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還差十分,我正好一腳跨進病房的大門,"Code Blue ICU 2317,Code Blue ICU2317",啊呀,修,那是修的房間。五十五分鍾後,五月,這個多事的日子,帶走了修的最後一絲希望。終於,他沒能等到圓月爬上床頭的日子,決意回家了。修在苦苦地等待八月,服務凱撒醫療機構十五年,年滿五十五歲可以厚受優厚的退休待遇。可是,上蒼毫不留情地把他送上了天國的階梯。不管他願不願意;不管他有多麽留戀這個病房;不管他曾數百次提起:"八月我要退休了。"他,今天堅定的腳步還是跟著上蒼走了。
修,是我們科室的一個lift technician,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助護士每兩小時給病人翻身,還有就是接送、轉運病人去做各種檢查,當然每個去天堂的病人都必須經過他的手送進了醫院的太平間。
修平時有些惡作劇,每當他把屍體裝進白口袋後,他會一邊叫著又動了,又動了,一邊往門外逃去。菜鳥護士經不起他的誘嚇,常常會哭訴著臉到我這邊來告狀。
為此,我沒少找他談話:"修,你可不可以長點腦筋,工作認真點。"
他則一臉的無所謂,"調節一下病房氣氛嘛"。你會常常拿他沒折。不過,我接到最多的報告是,每當護士們忙得不可開交要幫病人翻身時,修又不見了。我毫不猶豫地,"到院外的抽煙區去找他吧。"修有嚴重的煙癮,十有八九他準在那兒騰雲駕霧了。平日裏,修與人打交道有他獨特的方式,醫院裏從上到下所有人的名字到了他的嘴邊都會多了一個發音"妮",比如他叫護士助裏喃,為喃妮;他叫護士瓊為;瓊妮;他稱前台秘書苔斯為苔斯妮;當然,每次他看見我,"嗨,莉妮!"自然給人一種親切感。
修,56歲的身子明明不老,卻不爭氣的總是跟老天結怨家。四年前開過前列腺癌,二年前,中風症狀結果查出的卻是腦腫瘤,顱腦腫瘤半切後,伴隨著化療、放療,等他的頭發剛剛長出來後,他又回到病房工作了。期間不斷有肺栓塞、腹部膿腫、尿路感染等又在醫院幾進幾出。明顯的他已體力不支,翻病人時右手顫抖使不出勁,可他誇張的幽默感毫不遜色。
修常說:我最不喜歡看病,可是病常常來看我。
他還滑頭道:我的祖父總是說"不要光顧著金錢,注意你的健康吧!"於是我開始注意我的健康了,而有人卻把我的錢拿去賭場了,這人就是我祖父!
他還不無得意地告訴大家,"昨天我又拿小費了,太太給的,因為床上功夫好。"
病床邊,比修高出半個頭的安,還是發髻高高盤起,此刻,精致的眼妝伴著滾滾淚珠把她的眼圈早已抹成了"熊貓眼",白皙的臉上雙頰飛揚的粉彩不留情麵地往下滑坡。可是她依然那麽年輕,依然那麽輕聲細語,依然那麽光彩照人。一直讓大家搞不懂的是,當初在醫院供應室工作的安身邊有這麽多的後生圍著轉,偏偏就修把安娶回了家。安是修的第三輪太太。現在,修靜靜地躺在白床單裏,塵世間的嘈雜和痛苦都已一筆勾銷,而安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已經回家了嗎?"我輕輕地走上前去抱住了安,"要堅強,修在天堂看著呢,還會向你討小費。"安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滾在我的手臂上,"今天的淚水,是我一生中付出最多的小費。"安抽泣道。同事們無不為安擔心,竊竊私語:今後,安會怎麽辦?
