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難放下又不敢走近的母親
朋友“鋼”的名字很響亮,可他的個性全被母親的毅力和剛強給磨滅了。
鋼在同學的微信群裏說起母親在上海很孤獨,我在秋季休假的時候去探望過老人家。於是鋼也向我道出了自己母親有三生三世的不滿。
鋼的母親,一個清瘦矮小的老太太,齊耳短發花白稀疏,那雙灰蒙的眸子使勁地往鼻梁中間靠著似乎要把全部的生活攝入她的思維裏。老人佝僂般的身體使她本身並不高大的身材更加矮小,但是老太太時不時地要撥弄一下那副撐在腋下的拐仗把她的身體挺了又挺裝進了所有的堅強和不可思議中。
三兒三媳的鋼母沒有一個人是她滿意的。唯一讓她值得自豪的是小孫子-鋼的兒子在哈佛讀完醫學院後,又match到哈佛臨床腦神經外科。當然最小的兒子鋼住在美國,母親整天在電話裏哭訴身邊的親人對她不好。老太太52歲時離婚,53歲又結婚嫁給比自己大9歲的男人。就在不久前,這個89歲的老太太,能力驚人。一個人把98歲去世的老伴第二天送去火花,又賣掉了滬城的房子,來紐約和小兒子團聚。
鋼母要依靠小兒子自有她的理由。那時她一個紡織女工每月¥53的工資,¥25給了上大學的鋼,還要養家糊口,這種眼淚伴飯的日子嘮叨一輩子都會叫人刻骨銘心。鋼自然知道母親的火爆脾氣和妻子無法相處,這出婆媳大戰的連續劇在鋼出國前已經上演過好幾回了。於是,鋼為母親在紐約買了一個很小的公寓並陪伴老人家同住。
“我以為照顧媽媽隻是多燒一口飯菜,多容易啊。誰知道如同一場結婚,與文化信仰很不同的媽媽同住,除工作外,12小時相處,雙方都不很適應。”鋼回憶道。
老太太每天淩晨四點半起床,把五穀養生粥一份份稱好洗淨燉上爐灶,開始拜佛念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鋼會被煙霧繚繞燻醒,一看時間正早,然後又在抑揚頓挫的音樂中昏睡。鋼在六點三十分起床前每天都會在這樣昏昏沉沉中渡過。早飯後,老太太開始搗芝麻敲核桃,並自磨豆漿。她每天要吃五~六餐,養身的,有機的,科普的食物。
以前天天照顧臥床不起老伴的日子,從來沒有空閑,現在老太太開始想自己的末來。在計劃如何把被大兒子私下拿去一百萬奪回來。等她忙完了自己的事,開始抱怨大陸的親人。每當鋼剛剛跨出屋門,老太太就開始給他打電話,她知道現在車有藍牙,開車打電話沒問題。鋼隻能一邊開車一邊聽母親的嘮叨。
鋼有個人見人愛的golden retriever,在母親來時已經跟她提起過,可老人不喜歡牠,不許進門。整天抱怨狗狗的命比人值錢,你怎麽在周末可以回去照顧狗狗而不是老媽呢?每個周末二天休息,周六上午要花時間陪母親去買所有的養生食材。下午等媽媽小睡後陪她到附近走走看看。星期天,鋼要回去看看太太和狗狗,母親又如發炮製。等鋼一出門又開始拔電話了,難道狗狗比老媽重要嗎?媳婦自己不會煮飯啊?“母親自私到這個世界上現在我隻能照顧她一人。”鋼很無奈地歎息道。“盡力了,在這個世界上要使母親滿意真是比登天還難呀。”
母親節的時候,我對鋼說:給媽媽買束鮮花,帶媽媽出去吃頓飯,然後說句,“媽媽我愛你!”會改善一下母子關係。鋼說,還真想帶她出去吃飯,她說“外麵的飲食不健康。”真買了花,她又說,“看看多會浪費錢啊,你把這錢給我就好了。”然後,鋼說,“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我愛你'這句話,我媽可不信這一套。”
