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132)
2015 (137)
九月的洛城,大地被太陽的熱情烤得如火如荼,到了晚上還陣陣地燒人心懷不願退卻。而此時此刻比太陽還要性格熱烈的吳婆婆住進了病房,她的嗓音震住了空調,把病房的溫度煞時又提升了好幾度。
“No English, No English.”吳婆婆的高八度響徹走廊。
我被召喚到床邊給老人做翻譯。
“給我雞湯喝!”我剛跨入病房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一個強硬的要求直灌耳膜,我不得不下意識地捫了一下耳朵。
“快餓死了,給碗雞湯喝。”老人又重複了一遍。
吳婆婆以Urosepsis(尿膿毒症)入院。因主訴惡心、嘔吐、腹痛,她的醫囑上清楚地寫著禁食。
我跟婆婆解釋道,“您現在是禁止任何液體、食物經入消化道,按照醫生的囑咐必須讓您的胃腸道休息,通過靜脈鹽水補液不會引起您的脫水。”
“不行,不行。醫生哪裏知道我肚子餓啊。”雖然顫抖著身子發著高燒,吳婆婆的聲音依然高亢激昂。
“我這輩子最怕餓,我是偷渡來美國的,誰再讓我挨餓,我就跟誰急。”病人完全沉浸在我行我素裏。看她那雙深遂的眼睛有著一種蒼涼,臉上卻寫滿了真誠和坦率。我則心生好奇,醫院裏塑裝濃縮雞湯就是一股中藥味,哪有營養鮮味可言?而此刻,婆婆卻喋喋不休地打開了話盒子,我的思緒被拉回到她的家鄉-越南。
吳婆婆早年生活在越南。母親生了她們清一色的女孩,姐妹七個。腸衣廠老板-父親,一個奉守男尊女卑根深蒂固的廣東男人急得團團轉,沒有兒子的家庭怎麽傳宗接代?父親續了二媽,可是二媽又生了四個女兒,全被狠心的父親送人了。傷心欲絕的二媽也離家出走了。不久,神旺氣盛的爸爸又迎娶了三媽。就在三媽快要臨盆時,父親發燒、咳嗽,醫院一針青黴素,立即把父親打得喉頭水腫、窒息,隻幾分鍾五十二歲的父親就去見了閻王爺。三媽聽到消息一緊張,宮縮加強,一個嬰兒擠出產道,卻是頭直挺挺地落在地上。
“男孩,是男孩!”大人們驚呼道。
隻可惜,這家裏唯一的男孩隻有一聲“嗚哇”的哭聲,是第一聲,也是最後一聲,也一命嗚乎了。
二天後,家裏人把老爺(父親)和小男嬰一起裝在了檀香木棺材內,老爺雖沒了呼吸卻是心安地抱著兒子永遠地熟睡了。這一大家子全留給了女人,母親撐起了一爿香腸腸衣作坊。
第二次印度支那戰爭,北越勝利進軍的時候,大批南越人士帶領全家乘坐小艇冒死泛舟怒海,遠離了那個國家。
吳婆婆是他們家族中性格最剛烈的女性。排行老四的她,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三個妹妹,因此得名吳四妹。那時,中國人在越南做家庭式的生意,賺了一些錢都會去買金條,存積起來。一批批人逃離南越已是公開的秘密,隻要有金條總能找到出逃的路。她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母親,十五根金條交到了中間商的手上,才允許可以上船。臨上船時,又拿出了六根金條交給了船老大。一條船艙裏塞滿了密密麻麻的用金條賭命的冒險者,就這樣駛向了公海。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漂泊到何方?最後的結局是贏?還是輸?
