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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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這些憤怒的鳥兒

(2019-04-04 18:45:25) 下一個

病房故事:這些憤怒的鳥兒



周一剛上班,我的Cisco工作手機就被打爆了。雖然早有心裏準備,每周一“突發事件”特別多,我還特意挑了成熟的Avocado墨綠色套裝,想著可以幫著沉穩一下心緒。可是跨進病房的瞬間,周末Seal Beach帶著汪星美媚涉足沙灘,追逐頭頂上潔白海鷗和彩色風箏奔跑,嬉戲衝浪人的波濤跳躍的快樂情緒一下跌入了海底二萬哩。

我先被1床的A老太女兒傳喚到床邊。
69歲的A老太Scleroderma(硬皮病)皮膚纖維增生及血管洋蔥皮樣改變,使老太身體皮膚廣泛的大片呈點滴狀、片狀和條狀斑駁,奇癢和疼痛交替襲擊著病人。照顧她的護士不僅僅是每二個小時給她翻身,而是一轉身掉了一床的皮屑,每次都必須給她bed bath;低體溫裏緊的皮膚,一直要用所有的溫暖的輸液和機算機控製的warm blanket上。可是家屬一直還不滿意醫護人員對病人的照顧。
“我媽拉手的彈力繩不見了,你要查一查是誰偷的。”A老太的女兒黑著一張臉,烏鴉嘴朝我噴著。
我一時就被嗆到了,“為什麽不等查一查怎麽弄丟的?一定要說有人偷了?”我反問道。
“你把錄像打開,你為什麽不取公開錄像?這好端端的放在椅背上怎麽就不見了?”她窮追不舍道。
說真的,我科還真不是每個病房都有Camera,有幾個房間裝有攝像頭完成是為了觀查病人的安全。美國高度重視人權和隱私的自由,有攝像頭的房間都會讓病人和家屬知道,且原則上隻住Confused病人。
A老太女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Camera,難怪好端端的東西會丟失。我今天已經從失物招領處到物理治療師都問遍了,全都找不到,就是有人放進自己的口袋裏,你必須得給一個交代。”
“醫護人員無論是業務還是道德都有考核的標準,今天誰要是敢把病人的物品私放進自己的口袋,馬上開除。”我立即甩下了一句狠話。
A老太上午是轉了一個房間,家屬嫌原來房間與Nursing Station 太近,很吵。可我問了搬運工和床位護士,老太是連床和桌子一起轉的,隻看見病人有一個大包。而且上午病人的兒子一直在床邊寸步不離。我建議是否可以打開包檢查一下?
“難道你懷疑我們要誣告醫院嗎?”病人的女兒一直強勢著,不依不饒。
我去原來的房間査看一下,已經住進新病人,從壁櫥到床底查無此物。
“明天,讓我院的物理治療師再給老人送一條新的吧。”我盡量協調道。
“不,我要我的,是我自己的那一條,黑色的有手把柄的那種。”她聲撕力竭著,“我要把你們全都告到院部去。”
在我退出1床時,滿腦都是女性刺耳憤怒的吼聲。現在,我必須鎮定下來,寫份物品遺失調查報告,雖然隻是一根拉手的繩子。


我回到Station剛剛打開電腦,UOR(Unusual Occurrence Report)還來不及輸進病人的名字,一陣電話又響了起來,“請你現在馬上到12床來,病人要跟你講話。”那是12床的床位護士,一個平時做事任勞任怨,他的太太剛剛査出乳房癌術後在做化療J的請求。
我輕輕推開12床的房門,“他,不給我止痛藥,我已經第四次打鈴了。”12床78歲的B老太,用手指著床位護士,我看到J的臉一下呈土灰色,剛想張開的嘴巴,蠕動了一下,隨著喉結顫抖咽下的不隻是口水,還有那沒說出的話。B老太橫結腸癌肝轉移,做了結腸切除後,又第二次手術切除了部分肝髒的轉移瘤。B老太在家吃Tylenol就像吃花生米,這不把所殘存的肝髒吃到所有的同功酶都異常飆升。我轉過頭來看了一臉委屈的J,“病人肝功能急驟下降,醫生根本就沒開止痛藥,我打電話給醫生才剛拿到了止痛藥。我太太也是病人,我知道病人的心情和苦楚,我不想和她爭吵。”J終於對著我一古腦兒都端出了。
J手裏正拿著止痛劑要給老太注射。
“醫生剛下醫囑,護士正要給您打止痛劑呢。”我安慰道。
“已經受夠了,動作慢慢吞吞,我腹瀉了十次有人管嗎?”B老太依然憤憤不平道。
我打開廁所門,幹幹淨淨的White hat(查看大便的白色便盆)靜靜地躺著,“下次拉大便,請您保存在這裏讓護土查看也可以提取標本。”我解釋道。
“難道不相信我嗎?我自己可以走路,為什麽要叫護士?”B老太一臉的不屑。
“您拉肚子,我們要做糞便檢查,排除梭狀芽孢杆菌感染,請您配合一下。”我還是耐心地解釋一番。
“這門外吵吵嚷囔,他們怎麽就不配合我睡覺?”B老太終有一肚子怨氣要往外傾倒。


