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久未來書畫壇逛逛,今看到這篇采訪錄,於是轉到書畫壇。
久未見當今中國這樣大師級人物出來正義直言。社會進步的動力根基終歸於文化,而非一時之政策。現在社會之亂相叢生,讓我們或許不能不反思“摸著石頭過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理論是否太過於短效。中國若想長足進步、發展,或許需要一次真正的文藝複興。讀了這篇《南方周末》的專訪文章更有此慨歎。
吳冠中:當今的藝術活動就跟妓院一樣
吳冠中“以獎代養”、“取消美協、畫院”等言論激起軒然大波,相關機構紛紛反擊。沉默了幾個月之後,吳冠中在家中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
吳冠中如是說——
◇教學評估檢查——是個勞民傷財的活動
◇美協和畫院——就是一個衙門,養了許多官僚
◇藝術活動——就跟妓院一樣了
◇觀念之爭——全是站在自己飯碗上
◇藝術市場——很多沙子將會沉下去
◇中國當代美術水準——落後於非洲
“我說的是真話。我這個年紀了,趁我還能說,我要多說真話。”89歲的吳冠中揮舞雙手,激動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記者剛一落座,吳冠中就省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身材消瘦、安靜溫和的吳冠中像是變了個人,臉色發紅,聲音洪亮,雙目放光,話鋒直指中國美術界存在的問題,而問題的根源——“其實就是一個體製問題!”
這一聊就是3個多小時,89歲的吳冠中先生沒喝水,記者也沒喝水。
大學之大在於大師
南方周末:您反複強調,中國藝術水平不高與畫家的文化水平偏低有關,為什麽?
吳冠中:當年我女兒在浙江大學學工程,後來轉到藝術學院,發現文化課要求想不到得低。文化水平低決定了大學隻能培養出工匠,培養不出藝術家。美術界大部分畫家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他們的作品情懷和境界上不來,這是我的心裏話。
南方周末:中小學美術教育是欣賞、普及,大學時期的美術教育呢?
吳冠中:大學應該把好苗子招進來,再因材施教。對報考美術學院的學生,老師和家長應該給他講明利害,學美術等於殉道,將來的前途、生活都沒有保障。如果他學畫的衝動就像往草上澆開水都澆不死,這樣的人才可以學。
現在的情況是,教育產業化,大學擴招,學藝術的學生大量增加,他們就是為考個大學,學校多收學生多賺錢,但將來學生畢業,社會容納不下這麽多搞藝術的,他們的出路在哪裏?我很擔心這個問題。
南方周末:現在大學裏的好老師多嗎?
吳冠中:現在很多大學老師不稱職,一定要毫不客氣地淘汰。大學之大,不在於大樓,而在於大師。
我讀大學時,老師對學生往往是一個對三個,現在一個老師對40個學生,就是有好老師,這麽多學生他哪裏顧得過來!現在大學都搞綜合化,理工科學校都在搞美術學院、藝術學院,老師要評職稱,學生要拿文憑,都掏錢在刊物上買版麵發作品,很無奈。
南方周末:和您一樣畢業於杭州國立藝專的李仲春在台灣開了一家美術咖啡館,在咖啡館裏和人聊天,教人畫畫,他培養的藝術人才超過了台灣師範大學美術係50年裏培養的人才,成了一個奇跡。
吳冠中:這種教學方式大學應該吸收進來,就是自由教學,師生之間直接交流,這種教育比課堂教學好。
那樣的咖啡館也是一個學校,雖然它不發文憑和學位。全世界很多美術家都沒有學位、文憑這些頭銜,什麽藝術碩士、藝術博士,都比不上作品。
南方周末:在前年的延安藝術教育座談會上,許多藝術院校的校長院長都提到教學評估檢查,這個製度讓他們很頭疼。
吳冠中:這個是勞民傷財的活動,評估過程中有人際關係等等好多因素影響,不能徹底執行。
對藝術院校的考核,沒有人才,不出作品,再搞什麽製度都沒用。
南方周末:在目前您還能做什麽?
吳冠中:隻能說是盡自己的力量,憑良心搞創作,說實話,影響、幫助別人。我對現在的美術教育很悲觀。
一大群不下蛋的雞
南方周末:現在還有哪些國家養諸如美協、畫院這樣的官方藝術組織?
吳冠中:全世界可能就中國有吧。國外協會也有很多,但它們都靠作品生存。美國不養畫家,法國隻給一些有才華的窮畫家提供廉價畫室,而中國卻有這麽多養畫家的畫院,從中央到地方,養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雞。
南方周末:您為什麽對美協和畫院不滿?
