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我在病房守著母親一起渡過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又到了春節過年的時候。家裏的微信群裏姐妹們正熱烈地討論著過年要買什麽?吃什麽?母親總會提到我不在身邊。
媽媽,我在您身邊過年的那年春節您是昏迷不醒的。現在,我雖然沒在您身邊,您老人家依然健康平安,談笑風生。
出國二十多年了,家鄉聳入雲天的高樓、錯綜盤纏的交通、輪飛速舞的磁懸、琳琅滿目的商品、名多形異的汽車。。。就連中國傳統的年夜飯也從家裏吃到了飯店,哪一樣不是日新月異的變化啊!每年農曆春節中國的傳統節日-過年,我都是在悠悠乾坤、他鄉思親中度過的。唯有一次例外,那年過年我回去了,卻是叫人刻骨銘心一輩子!!!
十五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季,瀝瀝細雨籠罩著洛杉磯的黎明使陰霾的天空怎麽也不肯露出一絲新的霞光。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極不情願地從溫暖的被窩裏伸出手來,
“母親中風了” 電話那端我姐故作鎮靜的聲音劃破天嘯從申城傳來。
我立即一個魚躍翻身衝出被窩:“出血還是缺血?”
“出血” 我姐依然坐懷不亂,“其實沒你想象的那麽嚴重,你不用回來也可以的。”我姐繼續安慰道。
“我馬上回來!”我立即強烈反應道。
2002年春節大年夜,中國人家家張羅著喜慶的氣氛。淩晨五點多,母親與往常一樣起床,準備著過年的忙碌。突然一陣劇烈頭痛想要喊叫隻能呢喃,想要站直整個身體卻不聽使喚立刻倒了下去。那年母親七十一歲。
25分鍾後,醫院顱腦CT片顯示: 左半球基底節區4.5 cm x 3.5 cm 核狀大出血。情況非常危急。母親有急症腦外科手術指征,而這當兒即使這樣大的教學醫院,大部分有名望的醫學專家都在歡慶傳統的中國農曆春節了。手術與非手術成活率都隻有50%。
晨霧中,我歪歪斜斜穿梭在洛杉磯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上,來到中領館門前欲吃了一個閉門羹,大紅告示:農曆春節閉門三天。往後的日子,簽證就一直是我的心病。直到最近可以十年連簽,我心上的這塊石頭才算落地。
拿不到回國簽證的我,雖心急如焚欲插翅難飛。此時,我立即電話遙控國內,“馬上複查CT”以測腦內血腫是否有繼續增大活動性出血?所幸,血腫沒有變大。
“保守治療!”我毫不猶豫地作出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困難的決定—維持療法。同樣有50%的生存率,我安慰自己。
母親是一個普通的幼教工作者,生性活潑開朗能歌善舞為人熱情,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畫畫也每每不輸於人。退休後,她一邊輔導著幾個孩子的鋼琴課,一邊在裏弄裏做著文宣工作:歌詠比賽,黑板宣傳,家訪教育,社會安全,好像哪一樣都離不了她。
不記得那時家裏有什麽像樣的家俱,但是那台聶耳牌鋼琴卻伴隨我們渡過了多少快樂童年時光。很明顯,我姐遺傳了母親圓潤亮麗的嗓音,她的歌唱水平幾乎可與專業人員媲美;我妹至少也感染了一點音樂習氣會彈幾首鋼琴名曲;而我則五音不全太不家庭化了。光說那長相,我姐清麗甜美、溫柔婉約活脫是母親的翻版,我妹五官精致、大氣逸人則完全拿走了父親的基因。而我不像爹也不像媽隻像隔壁賣蝦醬。為此,小時候我常常耿耿於懷,母親會說:“你是領來的。”
“哼!要領還不領個弟弟?”我當然不會相信。
母親也自嘲自己本事大,三個孩子三個完全不一樣的麵孔和性格。
如果說遺傳基因並沒有在我身上完全錯亂的話, 唯一可以告慰的便是自己快人快語的性格像極了母親。
母親的能幹令我終身難忘:那年要參加區裏的廣播體操比賽,所有的學生都要穿上軍裝,母親二話沒說把她那件綠色大翻領的風雨衣連夜改成一套綠軍裝。第二天,老師還在教室裏批評道:“有學生穿著小資翻領的軍裝與我們的集體是多麽的格格不入。”當我哭著鼻子回家把這句話學給母親聽時,母親哈哈大笑,“這領子我不舍得改,它的風采就在這領子上了。”
每年春節,母親都會為我們三姐妹每人縫製一件花布罩衫。
母親的嚴厲和善良使我終身受益:小學一年級時我夠調皮不斷闖禍。那天我墊著板凳爬到桌子上方的吊廚裏找東西吃,一不小心拌倒厚厚的瓷碗把一寸半的菜桌鋼化玻璃打得粉碎,嚇得哇哇大哭。
“姆媽,您快回來打我一頓算了。”
就在不久前一個星期日下午,母親在睡覺時我踮手踮腳在抽屜裏拿了四分錢,喃喃道,“媽,我去買赤豆棒冰啦。”母親微微動了一下。
母親醒來後全然不記得這事,叫我伸出右手來,硬硬的木尺就壓了上來,含在嘴裏的這口冰水叫我怎麽都不敢往肚裏咽。
現在出了這麽大事我早己嚇得魂飛魄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次母親並沒有責怪而是語重心長地:
“小孩,特別是女孩子不能爬高摸低,有事要找大人幫忙。”
我就這麽容易與棒頭擦肩而過。
