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的故事:早春三月留不住你絡腮胡的一臉春光
三月的第一天,迷霧朦朧,團團騰起雲塵忽疏忽密在洛杉磯上空遊蕩。迷霧籠罩下的洛城能見度低,車流緩慢,讓人們的生活節奏這天注定變得緩慢。而一個靈魂卻毫不遲疑、不肯留戀地匆匆飛進迷霧,直奔天堂而去。都說,濃霧之後開出的是豔陽天,今天洛城豪雨傾盆、驚雷嘯鳴,是不是要伴著你早逝的靈魂一訴病冤。
大胡子Eddie(埃迪)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五晚上來到病房時,一眼看去,我以為“列寧在十月”電影海報重現。滿臉濃密的絡腮胡遮掩了他臉部幾乎所有表情,隻有一雙骨碌碌的眼睛不斷地轉動著,還有那不停撲扇的鼻翼似乎告訴我們趕快給氧氣吧。不過他的個頭要比電影裏的列寧高大很多,1米96的槐悟身材一躺在床上我們還得給他床腳加上伸展板。他到病房第一件事就是從容不迫地從自己上衣口袋裏不緊不慢地掏出那把小巧玲瓏精致的二寸半的木梳子慢條斯理地梳理著他的絡腮胡子,然後才溫文儒雅地回答著護士的入院詢問。
埃迪以"雙側多發性肺栓塞和急性細菌性心內膜炎"入院。當護士把氧氣鼻腔管掛到他臉上時,他雙肩一聳兩手一攤馬上摸著絡腮胡:“又要排管道了”逗得我們開懷大笑。他的右手臂上裝著Picc Line三根管腔沒有一個是閑著的,一邊滳著肝素,一邊灌注著生理鹽水,還有一根,三個抗生素輪換衝擊治療,通過這些小小的管子由靜脈輸送到全身。埃迪並未嚴格執行醫生“絕對臥床休息”的醫囑,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洗腎的注冊護士。生性開朗的他活潑、言語幽默。他在床房是待不住的,拖氧帶瓶來到護士工作中心專門找美媚聊天慰以閑暇。
身強力壯的39歲埃廸平時愛好登山攀岩,一出現在眼前全身肌肉就像是畫上去的那樣固定在那裏,輪廓鮮明不會消失。他是一群愛好登山攀岩協會裏的會長。我打趣道:“您高頭大馬,手腿欣長,攀岩占了先天優勢。”他馬上搖搖頭,一臉認真地給我施救:“一聽你就是門外漢。我身體重,攀登要比別人克服更大的地球引力才能向上,我四肢粗大往往踩不準岩石抓不住攀點,我比別人更努力。”我知道,這種Adrenaline rush(腎上腺素激發)的感覺隻有真正喜歡挑戰自我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驚險和成功後的快感。
三個星期前埃迪背著30公斤行囊跋涉露營受寒、牙痛高燒伴嚴重心悸,自以為懂一點醫學的他大量灌水,吃了Tylenol祈求一切平安。誰都不會知道用春春賠盡的這倘跋涉就這樣悄悄地挑戰著絡腮胡人體器官功能的臨界狀態,身體被推到生命的懸崖。
周五,陣陣胸痛難忍,呼吸急促。綜合急診室所有檢查資料後醫生毫不留情地給出的診斷,把精力旺盛,痛惡往院的埃迪送進了我們病房。
周六早上,正當我要下班離開病房時,心電監護儀一陣陣刺耳的叫聲直達耳膜,我回頭一看埃迪的心律似脫了疆的野馬-房顫達到160以上持續不下。而我走到病房去看他時,他依然有條不紊地梳理著絡腮胡。我問他感覺怎樣?他說:“很好,沒什麽特別感覺。”而此時他的血壓和氧分壓都維持在正常水平。遵照醫囑,Lopressor 5mg (是一種抗心律失常,B受體阻滯劑)靜脈注射,每5分鍾重複一次,兩個劑量後,他的心律已完全恢複正常。看來,他的心髒夠強大。
星期一晚間當我剛到病房時他的心髒又重演了一次小鹿亂撞—Atrial fibrillation with rapid ventricular response(房顫伴快速室上速)這是從急診進病房後他第二次不規則、不能控製的房顫再次發作,正當我想這次一定逃不過靜脈滴注Amiodarone(心律失常拮抗劑),他的心髒在二個劑量Lopressor後又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得到控製。他的床邊溫柔嬌小發髻高盤的太太蜜喜兒懷抱2歲可愛的小男孩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她和先生埃迪同在洛城市區一個縣醫院工作,她是醫院的院辦主任。