吳冠中:美協和作協一樣,是從蘇聯借鑒來的。改革開放以前,美協是畫家的絕對法官,甚至可以決定畫家的命運。現在美協機構很龐大,就是一個衙門,養了許多官僚,很多人都跟美術沒關係,他們靠國家的錢生存,再拿著這個牌子去抓錢。很多畫家千方百計地與美協官員拉關係,進入美協後努力獲得一個頭銜,把畫價炒上去,這種事我見多了。
南方周末:您希望取消美協和畫院?
吳冠中:美國華裔數學家丘成桐說,科協製度不取消,中國的科學上不去。美協也是這樣。你問問那些加入美協的人就知道了,進美協要靠哪些東西——根本不是看作品好壞,這個機構變成詐錢的機構了。
說白了,藝術創作是個體勞動,和組織、集體沒關係。從中央到省、市,畫院養的那些畫家,出了什麽作品?
該不該養畫家?要不要養一輩子?哪些畫家是該養的?哪些是不該養的?這些都是問題。畫院裏有一級畫家,二級畫家,這些是怎麽評出來的?弄得畫家都在拚這個頭銜,卻沒有好的作品出來。我的意思是,這些頭銜都不要了,畫院取消,根據你的作品來頒發大獎,這樣畫家也好,作家也好,他們的精力才能用到作品上去,才能出好作品。
現在有一個文化部,還有一個中國文聯,它們的很多功能是重疊的,這不是浪費納稅人的錢嗎?我的意思非常簡單:文化部隻能一個,你就是服務,製定製度,其他的,讓民間組織去搞,誰的作品好,你給獎給錢。現在的體製,搞作品不如搞人際關係,都走這樣的路,作品就沒有了。
南方周末:中國畫院院長龍瑞反駁您,沒有畫院這樣的機構,誰來搞“國家重大曆史題材100年”這樣的重大創作?財政部為這個項目撥款一個億。美協和文聯的官員在回應你的批評時說,他們給您發請帖您也不參加活動,您對他們的工作不了解,美協和文聯還是有著不可取代的作用。
吳冠中:你可以調查一下,所有的美術家對美協、畫院是什麽印象?他們起的作用在哪裏?他們為藝術的服務體現在哪裏?
他們的活動就是搞展覽、大賽、評獎。大學擴招成了他們來錢的機會。我每天家裏收到的雜誌,都是些亂七八糟宣傳自己的,這樣搞就跟妓院一樣了,出錢就給你辦。
現在,畫院偶爾給政府完成某個項目,畫一些曆史畫,畫家就忘了藝術是什麽,就去打工了,出來的產品往往都是垃圾。美協、畫院每年都搞采風,一大幫人都去采風,大張旗鼓的,電視台、報紙記者跟著,拍幾個集體畫畫的鏡頭,花好多錢玩一趟。真正的采風不是這樣的,你悄悄去民間采風,體驗風土人情,了解民生疾苦,是很艱苦的。
真正的藝術家都是苦難中成長的。我說,社會不養詩人、畫家,藝術家沒有吃過苦沒有感情和心靈的波動成長不起來。
南方周末:如果美協、畫院繼續存在,理想狀態是什麽樣的?
吳冠中:能夠提供好的服務,主事者人品要好。現在掌權者都是辦活動的人,很麻煩,他懂一點藝術,可總搞政治。如果他完全不懂藝術,人品好,對藝術家反而很客氣。
畫院應該養作品,畫家可以流動。有的畫家不錯,畫院可以臨時資助,給你比較簡單的生活條件,你來完成你的作品,作品很好,高價買下來;作品不好,你走,換別人。
南方周末:“以獎代養”能夠解決出藝術品難的問題嗎?
吳冠中:“以獎代養”隻是一個想法,具體實施起來還有很多問題,但是這個原則是對的,至少比現在的情況要好。好作品出來太不容易了,一個美術家一輩子能出幾個好作品?因此我說要大獎,出作品就是國寶。一張好畫的獎金,可以養畫家半輩子。但現在國家給的獎不夠,像科學方麵的獎勵有500萬元。文化部給藝術的獎隻有3萬,還是日本人捐的錢,我覺得很恥辱。
創新不能講和諧
南方周末:在創作領域,現實主義獨大了幾十年,有過真正的“百花齊放”嗎?
吳冠中:沒有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沒有,就是現實主義一枝獨放。文學、詩歌到美術都是現實主義,所以,像林風眠和我都被長期冷落。魯迅講過,政治與藝術是矛盾的。趙丹講過一句,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以前罵他是放了個屁。
權力都在外行手裏,他們拿了這個權力瞎搞,不是現實主義的都是洪水猛獸,統統被打倒在地。
南方周末:新中國美術史基本是由“央美”和“國美”的兩個派係構成,它們之間的差異在哪裏?