九十七條人命在海上漂泊了八天九夜,所有的感覺就像沙丁魚擠在罐頭裏。餓了吃幾片香蕉幹,這是唯一的食糧,一瓶水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人的嘴才能輪到她喝。那時她自己不會思想,也不知道害怕。最後,他們的船停泊在一個孤島上。太幸運了,小船上九十七人全都幸免於難,有一些美軍上來給他們上課。當然有越語和中文翻譯。講了一遍又一遍的是,到了新的國家要自立更生,遵紀守法,做個合格的公民。三個月後,向孤島駛來了一艘很大很大的船,就像電影泰坦尼克號輝煌的向他們駛來,吳四妹從此踏上美利堅國土。有患難同胞被送到菲律賓,新加坡和歐洲其他國家。
吳四妹隻身來到美國,四十三歲的她對一切是那麽陌生又充滿了幻境。她做過看護小孩、照顧老人、餐館洗碗、超市放菜的工作,也擺過地攤。不過最戲劇性的是在Farmer john工作了24年,直到退休。
有人在國內做醫生的,在美國考上了board;在國內學建築的,在美國給人做裝簧;在國內跳芭蕾舞的在美國教跳舞。可有誰會是從家族做香腸的腸衣到了美國還是做香腸,這絕對叫做專業對口。
那是進入美國後第四年夏季的一個周末,Flea market上,一個嚼著Sausage的男子出現在吳四妹擺鞋的攤位前。吳四妹盡量想與客人套近乎,客人還沒對她的鞋感興趣,她卻對客人嘴裏的香腸讚不絕口,還用非常有限的英語,比手劃腳地讓客人知道自己就會做很好吃的香腸。客人一聽,“你必須收起鞋攤位,明天來Farmer john找我。”至此,不知道那客人是用了招員工的噱頭,還是吳四妹的毛遂自薦?從此以後,吳四妹用家族手工做香腸腸衣的手,做起了美國香腸。這份對語言要求極低的工作,收入也很有限,但她一做就是二十四年。直到三年前,七十歲時婆婆因患卵巢癌治病退休,這份工作卻為她贏得了很好的醫療保險和穩定的退休生活。
婆婆繼續娓娓道來。省吃儉用的她,在2004年拿出了12萬刀的積蓄,給越南的親戚買房,如今的房產已漲到了80萬刀。感歎房產的瘋飆是全球性的,中國大陸絕不是獨一無二的風景。金錢對她最大的誘惑力就是寄回家鄉,幫助自家的血肉同胞,了卻當年她對母親的承諾,“我若有錢,決不戀財。”當然,母親早就過世了,她忘不了母親當年把所有的家產全都壓在自己的身上;忘不了末婚夫因為付不出最後的金條被船老大一腳踏下了船;從此吳四妹孤身一人,不論婚嫁。
吳婆婆雖是快人快語,卻性格倔強,一切都有自己來主宰。她攥著手上的一百九十八刀,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根據醫院的規定,入院病人任何現金,信用卡,首飾等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醫院safety box裏,出院時完璧歸趙,有人親自送回床邊。可婆婆又一次說“不!”
我化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說服婆婆遵守醫院的規定。最後我隻能告訴她,如果她申報在醫院丟失了錢,是決得不到醫院的理陪的。醫院就是社會的剪影,形形色色的事情在社會上發生也會在醫院重蹈覆轍。有些病人家屬會聲稱自己父母來住院,幾百現金不見了,金銀手飾不見了,皮夾丟失了,不一而足。而有些則是病人家屬間互相沒有溝通,大女兒把皮夾拿走了,小兒子來吵著要皮夾,醫院不得不采取保護措施啊。顯然婆婆是對錢情有獨鍾,老舉不脫手(老門檻的意思)。床位護士拿來一個塑料袋,用捌針把錢捌在她的褲腰上。
九月,剛好是婆婆來美三十周年。她嘴裏一直喃喃地,現在家裏的後輩已經沒人要做腸衣了,開發服裝,美容產業都日子過得很好,哪像我跑到美國吃了這麽多苦。
“您要回越南去安渡晚年嗎?”我試探地問。
“回不去了!”婆婆若有所思道。
後悔?茫然?追憶?我不再想弄明白此刻吳婆婆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我隻知道一個性格剛烈的女子當年確實是偷渡來了美國,而且在鶴發雞皮之年,將在這片又愛又恨的土地上,繼續孤獨地與風作伴,直至最後消失在風裏。
二零一八年九月於美國洛杉磯
握手同行!吳婆婆其實就是當年偷渡出來的一批人中的縮影。人的價值觀決定一個人的生存之道。文中的主人公生活在第二故鄉三十年連英語都說不好,直叫人惋惜。
經常看見匆匆妹妹介紹英國的護士情況,謝謝您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