母親的勇敢令人咋舌:在母親自己還是孩子時,我外祖父母己帶著幾個孩子從寧波到上海了。一日,母親接到外婆的電報:“雲蓁我兒,見電速來滬團聚。”十一歲的母親挎著小碎花布包裹是她的全部盤纏上路了。來到渡口正值日本人封鎖敲詐:“把你的包裹打開把銀子繳出來。”日本兵吼道。
母親嬌小的身體暴發著剛強的勇氣,斜了一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日本兵說:“不!你滾回日本去。” 說著一路小跑逃過了關卡還回過頭來伸了伸小舌頭。
“您怕不怕日本兵?”我問道。
“不知道,當時沒想這個問題,那日本兵也是隻有十幾歲的小孩,等過了崗還衝著我笑。”
我說:“他可能是看見您太可愛了不忍心傷害吧。母親,以後有拍抗日戰爭電影要把您的機智勇敢寫進電影裏。” 母親聽後開懷大笑。
母親的平凡和教養為人師表:媽媽您用生命的乳汁哺育了我, 澆灌了我的成長之路 。“ 學會做事前要先學會做人” 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實現自我生存的價值。您還諄諄教導:“ 寧可人負我,我不可我負人。” 使我在今後的生活、工作中養成的大氣,有多大的委屈都能坦然麵對,不計個人得失。
每年春節,母親除了做女紅外都會忙著磨水麵粉、做黑洋酥圓子、捂酒釀、炸春卷。把外祖父母請到家裏來歡歡喜喜地吃年夜飯,並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服侍到二位老人壽終。
現在,我姐就擔起了當年母親的角色。每年上海大年夜,阿姐總是把父母親接到自己身邊喜慶佳節,其樂融融。
如果我要抱怨老年癡呆的婆婆,母親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將心比心 ,每個人都有老的這一天。” 使我心服口服地明白照顧老人是我們道德承傳,讓我每天精心細致、無怨無悔地照顧著失去生活能力的婆婆。
我在病床邊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昏迷不醒的母親,往事不斷地在眼前跳躍。
似乎等到了海枯石爛的漫長和艱難,我終於拿到回國簽證,飛回太平洋西岸。一下飛機,我就直奔醫院。媽媽,當女兒來到您身邊時,您全然不知。春節,中國新年這樣特別的日子裏,我在病床邊看您煩躁、掙紮,心如刀絞。雖然,有護工在場,我還是不放心。我要親自給您洗臉、擦身、端尿、清大便。半夜我不敢入睡,怕是耽誤了您每二小時的翻身。您不會張嘴吃飯,我握著您被針頭紮腫的雙手,數著靜脈點滴把心痛的淚水一起流進您的血管裏。媽媽,女兒要默默守候在您身邊,等待生命奇跡的出現。
在靠生命支持療法的漫長等待,精心護理和耐心守候中,第68天奇跡出現了,母親完全恢複了意識。她轉動著依然清澈的明眸,在遭遇大腦左半側基底節的大動脈出血後,當她醒來發現自己右半身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時完全崩潰。母親醒來後第一句話:“你們為什麽要救我?”是啊,母親今後的生活將麵臨著不會走路,不會吃飯,不能寫字,不能彈琴,不會唱歌,不會畫畫,不能教書,不能針線。睡著的世界一片無知,醒來的世界一片殘忍。母親陷入了壓抑茫然之中。這一刻,臨床醫學對生命的思考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在醫學發達較完善的美國,建立個人advance directive paper尊重生命讓人活得有尊嚴是自己在醫療規劃中清醒的時候所能做出的抉擇。
淚奔泉湧的瞬間,我不忘對生命演繹的重溫和解釋:母親!您是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死神來擁抱多彩的生活;醫學在這一刻沒有奇跡,而您的生命綻放了光芒!母親,活著多好!我依然可以在您麵前撒嬌,可以千百次地對您說:“媽媽我愛您!”
母親經曆了出血—昏迷—清醒—壓抑的大回轉, 以後的日子是一段非常艱難,重塑自我,意誌不拔,催人淚下的康複曆程。
在母親出血性中風後十多年裏,又遭遇右側股骨頸兩次骨折置換人工股骨頭和左側乳腺癌手術,每次我都害怕的以為您會挺不過去,可是憑著您的毅力都堅強地挺過來了。現在,您還每天增加鍛煉強度,我知道您每走一步都不容易,母親卻堅持每天上午30分鍾,下午20分鍾的走路,還做其它手臂鍛煉。您用左手學會了吃飯,穿衣,左手寫簡單的字。最讓我驚訝的是CT片左側腦內有這麽大的軟化灶,母親依然思維清晰,做股票遙控操作我姐買進賣出毫不含糊,有時還能哼哼小調。我跟母親說:“媽,您老坐著不動沒人知道您是中風的人。”母親則會心地笑了。
每次離家,我都會哭得稀裏嘩啦,我姐說,“那是你付出的不夠多。” 滿是銀發的母親在我離開的那一天起就在倒數第二年我回家的日子。
母親,女兒永遠感激您的養育之恩和教誨,我隻想依附在您的身邊再聽小時候溫馨淘氣的故事。您養育了我,讓我伴您慢慢優雅老去。
悠悠乾坤共老,昭昭雞鳴新歲。
又到一年新春時,往事就這樣爬上了心頭。
(多謝徐福老師友情校字!)
謝謝chiclady網友共鳴!聞雞起舞,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