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132)
2015 (137)
“如果上帝要替我照顧孩子,我隻有感恩!”
- 一個母親的話
早晨離開病房淚眼婆娑,今天走出病房的這一刻我們的OTC(Observation Treatment Center)就不存在 了。這個我工作了十幾年以治療中風病人為主的病房,其實早就被同事們自嘲為over the counter,什麽樣的病種都收,什麽樣的病人都有。每年的感恩節開始,就是冬天的醫院人滿為患之時,為增多病床,我們要搬到5樓去了,科室也重新更名。昨晚已開過了Party“Say Goodbye to OTC”,今天新病房剪彩後大多數病人會轉到樓上去,有三個病人不會轉,他們的生命就像天邊的流星正以拋物線向地平麵劃去。
67歲的L,因多次摔跤伴意識模糊,中風待排入院。四年前患有肺癌的她,在抱怨頭痛和間歇性癲癇發作時,很快就被CT證實顱內多發性轉移瘤,因著她裝有心髒起搏器不能做腦部MRI,L坦誠地對醫生說,“我早知道這一天會來到的,不需要再做任何檢查了,God will send me home and take care of me. ”原本一周三次洗腎,昨天也是她洗腎的最後一次,今天會把L胸前的洗腎管取出,她就隻帶減腦水腫和抗癲癇二個藥出院到hospice care(臨終關懷)我問她:“停止洗腎意味著什麽您知道吧”,她一臉的認真,“當然,我最多隻能再活幾個星期,你看我現在的兩條腳已經不能走路了,一站起來就會跌倒,隻要讓我能夠度過這次感恩節和家裏所有的人團聚告別,我的生命就沒有任何遺憾了。”L說自己一直活在感恩中,特別是當年發現肺癌後就成了醫院的常客。化療後的腎衰她必須每周三次跑醫院,其中多次因各種並發症而住院,L感恩各級醫務人員對她的關懷和治療使她的病軀不斷減輕痛苦,生命得以延長。現在她要與所有的人告別懷有一顆感恩的心去見上帝。我知道,L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思維完全是清楚的。在感恩的日子裏,她對生命的希望隻需要這麽幾天。感恩節後不是還有聖誕節?聖誕節後還有新年呢,那時也許L已經在感恩天堂之寧靜了。令我非常不舍的是,能吃能說還有些肥胖的L從此以後就會在醫院的名單裏消失。
N老太嗜睡在床已經一星期了。她的therapy dog雪納瑞犬和家人一樣非常有教養,被允許可以在床邊陪著老人。隻要我一敲門這個長發遮眼的可愛小主立即會左腿下屈做個歡迎的姿勢,在我和家屬講話時牠一直把頭高高抬起仰望著,似乎在問:主人病情還好嗎?這種超萌讓我常常和家人的談話隻進行到一半就忍不住要伸手拍拍牠:小家夥不要擔心。89歲會走會動、生活獨立的N老太一周前正在家門口遛狗時突然不省人事,送到醫院診斷為急性出血性腦中風。老太太的女兒告訴我與其說是老太遛狗不如說是每天狗狗領著老人走路。老太太有四個女兒都生活在加州,她們都像精準的鍾走在時間的法條上有條不紊,我隻注意到老太太床邊從來不缺人,但是完全搞不清楚她們已經換班了。老太太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十多年前丈夫心衰先她而去。作為一個音樂教師她的晚年大多數時間在教堂度過,彈奏聖樂歡快地為教堂服務時,也得到了教堂友人們的很大照顧。特別是7年前有個姐妹把自己家的新生兒狗狗送給了老太太又幫助牠培養成了Therapy Dog.老太太感恩家庭幸福和諧、教會關懷溫暖,感恩有乖巧可愛的小夥伴在身邊的陪伴。“母親一生有很好的生活,是她最後安寧的時候了。”她的女兒輕輕而平靜地說道。我對重危病人家屬理解配合一直感激不盡,老太是DNR/DNI,一大早拔除了病人的胃管後,開始嗎啡滴注。老太太的女兒們和她的狗狗一起靜靜地在感恩的心中伴著床邊呼吸急促的老人走向呼吸淺慢直至消失。
深夜,佝僂著身子的M綁著綠色的嘔吐袋,掛著高濃度黃色營養液和止痛的白色藥泵,一圈圈地在醫院的走廊裏漫步。不,準確地說,是一群人拖著這個20歲的年輕人在病房裏不停地兜圈子,每隔幾分鍾他就嘩啦啦朝嘔吐袋裏傾倒一下,他的身體裏不斷滴出氣味難聞的液體,加多少醫療紗布都無法吸收傷口的滲出。2016年4月,這個少年以急腹症入院。在查出結腸癌四期時,他拳打腳踢把病房裏的桌子砸了,又敲碎了洗手間的鏡子,他每天的治療必須在醫院警衛的監護下才能進行。可憐癌症少年似乎很快就受到了上帝的召喚,幾乎所有的化學藥物對他都不敏感,手術後的傷口難以愈合,剛剛打開的胃腸孔又迅速被腫瘤包圍。惡性腫瘤就這樣在他的體內肆無忌憚地猖狂著,多處的腸穿孔使已經放了三個引流管的腹部再也無法多插任何一個管子。這樣的機體不能吃,不能睡,隻把冰塊嚼得格格地響。這個原本心情急躁的年輕患者在分分秒秒疼痛的折磨下更是暴跳如雷、心率加速。在M床邊形影不離是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時尚、化妝精致、任何時候臉上都掛著笑容的女性,很多人都以為是M的姐姐,她是M的母親。“還有人以為是女朋友呢。”這個母親笑著說。M沒有父親,十年前他在一場車禍中喪生。M是她唯一的孩子。這個堅強的女性在失去丈夫,又麵對著晚期癌症的兒子一直優雅地笑著,平緩而從容地:“也許從小喪父,他的脾氣比較任性,我給大家賠不是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揮手示意Staff出去。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裏,母親隻想自己一個人安然照顧著兒子,不想任何人在場。除了給藥、換傷口,病人上廁所、換衣服、清潔床單都輪不到護士。就在昨天M變換了生命Full code to No code,他不會再接受任何Aggressive治療,同時止痛藥加大到常人難以忍受的程度。當我把醫生剛剛改過的醫囑,Dilaudid止痛藥每4小時最大劑量可以用到182mg ,卻無任如何都輸不進高劑量PCA pump (病人自行控製麻醉藥泵)。我提起電話小心翼翼地問醫院的藥劑師,怎麽才可以Set up?得到的回答是:“我是很新的藥劑師,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大的劑量,不知道怎麽幫你。”終於我找到在Palliative/Hospice一欄裏可以把藥輸了進去。現在M安靜多了,心律平衡。 母親依然不緊不慢:“我把他交到了上帝的手中,如果上帝要替我照顧孩子,我隻有感恩!”
生命,這個神奇而又富有深奧哲理宇宙中最值得讚賞的組成元素之一。生命本身代表了希望,生命中的成功或失敗、快樂與苦惱、忙亂與純真,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感動,都是一個個不同的故事。
有一種告別叫感恩,讓生命告別在所有的感恩裏!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於美國洛杉磯
再見了,這裏的病房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