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隨心而飄, 隨意而寫。 我自流連隨風笑,凡人癡夢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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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拜在清明裏祭娘舅

(2015-04-10 01:48:42) 下一個

 

我跪拜在清明裏祭娘舅


我現在真是生不如死啊。 電話那頭傳來娘舅氣若遊絲的聲音,就在幾天前剛聽我姐說“娘舅得了胰腺癌晚期 ,千萬不能讓母親知道。” 伴隨著淚水一起湧出是孩提時的記憶。

娘舅屬豬隻比我大一輪, 舅甥吵鬧沒大小,大豬小豬齊咕嚕。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母親把阿姐和我托咐在外婆住的
上海郵電新邨 從幼兒園起直到上完小學一年級。 說是由外婆帶,其實那時大多時間是和剛好高中畢業遇上文化大革命待業在家的娘舅混在一起 。

那時娘舅那批高中同學隔三差五的到家裏來動員他去全國串聯, 被我外婆一句,
我們是殘廢,哪兒也不許去罵出去了。 娘舅是殘廢這一點都不假,就在他小學的時候與人“扳手腕”右臂肩關節脫了臼。 當時不痛不癢的他不敢告訴我嚴厲的外婆, 等我忙碌的外婆發現時, 為時已晚,娘舅的右手臂叢神經受損, 右手臂已經發育不良比左手臂細一圈落下了殘廢, 也因此逃過了上山下鄉。可這一點都不影響聰明好動的他, 娘舅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擅長美術字的宋體和黑體, 那時學校的牆報和黑板報都是他承包了; 他拉得一手琴韻悠悠的京胡 ,雖說是上海人, 形影不離跟著我外公卻是京劇票友 ,爺兒倆自拉自唱在京劇圓滑滋潤的高調豪放中自娛自樂著;他和同伴們玩耍—打彈子、扯啞鈴、疊刮片、做彈弓用的全都是右手, 卻那一樣也不輸別人。

每年開春後, 新邨裏有勤勞的近郊農民挑著大扁的籮筐,掀開薄薄的一層網紗就是嘰嘰喳喳毛茸茸的剛出蛋殼的淡黃色的小雞小鴨。舅舅問外婆要過了錢, 就直奔攤主那兒去了。 挑回來的小雞小鴨就放在一個大的木盆裏, 我們幾個就蹲在木盆邊,一遍又一遍的數著小雞小鴨還給它們起名字, 看著小雞的低頭啄食, 小鴨的搖搖擺擺, 等著他們一點點長大。

那時,上海裏弄管的最多兩件事就是清掃四舊和打掃四害。 前一天舅舅帶著我們到大資本家裏看著紅衛兵們剪了姨太太的尖頭皮鞋,撕了她們的錦繡旗袍。 第二天,他們就跑到我外婆家把雞鴨全殺了, 我舅舅難過的二天沒吃飯, 從此以後他一輩子再也不食雞鴨。

舅舅喜好打抱不平, 他的一個很要好的高中同學弟弟是唐氏憨大,“阿二憨,阿二呆,阿二拖著大鼻涕。” 我們一群不諧事的小孩跟著阿二的後麵跑著叫著, 常常被娘舅揪著耳朵拉回家, 他的右手還不知道多少有勁呢。那一次,阿二失蹤了再也沒有回家, 娘舅騎著自行車找遍了大街小巷比他家人還著急。前幾年我回國探親看見了娘舅的那個同學,還問到了當時他失蹤的憨大弟弟, 他感慨的對我說:“ 我娘到臨死都忘不了儂娘舅的好良心。”

娘舅喜歡看書,可他對我們講得最多的就是“聊齋的故事
, 每當講到精彩處他還要付之實踐行動拿被子蒙住我們的頭,“鬼來啦!” 憋得我們在被子裏嗦嗦發抖喘不過氣來。外婆最喜歡我了, 隻要我到外婆麵前一哭啼,娘舅就少不了一頓雞毛撣子的生活。

不過, 娘舅的惡作劇的習性也很難改。 每當傍晚外婆要舅舅送我們過馬路回家,遇到下雨天的時候, 那豎在房屋外麵漆黑接水管道常常會發出“滋滋”的火花, “鬼又來啦!” 說完他拔腿就往回走, 活生生的把我們兩個小姐妹丟在路中央過不了馬路。 我姐以後常有“ 心悸的症狀” 外婆責備就是被我娘舅嚇出來的。

娘舅調皮,那天打碎了一疊精致的米粒青花藍邊碗 , 他知道外婆疼我叫我去冒名頂替, 我迫於哥兒們的意氣真的跟外婆說,是我打碎的。 我可親的外婆摸摸我的頭,“小囡,沒事下次注意點就好了。” 我幫娘舅解了圍,他躲過了一頓雞毛撣子的皮肉綻。從此,他對我們作弄人的政策有所軟化。

娘舅一生最不如意的事就是當時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大學同班的外地同學。那時他堅定地認為:“上海人濃油赤醬喜甜糯, 北方人麵食餃子蒜辛辣。”上海人和山東人過不到一塊去。偏偏這個能幹的女婿—山東小夥子,在上海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當小孫女出生後,看著漂亮伶俐的小親親,娘舅就再也沒有羅嗦勁了。

