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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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病房】他在沉默背後

(2018-03-18 10:23:28) 下一個

一個沉默的人有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心態

一題記

17號病房總是安安靜靜的,那種靜默都快使人忘記這個病房裏還住著一位玉樹臨風、消化道出血的患者。即使病人的靜脈滴注液巳經快完了,床邊的機器不斷地發出“嗶嗶”刺耳的噪音聲,他也決不會打鈴叫護士來換。他會忍著,咬緊牙關地忍著,直到護士走進他的房間,他才會慢慢抬起那雙不屑一顧的眼睛,偶爾示意一下謝謝。然後整個房間又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那樣沉靜下來。他的入院資料緊急聯係人一欄就是他自己,也從未見過任何來訪者踩踏。這樣的沉默,使人感到這個患者有些高冷、有些壓抑、有些神秘。。。

高俊,男,52歲。入院診斷:消化道出血。
五天五夜的黑便,這張有棱有角的臉顯得蒼白無奈,劍眉下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睛深邃莫測,隻有這個堅挺的鼻子直意地要告訴人們自己是有故事的人。血紅蛋白隻有6.1克的他輸了三袋血漿後,病人的麵色明顯紅潤起來。內窺鏡顯示:十二指腸球部急性潰瘍出血。Protonix還是有節奏地以每小時8毫升緩慢地向靜脈裏滴注。可是輸血後的病人卻依然感到雙腿疼痛,無力行走。超聲波檢查排除了雙下肢深靜脈栓塞。胸腔CT掃描卻發現右上肺巨大占位性腫塊,再進一步骨掃描,脊柱多發性、轉移性病灶。

高俊的床位醫生是個非常年輕名校畢業生,剛剛完成了住院醫師培訓的Dr.R,講話謹慎又特逗。麵對病人的檢查結果,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Dr.R說,病人是消化道出血進來的,消化科的醫生已經都跟病人解釋得很清楚了,我去給他宣布,你又得了肺癌骨轉移,這不是在給病人下死亡判決書嗎?病人會不會哭得稀裏嘩啦啊,崩潰啊,崩潰。這樣的Mission impossible隻能交給腫瘤科醫生來完成了。於是,Dr.R在醫囑上寫下了:Oncology Consultant,便揚長而去。

一眼瞥見病人語言一欄裏填著:Chinese Mandarin,我決定用國語跟他聊聊。

病人的房間除了安靜,還有那種叫人心生恐懼的幽暗。窗戶的百葉窗嚴嚴實實地緊拉著,把所有的光亮都排劑在外。
“我是Charge護士,能進來看看您嗎?”我一邊輕輕地敲著房門,一邊用國語小心地試探道。
也許是中文突然刺激了病人哪根神經,“啪”,他突然打開了燈光。
“我以為是...”,在病人的疑惑中,我回到了他的過去。

高俊,早年畢業於國內大城市醫學院醫療係,和大多數同期畢業的醫學生一樣,同學們在各個醫科專業練達了幾十年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看專家門診、博導、科研頂尖名望隻是屈指可數,更多的同學一個個都去賣藥了。賣藥生財,賣藥發達,賣藥很快就變成了土豪,使那些天天“如臨深淵”,日日“如履薄冰”的醫生想靠“灰色收入”致富的隻有自求多福了。不用天天趴在手術台上艱辛,不用日日坐在門診室苦口,用五官科同學的話說:早年掛一個號兩毛錢要看五個洞洞,賣藥高檔收入已經收買了多少良知同學的心。足以讓菜鳥醫生拿現實順口溜與“希波克拉底誓言”直接交換。“一流人才去賣藥,二流人才當醫生”。高俊,當年一個身材魁梧的普外科醫生立即投入了一流人才賣藥行列。憑著他三寸不爛之舌,業績輝煌,很快就派往美國總部。而且他做的是特賺錢的“造影劑”買賣。CT影像增強造影中,有些人對離子型造影劑碘過敏會引起生命危險,非離子型造影劑(把碘包裹起來)相對來說比較安全。而高俊所賺的一桶桶金就是把美國的非離子型造影劑賣到中國去。在同學中大多數人還在苦苦奮鬥,年薪不足十萬人民幣時,他在國內拿的是十五萬美金的年薪,還有紅利。

人在順風的時候往往春風得意,哪會未雨綢繆呢。就在高俊中美兩頭跑的時候,他自己身邊的崇拜、追求者和紅顏知己層出不窮,可他上戲畢業的美麗的太太決沒閑著,早已被人潛規則,真戲已經演到富人的床上去了,他的孩子與他沒有血緣關係。被戴了綠帽子的他,雇了私人偵探發瘋似的追著太太。隻知道,以前搞革命工作地下黨有變節的叛徒,可誰知道偵探也有雙重的,一切都是金錢使然。到最後高俊賠了夫人又折了錢。正值習大大上台,反腐倡廉,他所做的藥品立刻被清除了。沒了夫人,沒了孩子,沒了工作,沒了銀子。他隻挎了一個雙肩包,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現在對他來說,活著是為了生存。在美國,他用曾經給人開刀的、也斬過多少人錢的這雙手,幫人砍樹謀生,並同時尋求政治庇護的身分。

說話當兒,腫瘤科醫生輕輕地敲門進來,把最新的診斷結果如實地告訴了他,並建議做個肺穿刺以獲取病理,進一步擬定下一步的治療計劃。高俊,決不配合卻平靜的讓人難以捉摸,他又閉起了雙眼,慢慢吐出幾個字:“醫生,請您出去。”

這時,病房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病人的呼吸逐漸加快,我也在窒息的時間裏和病人一起掙紮著。他突然睜大了眼睛,我以為他要悲嚎,他會聲嘶力竭。
“不要再壓抑自己了,想哭就哭吧。”我為解脫這種尷尬而勸說道。
誰知他嘴角一揚:“我已死過一次了,第一次是靈魂走了;現在是軀體也要離開這個世界,很合理。我自己是醫生,不需要任何解釋和治療。我要回到中國去,去看母親,然後就可以與父親在天堂重逢了。”
說完,他伸出粗糙的手,在我手掌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剛才,您進門的時候,我以為是她的聲音。”果然,他是懷著希望跟我講話的。
“也許,我可以幫您點什麽,盡管說。”我想到他一個人出院怎麽辦?
“謝謝您的耐心諦聽,我什麽都不需要。”也許,這是病入膏亡的他來美後說話最多的一天並用複雜的眼神一直望著我。

沉默是表象,傾訴是實質。原來生命的盡頭,他是想有人能聽完他人生的故事,再無遺憾。我的工作全部意義,不僅僅是照顧病人還要學會聆聽。

晚上,醫院的護送員推著輪椅把放棄一切治療的他送出病房,說是有教會的朋友會來接他。

一個生命,從曾經的輝煌、瀟灑、奮鬥、多金;到失誌、落魄、壓抑、臨終;成也好,敗也罷,在這個世界上來去匆匆,飄落無痕。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的腦海掠過:
我們的生命是三月的天氣,可以在一小時內又狂暴又平靜。—愛默森

 

                      二零一八年三月於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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