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隨心而飄, 隨意而寫。 我自流連隨風笑,凡人癡夢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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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行走人間路

(2014-12-04 12:03:14) 下一個

女神行走人間路

         
         —本文選自李筱懿著《靈魂有香氣的女子》

1955年3月31日,林徽因幾天沒有進食,全身無力,多個器官衰竭。夜半,她忽然用微弱的聲音對護士說:“我要見一見梁思成。” 護士看了眼指針剛剛落到“2”的時鍾,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 可是,她已經沒有明天了。 她很快陷入了深度昏迷,再也沒醒來。最後的話,她終究沒能親口告訴梁思成。當陪伴了她二十七年的丈夫在護士的攙扶下走進病房時,她平靜、安詳、冰冷,再也沒有了氣息。

他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摸索著坐到她的床邊,拉著她的手,不停地重複:“受罪呀!受罪呀!徽,你真受罪呀!”淒惶又感傷。 原來,在生命的盡頭,無論曾經怎樣的豐富與絢麗,都不過是一個蒼涼的句號,她的句號劃在1955年4月1日6時20分。

生得好、長得好、學得好、嫁得好、愛得好,“五好女性”林徽因完美得像一尊偶像,把其他同性映襯得平淡而局促。

女人們對她總是兩邊倒的態度,欣賞的奉為指路明燈,恨不能按模子複刻一份愛情事業雙豐收的燦爛人生;不入眼的鄙夷她虛偽作秀,花蝴蝶一般穿梭在男人堆裏,靠緋聞、花邊和半吊子的才情博得美女兼才女的虛名。 而男人們,卻把她當做解語花,爭先恐後擠進她的“太太客廳”,他們都是那個年代最出色的男子,胡適、徐誌摩、沈從文、蕭乾、金嶽霖、李健吾、朱光潛等等,把這樣一批優質而成功的異性聚攏身邊,至少,她不是個虛妄的女子。

拋開那些誇張的吹捧、泛濫的溢美和捕風捉影的八卦,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女神行走人間路

1904年6月10日,她出生在浙江杭州一個極品牛棚(牛人之棚),父親林長民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與梁啟超、胡適、徐誌摩等當時的頂尖牛人都是好友;堂叔林覺民就是著名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與妻書》的作者。

或許上蒼為了平衡,給了她如此優秀的父親便為她安排了極其平凡的母親,她的生母何雪媛是父親的側室,思維就像自己的小腳,守舊還有點畸形,家裏開小作坊,目不識丁不說,還急躁任性,與自己工書法善女紅的大家閨秀婆婆遊氏素來不和。何雪媛為丈夫生下了最得寵的長女林徽因,之後,還生過一男一女,卻接連夭折了。 於是,林長民續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林徽因便叫她二娘,二娘雖然沒有文化卻性情乖巧,一連生了幾個兒子,得到了丈夫全部的寵愛,何雪媛被長期遺忘在冷僻的後院。

童年,她陪母親住在後院,前屋常常傳來父慈子孝、夫敬妻賢的笑聲,母親的院落卻死一般的寂靜。這個敏感的女兒,夾在愛她的父親,與不被父親愛的母親之間進退兩難,母親常年被冷落的悵恨積攢成了無孔不入的怨懟,脾氣越來越壞,性格也愈加偏執,她珍惜父親的愛,卻逃不開母親的仇恨。

中國傳統式多妻家庭孩子的委屈、痛楚,使她異常自尊、早熟和焦慮,甚至,庶出的身份也成為她心底恒久的痛。不幸福的家庭生活讓她在麵對自己的婚姻時異常慎重——徐誌摩以為離婚後就能和她在一起,多少有點兒詩人式的一廂情願。 少女時代,她最幸福的時日便是陪同父親旅歐的那段光陰,驕傲而開明的父親慈愛地望著她說:“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

父親,是生命中第一個欣賞她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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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如果她臨終前有機會見上梁思成一麵,她留給他最後的話會是什麽?是感謝他一生的寬厚嗎?

月亮總以璀璨的正麵示人,直到阿波羅13號拍回照片,人們才看見那些坑坑窪窪的環形山;猶如,我們總是輕易發現別人的光鮮亮麗,卻看不見光亮背後的黯淡。 拋卻完美女人的光環,她其實是個脾氣暴躁的女子,體弱多病,極度自戀,姑嫂齟齬,婆媳寡淡,說起話來不留餘地毋庸置喙,是個有文化的話嘮。 所有這些,他如同欣賞她的優點一般,都接受了。

她常常在夜晚寫詩,還要點上一炷清香,擺一瓶插花,穿一襲白綢睡袍,麵對庭中一池荷葉,在清風飄飄中吟詠思慮佳作。她對自己那一身打扮得意極了:“我要是個男的,看一眼就會暈倒。”他卻逗她:“我看了就沒暈倒。” 她氣得要命,怪他不會欣賞她,卻一輩子用著他做的仿古銅鏡。 那是他用了一周時間雕刻、鑄模、翻砂做成的,鐫刻著“林徽因自鑒之用 民國十七年元旦思成自鐫並鑄喻其晶瑩不玨也”的字樣。