三月,寒霧驅趕了洛城的上空,修和太太從夏威夷旅行回來,修在機場摔了一跤,右肩胛骨骨折。手術修複並不順利,局部傷口反複感染,三次手術後裝上了封閉負壓創麵抽吸器。而此時修又並發了腸胃道沙門氏菌感染局部形成蕈狀血管瘤 ( mycotic aneurysm ) 躺在病床上的修仍不失幽默,他對每個照顧他的醫務人員說:"你們應該不想讓我很快好起來吧,八月份我就退休了,所以現在我要和你們多多相處。"
理智文靜的安從修入院起就沒有離開過病房。畢竟是自己的同事,多少次敲門進去,修扯著嗓門:"在尿尿呢,夫人的專利時間不許進來。"同事們都識相地退出去了。安在床邊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修,也減輕了員工們很多負擔。我打趣地跟安說,"等修出院了,給您頒發一個特級家屬榮譽護理證書。"修則搶著說,"那是我給她的機會。"修和安沒有孩子,而修和前兩輪太太的三個孩子個個優秀,安和孩子們常常在病房裏談笑風聲,心河長流。
修因著感染一直高燒不退,現在醫生準備給他做兩個手術;一,右肩創口清創分解粘連術;二,蕈狀動脈瘤支架術;當修剛被推到手術台上,麻醉後血壓驟降,呼吸衰竭。緊急氣管插管,開通中央靜脈輸液,送到病房後,修一直神誌模糊、煩躁不安,他曾幾次試圖拔掉氣管插管,中央靜脈,胃管和尿管,無奈他的雙手雖然已經用了soft restraints,仍需要1:1的sitter.我病房的護士助理拒絕做他的看護,太熟悉了,不忍心看護他。沒辦法隻能把其他病房的護理調來做床邊sitter.
不斷吸痰刺激,大劑量血管收縮劑,白蛋白支持療法及多種抗菌素,修的機體對治療已毫不敏感。突然,他心跳驟停,五十五分鍾,整整五十五分鍾call code blue,多次電擊,用盡了crash cart的腎上腺素,修的心肺無法複蘇,所有生命征象消失了。
我們床位主持搶救的醫生淚珠和汗珠浸濕了白大褂前胸,修的大兒子-一個臨床實習醫生說:"放棄吧,我爸知道你們都盡力了,他執意要走,誰都留不住他。"
當Code Blue Stop時,病房的電話立即被打爆了,走廊裏排起了緊密的長龍。我必須先照顧到家屬的情緒,把醫院的同事都擋在走廓裏,還是有人要往病房裏衝,連警衛都攔不住他們。
"修,莉妮這次要對不起你了。"我把白床單蓋過了修的頭。白床單下,這個曾經鮮龍活跳的生命,此刻直挺挺地再也不會幽默了。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否眷戀著八月的月亮?抑或吐出了嘴裏最後一口煙。拉上白口袋拉鏈時,我多麽希望你也動一動,可是你卻靜的什麽要求都沒了,頭也不回地回家了。
修,踏上回家的路永遠地睡了。我們全體醫護人員和家屬低頭站在過道兩旁,淚流滿麵。修昔日的lift tech,推著他的遺體走向醫院的地下室,那個他常去的,再也熟悉不過的地方,今天卻有他的哥兒們送他來到這裏。
修常日裏有個非常經典動作,每次累了他會站在Nursing station,背靠前台,踮起腳尖,雙手舉過頭頂,伸展一下。送走修後,我在修站過的地方效仿了他的動作,我的同事們一個接著一個往下做,以此悼念剛剛離開我們的修。。。
打開王朔《致女兒書》輕輕吟來: 每個瞬間都是一幅畫,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你是從畫上下來的,我們都是,我們為人之前都是在畫中。永恒是一幅無涯的壁畫,我們是其中的一抹顏色。 這之後也要回到畫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鏡頭倒放。 向天上飛去是不疼的,因為你不會撞在一個結實的平麵上,是一個沒有落點和終點的過程,不結束。是融在裏麵,像黃油抹在一片烤熱的麵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經滲透開來,在燦爛之中。
把降落的鏡頭倒放,修已回到畫中。淚奔泉湧的思念,願修的靈魂天堂不會孤獨,燦爛依舊!
二零一七年五月於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