鋼說道:天天和媽媽一起, 耗盡我精力。我以為照顧老人和照顧小孩一樣, 錯了!老人有自己的觀點, 習慣。好難融合在一起。我天天三餐新鮮, 水果, 堅果, 人參不斷, 她一點兒不滿足, 意見不斷。也天天和人通電, 說兒子如何不是, 還說寧願回上海, 上海生活比美國好。我的媽, 我說我以為你上海生活有困難, 我才出手相救。我每周六天和媽媽在一起, 一天回自己家, 我太太哪邊也擺不平啊,意見日漲。我以前還認為我比你幸運, 你照顧老年癡呆的婆婆不容易,我現在天天要與好腦筋的媽媽過日子, 如智力競賽, 累。鋼毫不掩飾一地雞毛內心的無奈。
在經曆八個月的煎熬後對鋼十分不滿意的母親,終於決定回上海了。鋼尊重她的意見。結果是一場遺憾。“我帶淚送別媽媽,希望她能找到比我更好地能照顧她的人。不行的話,一年後再來。”鋼本能地答應著,“沒去處再來我這裏吧。”
兄弟間友誼的小船已經被母親操舵得搖搖欲墜。媽媽回上海後一點兒都不開心,與在上海的大哥大鬧一場。當然,在背後母親把大哥說得一無是處。說是上海人看錢太重,大哥隻要錢,不去關心養老院的爸爸。大哥在上海,卻一直恨媽媽。他是母親的第一人選,卻看著他對癡呆的父親不聞不問令人失望。大哥掌握著父親的全部財產卻很少去養老院看望。二哥在澳大利亞,很想關心媽媽,誤信媽媽的故事。指責鋼"叫武裝警察押送媽媽去精神病院''。這樣完全不合邏輯的故事二哥深信不疑。但同時二哥又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他根本不願讓母親走近他,那怕隻是去悉尼旅遊。所以,願意照顧媽媽晚年,陪伴媽媽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人隻有一個人—鋼。
母親後婚的養子養女,現在也正虎視眈眈地要瓜分她的婚後財產。然後她打電話到美國,要求鋼回上海出麵幫助解決問題並指責兒子不關心她,沒人幫她去爭取應得的亡夫喪葬費。“唉!我才被她罵得灰頭土臉,我還能為她做什麽?”鋼每天與母親通電話,也是所有的親人中唯一的能夠保持與她這麽聯係的人。母親指責,“你把我一個人丟在上海不管啦!我將來怎麽辦?你要想辦法。”鋼說,你自己吵鬧要回去,隻三個月呀。你又要來美國,自己去大使館辦簽證。我歡迎你,但美國總統要不要你我不知道了。但我心裏十分害怕,恐懼。她是一個不能走近的人,她的能量天天落在你身上,我的壽命會縮短,名譽再次掃地啊。我開始珍惜沒有媽媽的早晨 ,空氣多麽清新,心情有多放鬆,好開心。希望她拒絕我的良心驅使的邀請。鋼真的很難放下這不敢走近的媽媽。“希望生活磨去些她無窮的折騰精力,和永不滿足的欲望,我才敢走近她。”
於是鋼請滬上的老同學瑪麗去看看媽媽。鋼母對瑪麗說,鋼是她最喜歡的兒子,並請她傳話,必須再要到紐約來與兒子同住。如果鋼說,不,要上街讓車撞死(自殺)。嚇得瑪麗麵如土色。鋼對瑪麗說,這是媽媽常用的一招,以訛詐我。不必太當真。太多次"狼來了"。隻要她還掛念著錢,自殺的狼不會來。
母親現在每次電話都要鋼回上海去接她。她現在一心一意要來美。她有一百多萬人民幣在上海銀行鋼的名下,另一百萬已被大哥拿走了。鋼不敢把錢拿出來給她,估計不到二個星期,錢很快就會又到大哥的名下。鋼問上海不知道能否找到保管母親錢的機構,安時替母親支付一切生活費用,這是她能在上海生活的前提條件。
