛戴得不得了,他是天主教會的青年,每次帶天主教的小團體去遊泳,營隊結束後,雪片飛來的信都是謝謝這個小哥哥,我們找到他的錄音帶,找到 吉他灌放的音樂,他的臥室裏貼的都是世界有名的歌星的照片,這是他的夢想,希望有一天在兩三萬人前麵去演出,這樣一個孩子,就像我們隔壁家的小男孩一樣, 但是現在被社會指責為十惡不赦的壞人。我們把真相報導出來,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到學校裏老師不準學生看這本雜誌,軍隊不準看這本雜誌,這是我後來才知道 的,國民黨說我們別有用心。我們登了一個廣告:槍下留人。當時,快槍斃了,很多人捐款。有人說你再登一個廣告,錢算我的。據說,有人拿到蔣經國那裏去,蔣 經國一度想重新調查,後來大概聽人講不能這樣做,殺人者死,何況這件事又是我陳某人搞起來的,所以很快就把他槍決了。槍決之後,我們還繼續報導,把屍體火 化之後怎麽樣送回到原住民的部落,部落沒有把他作為一個可恥的罪犯,整個民族把他作為自己的兒女把他的骨灰迎回來。然後,我們也報導了苦主,他一家失去兩 命,你也不能說他們就是壞人。最戲劇性的是,我們發動了募捐,募到兩百多萬,平均分給兩家,結果少數民族那邊,那個父親也是很高尚的人,帶著自己的一百多 萬到醫院去看望苦主的老爸爸,因為高血壓住院,他去祈求那個老爸爸的寬恕,然後把錢轉贈給他。很感人!這是比較有影響的一次。其它,還有很多。總之,是從 人的立場,呈現資本主義對人的破壞,對環境的破壞,對文化的破壞。 

台灣左翼運動是非常脆弱的

張文中:在台灣左翼運動中,甚至在台灣社會運動中,《人間》雜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是,為什麽後來停刊了?是因為政治原因,還是因為經濟因素? 

陳映真:可以這樣講 ,《夏潮》培育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向左轉。之後的《人間》雜誌沒有什麽馬克思主義的詞語、名詞或教條,卻讓讀者認識到的, 不是他們每天消費生活中認識到的社會,而是以另外的生活現場去認識這個社會。很多人給我們寫信,說如果不是你們報導,我們根本不知道社會是這樣的。不過, 老實說,嚴格意義上的台灣左派運動,是非常脆弱的。美國是個極為保守的社會,但是在一些精英校園裏還有幾個有名的左派教授,對左翼思想起到相當大的影響。 日本也是,雖然全麵是右派主導,但是也有個別的教授,個別的團體是左翼的。日共比較成功,是"微笑的共產主義",黨很有錢,他們創辦的消費合作社為他們賺 了很多錢,又有相對優秀的幹部,在戰後長期的日本政治中,唯一沒有發生貪汙醜聞的黨,沒有女人問題,沒有政治獻金問題,誰出來競選都是由黨決定的,所以, 當日本的保守黨一個一個垮掉之後,社會開始寄望於日共。但是,在台灣,第一波左翼運動被鎮壓了,第二波也被鎮壓了,第三波興起沒有多久,就跟"《美麗島》 事件"掛在一起,然後一個體製化的右翼運動,即台獨運動,很快就起來了。左派在理論上一直沒有比較縱深的發展,沒有機會進入實踐的領域,長期以來的反共恐 怖也對民眾影響很大。《人間》雜誌辦了四年──我也沒有想到這個雜誌的影響會非常大──出了四十七期。停刊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財務不行。因為這種雜誌跟其 它不一樣,隻有少數廣告,而資本主義下的雜誌是靠廣告的。我們一個很大的問題,是雜誌印刷非常好,成本高,內容是黑白照片,而且表現的是社會比較陰鬱的一 麵,很多人說看了很痛苦,這樣的媒體就不適合宣傳舒適、幸福、快樂的商品廣告。一張宣傳可口可樂、充滿了幸福的、現代感的廣告,一翻過來,是一個老頭蹲在 牆角抽煙,很不協調嘛! 

台灣左翼運動的一線轉機

張文中:在台灣,處於全世界退潮的大背景之下,仍然存在著像你這樣一批具有左翼社會堅持和社會理想的知識分子,沒有停止對資本主義異化的批判,即使全世界隻剩下一個人,也不放棄這種批判的鋒芒。這樣的理論勇氣和理想堅持,實在令人欽佩。 