娘舅身上有著上海男人的典型標記, 對老婆疼愛有嘉,遷就百般。家裏的買、汰、燒 全部攬下, 做的一手上得了台麵的酒席好菜。舅媽生性活絡, 退休後的業餘生活也是豐富多彩,唱歌、旅遊、 跳舞無處不在, 唯獨家裏沒有她的身影,娘舅還在不斷發揮餘熱 ,在裏弄裏做著宣傳工作。

我最後一次看見娘舅是二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深秋, 上海的夜晚已經有些涼意, 娘舅騎著助動車拎著做好的陽澄湖醉蟹、烤夫金針菜、海蜇頭拌蘿卜絲、油爆大蝦、蔥烤鯽魚、醃篤鮮渾身淋濕得就像一隻“落湯雞” 來到母親家,看望從美國回來的我。 我發現他這次有點消瘦, 拿菜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我勸他, “不要再做了, 應該到了好好享受退休生活的時候了。” 他答應, 再熬一陣就不做了,這輩子連飛機都沒乘過也要出去走走了。 我以美國咖啡和加州葡萄酒回敬他並當場承諾: 隻要他有時間我出機票讓他去旅行 。咖啡和酒是娘舅一生最愛(也可能是胰腺癌的誘發因素)。那天見麵非常倉促他還要回去值班。誰會想到娘舅這麽快竟然去了天國遙遠孤獨的單程旅行不再回來。。。匆匆的已二年了。


在我回state 後不久,二O一三年過年前夕,傳來娘舅惡心嘔吐, 食欲不振, 全身乏力,小便深濃的茶色, 大便石灰樣的蒼白以阻塞性黃疸病症住院的消息。現在想來,那時他已病魔纏身。他患的是:胰頭/壺腹部周圍癌。讀書時,中醫老師一句“胰腺散膏八兩”叫人記住一輩子。中醫傳統的將黃疸分為陽黃與陰黃。陽黃的證候,多為膚黃鮮明如橘子色,口幹口苦,發熱,大便秘結,舌紅苔黃膩,脈弦數等濕熱或瘀熱之象;陰黃證候,多為黃色晦暗或如煙熏,伴有神疲畏寒、苔白膩、脈濡緩等明顯寒濕之象。我舅則是明顯的陰黃。 一直陪在床邊的我姐說,最後看到我舅骨瘦如柴,皮膚幹癟,祿褐色就會想起小時候他給我們講的, 文化大革命中盛行的綠色屍體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可以想見這種陰黃見了是會叫人生怕滴。

我開始給舅打電話 , 遵循著家裏人的意見不要告訴他診斷的真相 。開始時,他還非常健談, 從美國的醫療保險製度到移民大赦; 從美國的中東政策到戰事; 我小孩的讀書情況到就業的機會他都侃侃而談。 我則在電話裏一遍又一遍回憶我們小時候的事情講著他是如何的
作弄我們 , 我舅顯然記憶猶新還時時開懷大笑 。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答應會回去看他。病程進展凶猛,很快,他就出現肝性腦病症狀:有時昏迷有時清醒而且伴有hallucination,當然醒來時也是語無倫次的。 腫瘤疼痛加上全身黃疸皮膚瘙癢,惡液質使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做什麽抗腫瘤治療都是徒勞的, 在我同學-資深肝膽科專家的建議下, 我感到做一個導管內轉流還是非常必要的, 至少可以減輕黃疸和腹脹。 在他做了導管內引流故息療法後,食欲和黃疸都略有所改善。

舅媽嫌舅舅呆在大病房內不夠安靜 , 我拜托同學給他安排在special 單人房間裏, 費用由我和我姐來承擔。我一直問我姐,我舅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得了癌症 , 我姐說,以他的聰明敏感程度一定知道, 隻是大家不願說 他也就這麽圓了大家的心事不必挑明了。

中國人和美國人的文化有著天壤之別, 我在臨床經常可以看見美國醫生誠實的對病人說,你隻有兩個星期或隻有兩個月的生命,在他們看來對病人隱瞞事實是殘酷和不道德的。  就在昨天,醫院收治一位56歲G先生,因著腹部疼痛而入院,病人C T顯示肝癌IV期 伴多發性器官轉移。 醫生坦白地告訴他可能隻有二、三個星期的生命期限 , 我以為醫生走後他一定會跟我們過不去不斷的按鈴need  attention , 等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卻平靜地:“我現在需要安排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我要早日出院。” 我問他,聽到這個消息有沒有壓抑的奔潰?他說:“我們生命日期都是交在上帝手上的。” 噢,顯然他有強烈的宗教信仰支撐著。 我舅媽也是追隨者她虔誠的信仰, 關鍵時刻她沒在床邊,到處燒香拜佛走遍全國, 當然也沒有遺漏西藏。

我姐說這樣的病一般都熬不過清明,娘舅最後還是撐到清明節後二個月才走的。
舅,您沒等到我來看您匆匆上路了;
舅,您還沒老就這樣毫不留戀走了;
舅,您在天堂沒有疼痛很快樂吧;
舅,您乘飛機去的天國嗎;
舅,您獨享咖啡美酒太逍遙;
舅,您沉睡千年我不寒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跪拜在清明裏祭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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