清明剛過,想到過逝的父親,鋼無言以對,在線上一言不發。母親節又至,又不知如何麵對。對隻要錢不要媽的上海大哥,對聽信媽媽話對鋼誤解頗多的二哥,對天天哭鬧著要回美國的媽媽。耳邊響起: “世上隻有媽媽好”,媽媽有養育之恩啊,但她再來,一天小鬧,三天大鬧,又哭喊又報警虐老,我有被趕回中國之慮。好想對大哥唱《燭光裏的媽媽》,媽媽要人照顧啊!上海是她的家鄉,但她巳無親人。
每次聽到母親在電話裏哭訴,五味雜存,很是糾結,不知如何安慰。鋼最想勸母親去佛教的安養院,但她還是堅持要再次來美國。如果不讓母親在上海吃盡苦頭,得到教訓,到美後她馬上故伎重演,這樣的苦戀對誰都是很大的考驗。
悠悠怨怨,起起伏伏聽著剛與母親的故事,說起與老年人的同理性,我眼前浮現了幾年前看過的這樣一部電影《重返20歲》
這部片子以一個刁鑽老太太的可惡至極和淒楚之處,一分不差一一展示。炫耀自己一手帶大的了不起的兒子,眼角眉梢擠滿喜悅皺紋;看到不共戴天的兒媳和漂亮討喜的大孫子,眼神之別勢同火與水;被兒子請出家門後獨自走在冷落街頭,那瘦削單薄的身形和老人獨有拖遝遲緩的步子,哪怕衣袂不起,你也共覺此夜會有涼風驟起。出神入化的是這位戲骨老奶奶的台詞。和兒媳對話恨不得字縫間都要挾槍帶棒,和孫子對話卻是柔如三月桃李春風。在青春照相館裏,攝影師要她回憶人生最美的時光,她猶豫著,最後喉嚨裏帶著些淒涼的嘶啞。她說,“我最美的時候,連我自己都錯過了”。尾音裏似乎真的有了凋花折枝的絕望,此時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旁觀者都身處其中,在這句台詞的十幾秒裏閱過苦祚一生。
從急診室外的對話開始抑製不住地眼眶發熱。當老奶奶躺上病床,不掙氣的淚腺偏偏跑到洪災現場。這些眼淚,不隻是因為導演那一係列電影美學天賦。而是這個故事到了這兒,正好命中了心裏某個不可說的一隅。
每個走過平凡人生,就是那種時間的素手一掀,在曆史上連個標點都留不下的人物,兒女依然是他們生命裏不願意放下的,碎碎念叨著的全部。
電影以倒敘的方式讓老奶奶重返青春回到20歲,再現人生的每一個腳印,然後丟棄它們,義無反顧繼續回溯。最終重返到人生白茫茫一片初生,將她以一生獻上血淚的生命牽絆,全部遺忘在人間。我們誰都攔不住。
我們現在也許很難體會片中沈夢君奶奶和現實中鋼的母親是如何像一顆果子為骨血甘心榨盡飽滿一生。可是在那個路仍有饑骨的年代,以青春換後生飽腹安生,幾乎是他們不假思索的天然選擇。現在我們麵對的是,隻有一顆裝著20歲回憶的心,和一副老去的軀骨。
《重返20歲》這個天生帶著煙火氣的成人童話,它以重返青春這樣夢幻的假設時刻來提醒,如何珍重地去走世上所有無法重返的路,如何去愛這條路上於某一天永遠也無法重逢的那個人。
如釋重負說完生活中“一個很難放下又不敢走近的母親”,讓我走進《重返20歲》的心境,尋一絲共鳴,分享回憶。
啊呀,和圭媽想到一塊了,老太作得節棍額。我對鋼說:母親每天這麽早起來這柱柱香是白燒了。
多謝藍馨MM的共鳴。母子關係要是走到了這一步,也隻有認命了。在婚姻的蹺蹺板上,這兒子再多有智慧,碰到了頑固不化的媽是不是隻有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