陳映真:台灣的左翼運動,麵臨一個幾十年來艱苦環境下的一線轉機。八零年代,環境運動、工人運動起來了。很多環境運動,是我們《人間》雜誌搞起來 的,勞動運動也都是我們報導的,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以沒有辦法取得領導權。為什麽?因為在戒嚴時期勞動運動的力量很微弱,需要有一個政治力量來支持,這個 政治力量隻有民進黨。我們搞了半天,結果這些隊伍都插上民進黨的旗幟。你有什麽辦法呢?一點辦法都沒有!你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需要一個保障,而你能保 障嗎?你說,你們幹沒事,有事我來頂!行嗎?民進黨有許多立法委員在那裏,啊,某某立法委員,是我們這個環保團體的顧問。國民黨一聽,總是比較顧忌嘛。我 陳某人做他們的顧問,沒有用,哈哈,反而有害!但是,這種情勢,目前發生很大的變化,因為民進黨執政以後,從一個批判者變成支配者,從一個反對者變成維持 現狀著,這種巨大的變化使社會運動很彷徨,感情還依附民進黨,可是在運動上民進黨怎麽就跑到資方去啦?這種矛盾正在產生。這就是左派的一個機會。什麽機 會?揭發過去幾十年來社會運動的矛盾,促使大家來反省。過去十幾年來社會運動不能說沒有貢獻,可是在什麽地方錯了?為什麽今天變成這樣? 

沒有熱鬧過,所以,也不孤獨

張文中:在台灣這樣一個高度資本主義化,而且又有一股強大的國族主義思潮主導著社會,作為邊緣化的左翼知識分子,是不是會有一種悲涼的、孤獨的感覺? 

陳映真:也沒有那麽悲觀。我以前從來沒有熱鬧過,所以,也不覺得過去很熱鬧所以現在很孤獨。台灣獨立運動,基本是附著於美國霸權主義對中國的幹 涉,它不是真正台灣內部的社會矛盾。本省人、外省人不是一種矛盾的形式。我們相信的矛盾,是階級的矛盾。日本人統治台灣,你是日本人也就同時是支配階級, 你是台灣人也就同時是被統治階級,非常清楚。可是今天台灣,你不能說外省人都是統治階級,現在睡街頭的外省人有多少?台灣五大資本,前四名都是台灣人,第 五名才是外省人的遠東紡織。目前的情況,是選舉的操作,有一定的虛偽性。第二,台灣資本主義走下坡了,沒有救了!台灣的貿易紅字全靠大陸,很多未來趨勢的 研究者都認為,中國大陸在未來十年、二十年會有勢不可擋的發展。不講馬克思主義,就是從資本主義的規律來說,台獨也沒有什麽前途了,是絕無前途!問題是眼 前,是當下,人們不理解你。這是社會主義運動裏常有的事情,除非你回到三零年代全世界一片紅旗。我一直是一個人走的。其實,我不是一個搞政治的人,我是屬 於搞創作的。我也是從創作、從魯迅走向社會主義的,之所以我還要搞政治,一方麵說明台灣左翼知識分子的"層"不夠厚,像這些問題本來都應該由理論家來解 決,像韓國根本不煩作家去傷這個腦筋,因為那些左翼的社會科學家一套一套的書寫出來。台灣比較少,而我這個人又是比較偏重思想出路的人。思想沒有出路,我 就寫不出東西來。為了尋求思想疑點的答案,我必須研究台灣的社會經濟性質,雖然不敢說一個專家吧,但隻要找到我自己夠用的就行了。所以,我比較從感性方麵 出發。最近我跟台獨派的陳芳明的文學論爭,基本體現了我的思想。 

張文中:最近幾年,你又重新把《人間》雜誌用叢刊的方式出版,是不是想接續以前左翼的文化理想,去影響社會? 

陳映真:做一點,算一點吧。當然,我覺得台灣需要這樣一個思想性的雜誌,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誰搞思想性的雜誌,誰倒黴。不止在台灣,日本如此, 美國也是如此,韓國也許好一點,社會運動比較廣泛。這是高度資本主義化以後精神知識的極度商品化的現象,除非這個資本主義遇到重大的危機。台灣目前的失業 狀況不斷突破,刺激人們去思想,這比我陳某人寫十篇文章還有效!以前,你說民進黨不行,人家會罵你,現在他們自己也開始罵了。生活還是很重要的。除非你相 信資本主義是人類最後的福祉,像那個日本人福山說的曆史到資本主義就終結了那些東西。我認為,人類必須想辦法擺脫貪婪、醜陋、競爭激烈的生活軌道,去尋求 另一種現在被廣為嘲笑的、公平的、富有正義的、像一個"人"的生活。當然,這樣的社會主義未必像第三國際那樣的方式,曆史發展本來也不應該重複過去,在批 判現在掠奪性的、殘酷的、貪婪的社會經濟製度之後的一種新的社會製度,你稱呼它什麽都無所謂。我們應該給予社會主義一個選擇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絕大部分 人那樣都變成犬儒,或者像後現代主義那樣冷嘲熱諷,虛無化,無政府主義化,什麽都反對地過日子,然後自己也不快樂,又脫離了廣大的人民生活。作為一個作 家,更是如此。我總覺得,文學畢竟要給失望的人以希望,給受到恥辱的人以尊嚴,給挫傷的人以安慰,給絕望的人以一點希望的火星。你可以笑我。笑這種思想的 人,現在太多了!不過,我覺得無所謂。我,就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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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serman 回複 悄悄話 陳映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士,

他有高尚的人格。

他還在嗎?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陳映真是個理想主義者,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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