吳冠中:現在藝術風格恐怕都不明顯了,過去非常明顯,“國美”前身國立藝專時期,林風眠徹底把巴黎美專的那套教育搬到中國,有西方古典的基礎課,也有現代主義的;徐悲鴻的“央美”,完全是搞現實主義的。當時兩校的教師也好,同學也好,相互不屑,門戶之見很深。
南方周末:但大家也承認,1980年代之後,“國美”人才輩出,“央美”基本缺席。1990年代以後,兩個學院出的人都不太多。
吳冠中:對。“央美”一直堅持徐悲鴻的現實主義,很頑固。“國美”出人才的根源還是林風眠的教育思想開放,藝術現代性比較高。
現在呢,相互融合,去國外的人多了,國外的好東西都能夠看到,大家可以自己選擇。將來真正的畫家,我覺得很可能是從民間出來的。像馬蒂斯他們都不是從美術學院出來的。為什麽呢?他們沒有約束,有的是自由。現在學校裏規矩多,搞藝術的人麻木了,把自己的感情消滅了。
南方周末:怎麽看待過去幾十年裏蘇聯美術對中國美術的影響?
吳冠中:蘇聯的音樂、文學都不錯,惟有美術很奇怪。我開始以為是意識形態的緣故,西方故意貶低蘇俄的美術成就。現在來看,它在美術創造上確實沒有新的東西。我個人不喜歡俄羅斯的畫,不是說它庸俗,就是覺得它沒感情,畫的都是物。
像以前被我們奉為大師的列賓,也是借西方的臉畫俄羅斯的故事,變成俄羅斯了不起的畫家。我在法國時,重要的畫家我全都知道。後來回央美任教,有人問我有沒有列賓的畫冊。列賓是誰?我不知道,可國內到處都是列賓。後來看《法蘭西文藝報》,一整版介紹列賓,開頭就說,“提到列賓,我們法蘭西的畫家,恐怕誰也不知道他是何許人”。
南方周末:現實主義的影響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
吳冠中:起了很壞的作用,在幾十年裏,美術界把現實主義提得很高很高,根本不允許百花齊放。
我認為照相發明之後,現實主義必定要消失。我很不喜歡照相。後來看到攝影作品中有了藝術的意識,我鼓掌。看了石少華到非洲拍的照片,照得像畫一樣,我很喜歡。我鼓掌的意思是,現實主義該垮台了,該百花齊放了。
南方周末:新中國美術史上的那麽多藝術爭論和派別鬥爭,背後真正的焦點是美術觀念之爭,還是人事派別之爭?
吳冠中:我覺得人事派別之爭是主要的,藝術之爭是表麵的。這些爭論、鬥爭導致了幾十年裏中國美術實際上沒有什麽發展和創見,美術成了政治的工具。
比如我講“筆墨等於零”這個問題,學國畫的人,隻能是手藝,隻能搞摹樣。現在鋼筋水泥,不要你摹樣了,他得保住飯碗,最後就變成了派別之爭。我覺得悲哀的就是這個地方,這些人全是站在自己的飯碗上講話。
南方周末:但您也提過“創新是鬥爭,不能和諧”。為什麽?
吳冠中:毛澤東講過,推陳出新。陳舊的,阻礙美術發展的東西一定要拆,你不拆,它不倒。政治上是這樣,藝術上也是這樣。凡是創新,都是鬥爭出來的。
我搞了一輩子美術,沒有搞鬥爭。作為藝術家,我自己盡量搞我的作品,走我自己的路。我現在從我的人生經驗和藝術經驗出發,憑良心講話,但還是有限,不能敞開了講。
價格是個心電圖
南方周末:中國藝術品市場這幾年非常火熱,美術作品屢屢爆出高價,你怎麽看待?
吳冠中:我覺得很多是泡沫,有些人可能有錢了,就投資藝術品,但他不懂藝術。畫家就利用這個機會拚命炒作,抬高自己的身價。
我相信曆史是公正的,過一段時間很多東西將被淘汰,很多沙子將會沉下去。最有趣的是,現在有的美協主席,他在位時作品就貴,他一下台馬上就跌了。
南方周末:這個市場也給了您好處,您成為在世的畫家中畫價最高的一位。
吳冠中:還是市場炒出來的,很多收藏者為了盈利、套現,聯合拍賣行、買家一起炒,有的還聯合畫家、媒體一起炒。這個價格跟我關係不大,因為那些收益歸他們。
有一個拍賣會,把我的作品拍得價格很高,大概幾千萬吧,有個記者打電話給我說,你的一張畫到了幾千萬了,我說這個是心電圖,不準確。我一點沒有高興的感覺,這個錢不屬於我。而且我的那些畫是不是真正的好東西,還沒經過曆史考驗。壞處倒是來了,現在市場上我的假畫越來越多了,我也管不了。
南方周末:怎麽看待市場對美術創作的影響?
