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以絢麗多彩的隆重向天邊謝幕時,人生正以莊生夢蝶的知命走向沉醉。
一題記
一張白淨麵孔清爽;一頭銀絲華發光亮;一口牙齒整齊有序;一副寬大墨鏡瀟灑;把病床中耄耋老人這張淡定自如的臉構勒成一幅水墨畫-黑白分明。哦,我已是第三次進入這個房間了,依然不知道對“Kweh"姓發音是否準確?看來是一個亞裔的姓,更令人完全琢磨不出中文會是姓什麽?老伯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但是語速很慢,是那種溫文而雅的糯裏糯氣篤悠悠的聲音,就像手指敲在琴鍵上要等待著共鳴音才能落下第二個音符那樣的悠遠和沉穩。但是老伯偶然也有語速快的時候,那時就像軋了帶的走音留聲機,咯吱咯吱聲音就不那麽愉悅了,好在老伯曉得自己的軟檔,語速一直控製在慢檔裏。老人以發熱待查入院,因著要做神經係統的檢查,我便禮貌地請老先生把墨鏡摘下來可以嗎?
“鵝一隻眼睛霞氣觸氣(很不好),看不出東西格辣。”老先生突然語調一轉,用上海話寧波口音跟我講話。
“儂是上海銀?”我頓時有他鄉遇知音的激動。
“阿拉其實是寧波銀啦。阿爹(爸)從小到上海來做綿線生意,22歲辰光其(他)腦子交關(很)活絡討著鵝(我)娘正宗上海大小姐,鵝娘要大出鵝絡(我的)爺這點來。”老伯伸出一隻手(5歲)。
老伯興致勃勃侃侃而談,因著聽我講話有上海口音就直接用上海吳儂軟語倒出了他的全部身世。
老伯是屋裏的老大,當年家境殷實,他經常是三七開的小分頭,(用滬上滑稽名嘴周立波的話講就是頭勢幹淨),西裝畢挺,出入社交場所。
老伯中學就讀上海舊時的格致公學,後進入聖約翰大學工程力學。年輕時接受很多西方文化的熏陶,英語自然是不在話下。老伯有極好的修養,他的座右銘:你可以沒有傲人的身高,但是你不可以邋遢。你可以沒有華麗的正裝,但是你不可以隨便。老伯年輕時好動,喜歡馬術,在一次訓練時被馬拋下,右眼球刮傷成弱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室內室外,從此一副墨鏡成了他的標誌,現在右眼已經完全失明看不見了。當大多數人在尋求西裝革履領帶翩翩的同時,老伯一直要把最富有價值的、高貴的墨鏡架在鼻梁上。一定要讓自己保持一點紳士風度。
放棄馬術後老伯體內的藝術細胞又蠢蠢欲動,對英文老歌、老電影至愛之極,說話的當兒還輕輕哼起,“only you can make this world seem right."醇厚的聲音似剛剛把一口葡萄美酒呷在嘴裏舍不得咽下的那種陶醉。
“這辰光腳頭交關癢,唱唱歌麽就要蓬擦擦來。”講起跳舞老伯紅光滿麵,頻頻出入舞場的老伯堪稱風度翩翩、舞姿精湛。老伯津津有味說道,每次去舞廳前,兩手一搓將英國進口的發蠟朝頭上一抹,把埃及可菲神香噴一點兒在無名指上,再在耳背上輕壓兩次,然後他多半會把香水噴在胸上,滴兩滴在手帕上,將手帕折角擺進西裝前胸口袋,帶著優雅的香味,容貌清爽,精神煥發。舞池裏,一身白色西裝挺括,白色尖頭皮鞋鏜亮,西裝的左口袋上一枝紅玫瑰透出了後麵白手絹上的可菲神香味,多少舞場上的窈窕淑女被他的舞姿迷得神魂顛倒;被他的香水熏得頜首傾身。
一日他正在舞廳把心儀女孩擁懷入舞時,家裏派入送來緊急口信,“定親速回。”
“跳舞的小娘(女孩)掰牢鵝額頭頸(摟著脖子)不讓鵝走。其(她)問,如果那(你)爺叫儂去死儂也去啊?”