對於她登峰造極的自戀,他另有一番唱和。當年,兩人青春做伴不知愁滋味,徜徉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校園,他常常耐心地在女生宿舍下等待梳妝打扮的她,時常等上二三十分鍾,她才裝扮好,姍姍下樓。為此,他的弟弟梁思永曾寫過一副對聯調侃兄嫂:林小姐千裝萬扮始出來,梁公子一等再等終成配,橫批是“誠心誠意”。

她去世之後,他想著這些青澀往事,物是人非,弟弟和她都先走一步,心如刀割。他用她生前躺在床上經常用的小圖板,為她設計墓碑的樣式。 陪她走了一生,再送她走最後一程,他的確是“誠心誠意”。逃難時,為了方便她治病,他學會了輸液、打針,不厭其煩地把那些器皿用蒸鍋消毒,然後分置各處,一絲不苟。

在濕冷的李莊,為了讓她暖和一點兒,他經常親自侍弄火爐,生怕別人不小心弄熄了火。 他想盡法子勸她多吃,親自準備食物,甚至,她吃之前,他總要親自嚐嚐鹹淡。 她脾氣原本便暴躁,病中肝火更旺,時常責罵、訓詰,他都微笑以對。 甚至,肺病是傳染的,但她那強烈的自尊心忌諱別人議論她的病,更忌諱家人和她分餐,她覺得那是一種嫌棄,他便和家人與她同桌進餐,雖然暗自做了預防,但自己也染上了肺結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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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要想當然地認為,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付出的一切,對他的辛勞,她同樣投之木桃,報以瓊瑤。

在昆明時,通貨膨脹早已讓這對曾經的金童玉女變成了貧賤夫妻,為了應付高價的房租,她不得不外出教書來維持生計。 她一個星期來往四次,走將近十公裏的路,去雲南大學教六點鍾的英文補習,一個月所得不過40元法幣的報酬。 顛沛中他測量古建築的皮尺不知所蹤,皮尺是測量時的必需品,他愁眉不展,沉默不語,她便瞞著他,毫不猶豫地在黑市花23元的高價另買了一條送他。 這怎麽不是愛呢?

“七七事變”爆發後,全家準備南渡逃亡,那正是她最需要治療的時候。臨走前幾天,她去醫院檢查,被醫生嚴重警告。可是,逃亡關係著全家人的安危,她便說:“警告白警告,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走的那天,她是病著的,但她沒有說,硬撐著開始流亡。 在昆明,她發燒至四十度,昏倒在大街上;從昆明到李莊,他沒有隨行,她一路操著更多的心,在破卡車上顛簸了三個星期,她徹底病倒,臥床六年。

抗戰勝利後,美國著名胸外科醫生裏奧·埃婁塞爾博士給她做了病理檢查,結論是兩肺和一個腎感染,存活期約為五年。

這也算得另一種支持吧?她去世後,清華的許多老朋友,比如張奚若、金嶽霖、錢偉長、錢端升、沈從文等等,紛紛責怪梁思成,說是他的選擇造成了她的早逝。他們怪他,在沒有能力保持她健康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事業,讓她失去診療和休養的機會; 他們還怪他,家事生活都沒有處理好,愛國心和事業心卻那麽強,又死板有餘變通不足,這個“舍生取義”的書呆子,“義”沒取到,她的“生”卻被舍棄了。 而她,從來沒有埋怨過他。 所以,他才會坦然地說:“我們都沒有後悔,那個時候我們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很少回顧。今天我仍然沒有後悔,隻是有時想起徽因所受的折磨,心痛得難受。”

她何嚐不懂他?從1930年到1945年,她和他共同走了中國15個省、200多個縣,考察測繪了200多處古建築物,河北趙州橋、山西應縣木塔、五台山佛光寺等等,通過他們得到了世界的認識,從此被保護。那時的考察絕不像現在的自駕遊,艱苦而辛苦,兩人的朋友回憶: “梁公總是身先士卒,吃苦耐勞,什麽地方有危險,他總是自己先上去。這種勇敢精神已經感人至深,更可貴的是林先生,看上去那麽弱不禁風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爬上去的地方,她就準能上得去。”

在人生的經營中,她付出了遠超尋常女子的努力與勤奮,這也是她與陸小曼之間最大的不同,陸小曼始終是朵仰仗他人的菟絲花,抵不住貨真價實的辛苦,離不開喧囂的社交場和男人的愛情。而她,享得福也受得苦。
所以,梁啟超在徐誌摩和陸小曼的婚禮上會撂出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徐誌摩、陸小曼,你們聽著!你們都是離過婚,又重新結婚的,都是過來人!這全是由於用情不專,以後要痛自悔悟,希望你們不要再一次成為過來人。我作為徐誌摩的先生——假如你還認我為先生的話——又作為今天這場婚禮的證婚人,我送你們一句話,祝你們這是最後一次結婚!” 對她,卻如慈父。