房門外,護士T正和16床的家屬你來我去爭論不休。16床的病人C,雖然隻有63歲,可是整個右腿蜂窩織炎紅、腫、痛,不斷滲出的膿水和剝離的皮膚,把這張黝黑滿是皺紋的長臉更印刻得苦大仇深。已經住院三天的病人和陪在床邊唯唯諾諾的丈夫不會講一句英語,可出現在床邊的一兒二女穿著考究,言辭犀利,完全不像是從這個家庭走出來的孩子。
西裝革履,濃眉端莊,右手緊握laptop,左手拿著文件夾的兒子,正麵轉向我,“醫院給母親的止痛藥和抗生素全是錯誤的,母親入院是腿疼,現在惡心嘔吐再加肚子痛,醫院越治越壞,母親病情加重了,我必須要跟醫生講話。”
“您母親的主治醫生要明天早晨才來查房,如果您對醫院的治療計劃有疑異,今晚的藥床位護士可以全部hold住不給。”我表述了護士照顧病人的立場。
“我的表哥是洛杉磯很大一個醫院的精神科醫生,我的未婚妻是個實習醫生。他們告訴我,你們用的抗生素是殺死了人體腸道正常菌,所以我母親會腹瀉、惡心嘔吐、肚子痛。”濃眉大眼的兒子振振有辭道。
“您母親現在用的抗生素正是局部創口液培養後對細菌感染最為敏感的那一種,但必須承認每個藥都有付作用,每個個體敏感性又差異不同。您的親戚有medical background,但在我們Kaiser醫療係統他們沒有處方權。”我盡量婉轉地想讓年輕人明白,一知半解很容易對醫學治療產生偏見和不信任。
“我的男朋友還是川普總統呢,盡管他還沒承認。”床位護士T,一回到station就沒管住她的大嘴巴。
一邊,16床內二個打扮時尚的女兒,一個抖著深褐色的高靴正在發難,“你們護士就是給了過量的止痛劑,才使母親昏昏欲睡,肚痛難忍。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止痛藥說是配合物理治療,這理療師下午才來,我把你們的過失行為從急診室開始全都記錄下來了,我們會在法庭上見。”
那邊臂上挎著價格不菲的淡黃和銀灰香檳色包包女兒也開腔了,“對,母親每晚吃睡眠藥,今晚為什麽不給?”
“不是說您母親很嗜睡,服了太多的止痛藥,再給鎮靜藥不恰當吧。”床位護士丅不緊不慢地答道。
“那是兩回事,睡眠藥她是吃慣的,你必須要給。再看看,母親的腿應該用兩個枕頭抬高,現在怎麽隻擱在一個枕頭上?”那個抖腿的女兒又幫腔道。
護士轉頭一看,另一個枕頭正坐在她老爸的屁股底下。
半夜時份,兩個打扮的人模人樣的女子,離開病房時還在罵罵咧咧,警告護士,“我媽不講英語,你們必須要用翻譯。任何溝通不良都要找醫院算帳。”我院早有策略,對於任何LEP(Limited English proficiency)都有24小時各種語言電話或視頻翻譯。
女人,當你長得漂亮打扮時髦時,可不可以外表與大腦融合一下,並留一點口德,千萬別把自己的人設全搞塌了,這是一個護士對你在病房裏表現小小的請求。
那個徒有其表的兒子,在我答應給主治醫生留言所有的他的疑慮,並建議醫生由我院的感染科醫生來看病人後,他突然對我說,“我會說中文,我到台灣學過二年中文。”Holy moly!他的中文還真流利。幸虧我忍耐了,沒用中文罵人“腦震蕩的豬”,不過,嚇得我腿都軟了。
等我再去查房時,高高的帥氣的兒子睡在躺椅上打著呼嚕,不會說英語的老父幹巴巴地坐在椅子上,這一家多麽“敬老愛幼,童叟無欺”啊。


淩晨時分7床收了一個37歲上消化道出血的酒鬼。一身酒氣的他血液酒精濃度高到343mg/100ml,惡心嘔吐,明顯肌群失調,表情呆僵,居然還能含糊說話。一手輸著Banana bag(多種維生素和礦物質的補液)一手掛著Protonix(降低胃酸分泌,防止消化道出血)。他不斷煩躁地打鈴,口口聲聲口幹要喝水,醫生的醫囑寫著NPO(Nothing by mouth )禁食禁水。我去跟他解釋,NPO是要預防吸入性肺炎,讓出血的胃腸道休息;但你的靜脈正在接受補液不會引起脫水。他聽後火冒三丈,“滾去房間去。”
我離開病房不久,他又打鈴並伴著一陣狂笑。原來,他用小便的尿壺去接洗手盆的水,並一飲而盡,現在正為自己行動得意著。病房的員工都被他的創舉驚呆了,我在病房工作幾十年,這麽“高智商”的病人,還是頭一回打交道。現在必須安排1:1sitter 在床邊看著他,以防他偉大的創舉重演。


這個班上當然還經曆了好的、壞的很多事,已無力喋喋不休了。

早晨,跨出病房迎著洛杉磯刺眼的陽光,頭腦猛然清醒,病房的Charge職責是什麽?不用發藥,不用給病人洗臉擦屁股,但是必須要耐心,要聆聽,要協調,要溝通,要忍受,要克製,要當機立斷,但千萬不能以牙還牙。

唉,現代人怎麽了?容易心煩意躁,個個如憤怒的小鳥,在病房裏表現的淋漓盡致。
“憤怒和悲哀一樣,也是一種軟弱。”我在古希臘哲學家馬可·奧勒利烏斯的名言中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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