“Yes,Madam."
“阿拉交關聽爺娘閑話格辣,屋裏規矩重舞場裏的小娘一個也不敢領回屋裏廂額。”
舊上海的老克勒浮華逼真呈現。
定親的對象自然就是現在的太太。
“叫鵝郭先生吧”,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我終於明白伯伯姓郭。
郭太太當然是名門閨秀,父親是上海法租界一個開業律師。
“其(指郭太太)畢業於聖瑪利亞女中,英文、家政嘸沒閑話港(無可挑剔)”郭伯伯說起婆婆一臉幸福。自然郭太太又富於文學藝術音樂舞蹈的修養,在一身旗袍裏具有上流社會淑女的風範。老伯今年92歲,29歲結婚,那年太太芳齡20,想不到嫁給伯伯後,郭太太一身迷戀跳舞。她從上海跳到香港,又從香港跳到新加坡,再從新加坡跳到美國。83歲的老太太一直到現在還在舞池不停地旋轉連她走路的姿勢都帶有舞步的韻律,而伯伯早就不跳了。
郭先生32歲逢父命到香港幫父親的朋友接管絲線廠。41歲時又被派到新加坡去發展開分廠。伯伯學的是工程力學卻一輩子都在與絲線打交道。以我的淺見,絲線不就是繡花用的嗎?伯伯說它的用武之地可多了。絲線可以做綢帶、絲帶、彩帶、緞帶、絲帶蝴蝶結、綿旗、織綿緞、絲織牆紙、各種人造絲織花等等,當然用絲線鏽出的各種真絲衣裙、鞋帽手袋、被麵枕套、飾物掛畫、鏤冰雕瓊、琳琅滿目真是讓國內外的人愛不釋手。有金融頭腦的伯伯為了把絲線推銷給全世界,從年輕時他就和太太追著紅玫瑰的夢,跑過了全世界不少國家。在五彩繽紛的絲線裏,心會變得纖纖細軟,思維縝密有素,性格陽光柔韌,百事無爭。伯伯為人謙和,處事有道,生意精明,無論他走到哪兒,都被人們冠以“Red Rose Manager"的雅號。
老伯依賴太太,護士提供的藥他是不吃的,一定要等太太來喂他。我和伯伯談得這麽投機也沒有說服他。這是老人特有的恩愛嬌情吧。等老太太出現在眼前時,我又產生了一次不可思議的認知障礙。一件翠綠泡泡袖衫飄逸,一條緊身牛仔褲凸臀,一頭烏發白色頭箍妖致,一雙長統靴子耀眼。雖然是洛城8月天,她頭頸裏還依然係著一條粉色小三角絲巾,一邊叫著“老頭,老頭。”一邊蹦蹦跳跳地走進病房,優雅地把手中的玫瑰花送到老伯胸前。
“屋裏寧,儂來了霞氣埃辣(來晚了),鵝等不及來,到七(吃)藥晨光來(了)。”
"曉得來,曉得來(知道了),現在阿拉七藥啦。”婆婆用嬌滳滴的聲音哄著伯伯。
有一種親情叫嬌情
有一種老人叫依賴
有一種夫妻叫恩愛
有一種婚姻叫美滿
63年的婚姻,他倆相敬如賓、琴瑟調和、白頭偕老。他們從來沒有吵過一架,先生溫和禮讓,掙錢養家;太太聰慧能幹,勤儉持家:這對夫婦一路相伴相隨。
“真有合不攏(出現矛盾)的晨光(時候),其(她)服侍鵝好,就娘娘其(讓著她)算來。”伯伯看著我疑惑的麵孔補充道。哦,一個睿智老人的肺腑之言。
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婚姻律師,一個從事計算機軟件工作;五個第三代,七個第四代。女兒們中學時都送來美國讀書,大學畢業後就一直留在美國。夫婦倆六十歲從新加坡退休後來到美國和女兒們一起團聚生活。不過,我遇到他們的律師大女兒滿頭銀絲,不施粉黛,給人的感覺這對母女的位置是置換的。