吳冠中:市場也有一些好處,它讓畫家能夠離開體製生存,壞處在於市場會把畫家定型,專門畫好賣的。西方的畫廊也是這樣,我包你的,你不許改變風格,你一變我就賣不掉了。相當多的畫家為了賣錢,炒作越來越厲害。
南方周末:所以有人說,現在對畫家來說,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吳冠中:對。你畫得好,市場可以承認你;你畫得不好,你可以選擇進入體製混一輩子。有的人左右逢源,既在體製內擁有權力,又享受市場的好處。但在這樣一個泥沙俱下、垃圾箱式的環境裏,藝術家泛濫,空頭美術家、流氓美術家很多,好的藝術卻出不來了。
像我吧,現在畫畫就是出於熱愛,錢對我沒有意義,我不需要。
他們是玫瑰,我是臘梅
南方周末:您一直強調生活和藝術的關係,但美在生活中並不多見,美術並沒有走進大眾生活。
吳冠中:不但是民眾,甚至高級知識分子對美也不理解。我有一些親戚朋友,他們專業知識很強,可家裏的工藝品、陳設布置等等,非常庸俗,不可理解。
最直觀的就是,中國人家裏電視都放在客廳,但在美國和歐洲,很多人家電視機放在臥室裏,客廳裏掛畫,擺雕塑,這就是區別。
中國的藝術教育功能,一直藏在大學裏邊,沒有跟社會生活發生關係。中國美協和畫院這些官辦機構,他們沒有拉近普通人的生活與藝術的距離。
我們生活中的美感也很少,我們的建築大部分都很難看,北京修了那麽多高樓大廈,偶爾也有單個建築很美,但整個街區環境卻很差。
南方周末:國外民眾離開學校之後,通過哪些途徑與藝術發生關係?
吳冠中:他能夠從城市建築、設計、日常細節上感受到藝術之美。另外他可以去博物館、美術館……就連商店的櫥窗擺設都很有美感。他的生活無時不與藝術發生關係。中國的情況呢,商店裏主要的櫥窗都是盡量擺放最貴的商品。
以前,我和國內的一些作家參加國外筆會,有個活動,參觀博物館,外國作家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就某個物品進行討論,我們的作家一竅不通,無聊地轉來轉去。
這幾年,中國的美術館、博物館越建越多,硬件越來越好,但你收藏了很多垃圾,許多東西是走後門憑關係送進去的。現在一些國外美術館,經常有中國人主動送畫,回來就宣傳炒作自己。
所以說起來,現在的問題,不光是藝術教育,還有藝術場館、大賽評獎、市場,全方位都有問題,而問題的背後,其實就是一個體製問題。
南方周末:您還有一個論斷也比較讓人吃驚,中國美術比非洲還要落後,為什麽?
吳冠中:我們以為非洲藝術很落後,後來我到非洲一看,他們吸收了很多西方現代藝術,反而比我們現代很多。我們的人為障礙使我們落後了。
南方周末:您談到藝術裏技術是基礎,境界最重要,可以詮釋一下嗎?
吳冠中:這個境界就是感情的真實。技術隻是一個手段,學技術比較容易。情懷是多年的人格,多方麵因緣修來的結果,這個是最重要的。
南方周末:您和朱德群、趙無極,三位同學都是法蘭西學院院士,您怎麽看待你們的差異和人生選擇?
吳冠中:院士之類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不羨慕這個院士。後來法國人選擇我當了院士,我很意外。我和他們是同學,是很好的朋友,他們在國外發展得很好,我替他們高興,他們在法國自由地開花,是法國花園裏的玫瑰花。我回到祖國,麵朝黃土背朝天,是魯迅作品裏寫到的臘梅花。
我是這麽一步步苦出來的,這樣的經驗也隻有我有,生活和命運造就了我的作品。
南方周末:您老講藝術格調,這個格調是什麽?
吳冠中:藝術就是真性情。
藝術最後就是《仿生》,回歸自然和真, 向大自然的生物們學習料,比如吳老先生說的, 臘梅; 藝術也是一種connection溝通方式,與自然與過去未來神秘還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