當年,她在異國痛失父親,也斷了繼續求學的經濟來源,她想回國謀生,又考慮在美國打工自己掙學費。梁啟超得知後不同意,在給梁思成的家書中說:“徽因留學總 要以和你同時歸國為度。學費不成問題,隻算我多一個女兒在外留學便了。”為了兌現承諾,梁啟超動用了股票利息,並直接給她寫信:“渡過苦境,鼓起勇氣,替 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梁任公喜歡的女孩子既靈秀,又有事業追求和社會責任感,還要遵循禮法,他的女兒個個如此,他選擇兒媳婦也是同樣的標準。

如果說她愛得聰明,她的聰明之處便在於此:她早早明白了嫁給一個人,便是嫁給一個家庭。

梁啟超的舐犢之情、人生指導、學問修養、聲名地位不是富商徐申如可以比擬,梁思成的寬容大氣、勤奮踏實也不是徐誌摩的詩人氣質所能匹敵,一段離婚續娶的婚姻,更不能和青梅竹馬的原配並論,即便她眷戀詩人的浪漫,但她很清楚,那隻能遠觀。 於是,成功的婚姻重塑了她,她不僅徹底擺脫了心底庶出的陰影,走進了另一個聲名顯赫、門當戶對的家族,更在學業和事業上尋找到了最佳拍檔,這種合拍彌補了婚姻中瑣碎的消磨。

如果這是世故,那她肯定有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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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的夏天,在一次歐美同學會的聚餐中,她指責當時負責北京城建的副市長吳晗破壞文物建築。她熱淚盈眶,衝動而激憤,甚至,嚴重的肺病讓她聲音嘶啞,她依然用並不動聽的聲音據理力爭,動情處,不惜指著吳晗的鼻子譴責。

她麵對著北京市委領導當場辯論,淚如雨下,義憤填膺地說:“你們拆的是具有八百年曆史的真古董!將來,你們遲早會後悔,那個時候你們要蓋的就是假古董!” 她確實是個鋒芒畢露的女子。隻是,她的幹脆利落、不留餘地、不媚上、不逢迎從來不僅僅在“客廳”與社交場;她的嬉笑怒罵、悲歡離合更不僅僅是小女人式的惺惺作態。她或許會坦蕩地對丈夫說:“我可能愛上了別人。”但她更能夠在自己的建築思想和學術追求被錯誤批判時堅持己見,陳占祥說她“不是不讓須眉,簡直是讓須眉汗顏”!

她是個幸運的女子,沒有錯過生命中任何季節,甚至,每個季節都活得繁茂而絢麗。少女時,跟隨父親遊曆歐洲,博聞強識,陶冶心胸;少婦時,與年貌相當的丈夫攜手遊學,開啟中國女子研習建築的風氣之先;中年時,學貫中西,成為清華的國寶級教授,中國建築學的先驅。

她還是個充滿了“文藝複興色彩”的女子,文藝的、科學的、東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現代的、人文曆史、工程技術,匯集一身,甚至在很多不相幹的領域達到一般專業者難以企及的高度。

她 寫詩,三言兩語便清麗脫俗;她作文,排篇布局自有周章;她治學,既是思想先行也是理論奠基;就連談戀愛,也牽動著那個年代不同領域聲名卓著的男子。的確, 她的經曆太豐富,人生素材太充沛,以至於想把她描繪成遊戲人間的社交名媛,她便奉上緋聞與傳說;想把她塑造成曠古難尋的才女佳人,她便奉上家世與詩歌;想 把她打造成孤傲清冽的知識分子,她便有等身的著作和名言。 隻是,在娛樂至死的年代,人們關注她的情事多過她本身,她被傳奇成了一個粉紅色的明星。

她的女兒梁再冰說:“現在的人提到林徽因,不是把她看成美女就是把她看成才女。實際上我認為她更主要的是一位非常有社會責任感的建築學家。她和我父親梁思成是長期的合作者,這種合作基於他們共同的理念,和他們對這個事業的獻身精神。”或許,這更接近真實的她,而我們愛的,不過是想象中的她。 甚至,曾經身畔的那些男子,愛的也不過是想象中的她。

唯有梁思成,愛著真實的她。

眾裏識得他並與他在一起,是她一生最聰慧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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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是輕鬆做得的麽?她們光潔的腦門兒上都鑿著三句話:

Never give up!

Always try hard!

Make every one happy!

花在飽讀詩書上的時間不比保持身材短,用在規劃人生上的功夫不比梳妝打扮少,如此,方能塞進零號禮服,拾掇起一身仙氣,甚至她生的孩子,都必須是漂亮而有教養的。

每一個女神,都活得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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