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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漫記(十一) 三表嫂的生命在三十天消失
母親的護工姓張名鳳珠。和她從小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老公給她取名叫花蕾。花蕾不識字,但人長得有模有樣,她的那張嘴更是鄰裏四方無人不曉。花蕾自己的家四個哥哥,老公家六個男孩,她是倆家十一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的女孩。表哥表嫂倒是一大幫。花蕾的父親參過軍打過仗,右腿膝蓋裏留著當年在越南戰場上的子彈,退伍返鄉。要不花蕾也知道父親早就凍死在戰場上了,哪還輪得到她出生。
花蕾來自安徽。父親在當地小有名氣,母親也是鬥大的字兒不識一個。不知道是當年父母特別疼她,還是重男輕女?反正死活都沒讓她上學。但是她和老公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哪一樣都與她脫不了幹係。還有家鄉有人出來打工的,有人在外鄉鬧婚變的,車禍打架、生老病死誰都得來找她幫忙,她也樣樣擺得平。花蕾後麵的狗頭軍師自然就是我老爸了,她什麽事都來問老爸,然後出去掌控局麵。所以老爸現在一點也不閑著,每天光是幫花蕾看微信就要上百條。難怪我有時打電話回去老爸沒時間接,直言:你打到花蕾的手機上,我們視頻。花蕾後麵的醫學顧問自然就是我了。我己經離開滬城醫院二十多年了,她有本事把我醫學院的同學都利用的不要,不要滴。我對花蕾說:“花蕾,你不識字都比二姐厲害,你要識個字,二姐都被你賣到哪兒也不知道了。”
說花蕾完全不識字倒也是冤枉了她。至少,我在國內休假的時候不用聽氣象預報。花蕾每天會搶著衝到樓下去拿報紙,她會看天氣預報。陽光明媚,她把小花傘裝在我皮包裏給二姐遮陽;雷雨天,她把大雨傘塞進我皮包裏,“二姐不要打濕了!”家裏有個這樣的保姆是不是很溫馨!
回國第一天,我人剛踏進房門,花蕾就從她的包裏拿出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胸部CT片讓我看,“三表嫂咳嗽,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吃服抗生素,二個星期後再去複查。二姐你看是什麽病啊?”
這份胸部CT片,肺窗:兩肺充滿了間質性的改變,兩側肺門明顯結節性腫大並壓迫了肺門支氣管。但是黑白影像清楚顯示支氣管隻有外壓性變形、變狹並沒有阻塞。縱隔窗顯示:多發,多組的淋巴結,把主動脈窗、鎖骨上窩、兩側肺門區淋巴結全部填滿。這樣的胸部CT片一看就會令人眼睛發酸,惡性腫瘤四期,淋巴結轉移無路可逃,但是不知道原發病灶在哪裏?我建議還要查一個腹部CT.
第三天花蕾說,“三表嫂沒力氣得暈過去了。”
“趕快查查有沒有貧血?”我焦急地說道。
果然,三表嫂一送到醫院血色素隻有4.8,輸過二袋殷紅的鮮血後,腹部CT檢查顯示,上腹部腫塊伴後腹膜淋巴結腫大。高度懷疑胃癌伴轉移,三表哥聽了人也馬上暈過去了。
三表哥和表嫂他們的婚姻是在打打鬧鬧中度過的。
二十四年前,這對同命鳥從安徽來到上海。小學文化程度的表哥和不識字的表嫂,擺起了書攤。平時他們踩著一輛破黃魚車,到處搜集舊書,禮拜天就在菜場邊上擺書攤。一到下雨天,他們的很多書就會遭殃。早些年,一輪黃魚車就是他們的家。沒有錢租房子,夏天就睡在書攤旁,冬天在黃魚車上搭個帳篷。
他們一直不離不棄的幹著這份工作,倒使人不可思議的是其中他們發過兩次財。