晚上十點半,埃迪感到後背頸項很緊,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先兆,我立即叫床位護士通知醫生,值班醫生在電話裏問了病人一些情況後口頭醫囑給Morphine(嗎啡)2mg 靜脈注射。十一點鍾,病人出現呼吸急促和端坐呼吸,我把on call 醫生立即叫到床邊。
今天,來到病房值班G醫生非常年輕,我把剛做完的心電圖遞交給他,並告訴他病人氧分壓很不穩定,隨著每次呼吸節律的波動從70~95%我已經把病人放在100%Nonrebreathing Mask上了,通常這種情況大多是做氣管插管的前兆了。G醫生馬上order ABG(動脈氧分壓血氣分析)出來的結果卻是正常範圍,G醫生認定病人這種Hyperventilation (過度換氣)是Anxiety and Panic Attack (焦慮引起的恐慌症)引導病人用吸管呼吸,但是病人二片嘴唇不停地顫抖根本銜不住吸管。埃迪自己說:“我看這次逃不過插管了”,蜜喜兒說:“親愛的,我們在最好的醫院不用擔心”,埃迪最後一句話,“我想我的生命在上帝手裏,上帝應該不會讓我走吧!”我強裝鎮靜道,“洗腎護士是我院最缺的,您病治好後就轉到我院來吧。”雖說洗腎護士隻管一個腎,但是24小時的隨時待命和一個接一個的洗腎病例使很多護士對這份工作望而怯步、不敢問津。
病人突然開始神誌慌忽,眼神遊離,從床上跳起坐在椅子上。我馬上按下了333病人情況改變的急救號碼,期間遵照醫囑給了一次鎮靜劑,病人依然煩躁不安。當我院三個強壯的搬運工和兩個警衛把病人搬上床時,我清楚地看到病人兩側的膝關節開始淤斑,那就意味著病人循環係統出現衰竭,這時病人的呼吸快到幾乎隻有出來的氣而沒有進去的氣,但是人的代償能力真是非常強大,他的收縮壓一直在100 /毫米汞柱左右,心率在105次/分鍾,從來也沒有失去脈搏。我們的G醫生這時再也無法教育病人吸管呼吸了,“插管吧”他終於給出了正確的有效的醫囑。
淩晨已過,病人在呼吸機下所有生命體症基本平穩下來。
以為一切危險從此過去;
以為走進3月早春是個好兆頭;
以為上帝不會讓他的兒子這麽年輕就召喚去了身邊;
以為這個洗腎的護士可以再慢慢梳理絡腮胡;
以為這麽美麗的一家是永恒的定格;
35分鍾後,埃迪的心髒突然罷工,心率一下掉到20次/分鍾,code blue 緊急響起。醫護人員在已經呼吸機上的埃迪心髒區強烈按摩和不斷靜脈給強心劑,同時看到胸片左心已呈“靴型”占據了整個左側胸腔,醫生考慮是否有急性心包積液,床邊超聲波定位卻看不到一滴液體。這時急驟下降的血壓已同時在兩個升壓藥滴注下。漸漸地埃迪的生命體症又回來了。
20分鍾後,埃迪的心跳如雲霄快車大回環地運轉,突然快到190,又一下掉到15,Code blue再次為他響起。而二分鍾後,他的心跳很快趨向一直線向無限的遠伸展,不管我們怎麽按摩,不管多少強心針,不管醫護人員多努力,這顆被放大的心(心衰)決意不再合作,不肯再跳動。我看到和病人剛好一樣年齡的G醫生一邊搶救,一邊眼裏含著淚花不肯放棄。這個code 足足持續了五十一分鍾。
上蒼,可否憐憫年輕的心,不要讓他走得這樣忽忙;
三月,早春的明媚已初升,為什麽偏偏留不住春光;
醫學,局限的讓人很無耐,常常使人絕望的縋心痛
眼前的蜜喜兒一手抱著嚎叫的兒子,一手摟著蒼白的丈夫,痛哭流涕。所有醫護人員在床邊站開一排,默默地流淚,我把精致的小梳子放在他身邊。這個前一分鍾還是生龍活虎的絡腮胡,現在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你麵前任憑太太怎樣悲痛欲絕,任憑孩兒嚎啕大哭,他都聽不見了,他真的什麽都聽不見了!Eddie因著牙源性細菌感染,形成膿栓至肺部栓塞,到心內膜感染至急性心衰,來勢凶猛。(一般心髒血流湍急不宜患腫瘤和感染,但一旦感染就把細菌帶到全身,危及生命。常說牙痛不是病,痛起來沒命,牙痛千萬不能小看喔。)他這麽熱愛生命,熱愛運動,熱愛美女,熱愛家庭,怎麽可以說走就走呢?此時,我們每一個蘇醒在大地上的人仰首問天:生命的密碼如何索取?如何打開??還要如何保存???蒼天你作主!你知道答案!!
人生的軌跡有時常常令人迷惑不解,在每個人都在這樣濃霧的天氣裏朝著看不清目標放慢了前行腳步,隻有你卻堅定地、毫不猶豫的邁著匆匆的腳步奔向了天堂。如果有靈魂你還會來回訪嗎?如果有來生你還會以絡腮胡出現嗎?
在這迷霧、暴雨、鬱悶的天氣裏,願絡腮胡的靈魂在天堂裏梳理成濤,依然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