太太相夫教子,先生做著紅玫瑰經理的這一家,每天早晨,咖啡麵包雞蛋一定是太太自己做好端到先生麵前,等先生用完了,再拿出西裝給先生套上送他出門。這個過程家裏的傭人是插不上手的。晚飯後,一起手拉手去散步,也是他們婚姻中養成幾十年的習慣,一成不變。大家閨秀的太太把家裏安排的井井有條,生活的悠閑、雅致。但是家裏有一道菜必須是老伯親手撐勺,任何情況都不例外,那就是江南特色菜肴-醃篤鮮。白汁濃湯,肉質酥肥,筍香脆嫩,鮮味濃厚,口味鹹鮮的醃篤鮮主要材質:豬肋條肉,春筍、鹹肉。
老伯一口氣把他的秘方傳授給我。
用一隻砂鍋,加清水、豬肉塊、鹹肉塊,用大火燒開;再加酒、蔥段,改用中火慢慢燜到肉半熟,再加入竹筍塊、少許鹽,繼續熾熟透,撇盡浮沫,取去蔥段就做好了。不過這道菜的功夫是中火慢慢燜,勿用大火,否則肉不易酥爛且易老。要使湯發白,隻要留少許油,不可將油都撇淨大火猛收,也就是煮開後用小火微開。做完後清澈見底。一眼望去黃色的筍和紅色的肉形成強烈對比,一嚐之下卻完全不同於想象中的清淡,所有的鮮味都呈現湯中。還有三個關鍵點要注意:不可蓋上鍋蓋,水要比料多要浸沒肉和筍並且要多出很多。不然即使微開也會使湯變混濁。另一方麵水沒過食材也可以有助於保持溫度統一且不會使得上方的食材因為高溫而幹燥。即使撇淨油汙,鮮鹹肉在下鍋前先要出水(大火),去除血沫雜質,洗淨。第二次下鍋應當在水燒開後下鍋,等湯微開後轉小火,隔大約半小時可以撇出油沫,由於打開鍋蓋,所以油脂會因幹燥而凝結成紙狀,連同細微雜質一同撇去即可。這種做法不僅可以保留了湯的鮮美、保持湯的美觀,且不會像家常做法使菜變得油膩。 這道菜,老伯走到哪裏做到哪裏,故居裏飄出來的都是醃篤鮮的香味。我被老伯講的胃酸強烈分泌,蠢蠢欲動。好在洛杉磯什麽都可以買到立即也做了一道醃篤鮮償償。我做的到底是山寨版的總少了家鄉的味道。
老伯60歲從新加坡退休後,他們來美定居,遊遍天下名勝古跡,看遍了世界錦繡河山,跑遍世界三十多個國家,乘了二百多次郵輪,每一次啟航都隨嘉年華出發。他們“自由、快樂、健康、瀟灑”的生活染有些貴族腔調,讓人羨慕不已。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們越喜歡上遊輪。清風點拔著船頭,在一望無際海麵上的日子使人有種心曠神怡、心靜如斯的感覺。現在的年輕人常說:“生活不是眼前的苟活,還有詩和遠方 。”
老伯說:“鵝的生活詞典裏嘸沒(沒有)苟活這詞,詩太浪漫,隻隨遊輪去聽遠方的呼喚。”老伯腦子煞煞清(很清楚)。
老伯的波浪熱最後查出是“心包炎”,裝上左臂midline後就可以出院由家庭護士照顧了。早上,離開病房時我跟他道別:“我可以把您老的故事寫成博文嗎?”
沒想到老伯反應靈敏、風趣幽默:“鵝一看儂就跟傑拉(他們)不一樣,問問病史還要拉拉家常。儂寫嘸沒(沒有)問題額,鵝成了網上明星毛病勿用看也好了辣。”
我被老伯的開朗樂觀性格逗得哈哈大笑。
我說,“我給您和婆婆每人減去20歲。”這回輪到老伯笑得合不攏嘴。
人們常常要問怎樣才能活得長壽?我問自己像郭老伯夫婦這樣的生活他們不長壽,誰長壽?!!
二零一七年八月於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