那是1997年夏日的一個下午,天氣悶熱得和平時沒有什麽異樣。在一堆舊貨中,表哥居然在破棉絮裏捏到了一塊大石頭。消息傳開,有識貨的人鑒定,這是一大塊光潔無瑕的和田玉。馬上有人出十萬元人民幣收走了。對於這種天方夜譚,小夫婦倆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一塊破石頭可以賣十萬塊,那錢一定是假的吧。邊上有腦子的人給他們出主意,竟然找到了公證處。下家也不是這麽有錢的人,這十萬塊錢二年半才付清。每次付款都有公章為證。
好事總是成雙。第二次是在一個雨天,三表嫂收了一雙舊鞋準備自己穿的,可腳就是插不進去,用手一摸,竟是硬邦邦的鈔票,數都數不過來,整整八千元。
人生多變,命運多舛。兩筆橫財後,他們的貧窮生活並沒有改變。幾個月後,卻為18歲的兒子因肝硬化而奔走投醫,十多萬元在龐大的醫療費前杯水車薪,結果人財兩空。三表哥這時也不再守業,天天在麻將桌上,賭得精光,喝醉了回家就打老婆。三表嫂一直有著農村婦人的耿直和毫不畏懼,每次與老公打得難分難解。
老公不務正業的日子裏,三表嫂挑起了家裏的所有重擔。
她起早摸黑的賣過蔬菜;給人看過魚攤、水果攤;做過早點幫手;花蕾有事時,她還到我們家裏來頂過三個星期的保姆工。母親還挺喜歡她的,“三表嫂做事有腦子。”母親曾經這樣說道。
她一年做到頭,從來沒有一天休息,也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
最近兩年,三表哥有改邪歸正,做起了上海灘上搬家公司的搬運工。三表嫂,上午做鍾點工,下午開起了棋牌室。這個棋牌室,說穿了也就是來打麻將小試手氣的老年人。但是她的棋牌室有明文規定。
(一)每鍋賭注不得高於50元。
(二)不許在台上抽煙喝酒。
(三)可以免費提供一頓飯菜。
(四)晚上十點必須關門走人。
醒目的白底黑字毛筆字是老爸寫的。當然,以上全是三表嫂的意思。三表嫂現在很有生意頭腦,小賭小輸不傷和氣。給客人免費吃頓飯是想留住他們。
一個農村婦女的吃苦耐勞終於使她撐到胃癌穿孔出血而倒在棋牌室。三表哥現在捶胸頓足的後悔啊,一定要救老婆。他叫花蕾趕快送五萬塊錢到醫院來。
三表嫂一直住在醫院的急診室,她不吃不喝,還不斷地嘔吐,連胃管都插不進去。我去找認識的醫生打招呼。醫生反而讓我勸他們回家吧。醫生跟三表哥說,“這個病是沒法治了。”三表哥義憤填膺,“醫院不就是要錢嗎?看我們窮就不治了嗎?”我心平氣和地給他解釋了半天,胃癌晚期,完全沒有手術指征。而且三嫂這種情況就是開了腹也是關腹,何必要去受這份罪呢?掛了電話,他又到醫生那裏大吵大鬧,他現在完全失去了理智。到處借錢一定要爭取老婆能開刀。對於他的橫行霸道,醫院把花蕾找去了,花蕾說:“我完全明白三嫂的情況,我家二姐已經跟我說過了。”
三嫂越來越虛弱,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她的女兒卻從來沒有去看過她,怕是離開了工作崗位就會丟了工作。我跟她說,“母親都病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賺了錢能救活母親嗎?”
女兒來到床邊的時候,三嫂突然睜開了眼睛,
“回去吧,帶我回去吧。”
又轉過身來對三表哥說:“我走了,你再討老婆千萬不能再打人家。”
說完,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病房裏留下了這對父女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在我回State的那天,人還沒出關,就收到了花蕾的微信,“三表嫂走了!”這個可憐的忍辱負重的女人,從發病到走的那天剛好30天,離她47歲的生日還有九天。
多少人羨慕大上海霓虹燈照,多少人為之拚博一生;
多少人麵向黃浦江獨對餘暉,多少人知道居大不易;
多少人穿過人群生活在弄堂,多少人體驗形色疲憊;
多少人半生羈旅他鄉成故裏,多少人故紙終已成灰;
梧桐老,光影低回。願三表嫂的靈魂在她努力付出過的土地上安息!
(多謝徐福老師友情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