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隨心而飄, 隨意而寫。 我自流連隨風笑,凡人癡夢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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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病房】明天你會微笑嗎?

(2014-06-30 06:11:49) 下一個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一個癌症家庭的故事。

                           一題記


夜已經很深了,當我的Cisco Phone再次響起時,還是五樓Charge Nurse 打過來的,這已是今晚第三次接到她的電話,要我到med/surg floor去給一個中國病人做翻譯。

我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樓上,Dr.M 已經坐在Nursing Station 等著我了。“Doc ,you are so handsome today."這是十幾年來我第一次看見Dr.M 穿著休閑裝來到病房不禁玩笑一句,"You're liar." Dr.M  哈哈笑著,看來今天他的情緒很好。而誰會想到,五分鍾後,我和Doc 卻都淚流滿麵。

來到病房,這是一個51歲容顏憔悴,滿頭銀絲蓬亂,眼角的魚尾紋正遊向額頭,鼻子上那根18Fr48inch長的管子不服氣的高高翹著,他滿眼的恐慌看看我,再看看醫生。Dr.M 先開口道,“你今晚需要再次手術。” 當我把這話傳給他時,他突然掀起了gown, 露出了一道長長的刀口嵌著顯眼的staple,旁邊舊的傷口高低不平的肉芽則蜿蜒攀附著生長,失去理智的他喊叫道,“這是胃癌和結腸癌的刀口,你們可以殺了我,但我絕不再做手術。我不怕死,但我不要再受罪。”我也是沒想到穿著休閑服來的Dr.M今晚會再進手術房,隻能說明這個病例非常緊急。
   
今天早些時候接到第一通電話,我跑來翻譯,一眼就認出他,那不是本月19號6天前剛做完結腸癌左半結腸切除術的黃先生嗎? 那次也是因他不會說一句英文,在術後我去幫他解釋PCA  PUMP( 病人自己控製止痛泵),這會兒他竟然認不出我來了,他用手指不斷的敲著腦門一臉窘迫。看上去他要比6天前明顯消瘦。我說,“沒事,沒事,那會兒一定是麻醉藥在起作用。”他今天來卻是急性腹部疼痛伴大量嘔吐。入院診斷"SBO"( small bowel obstruction).長長的入院病史,很多詳細的問題, 黃先生隻用“yes” or“no”來回答,顯然他不是很配合。

第二次我被叫到樓上,是黃先生腹部陣陣疼痛難忍,要送他去做CT of abdomen,也是花了我一番口舌才算讓他免強同意去做檢查。

黃先生畢業於中國醫科大學,在沈陽做了十八年的普外科醫生。每天跟刀子鑷子打交道的他開的最多就是胃和結腸。當下他的疑問是,這次自己做的是腸端-端吻合手術,怎麽這麽快就有並發症是不是醫療事故?當我把這些翻譯給Dr.M的時候,醫生說,“請告訴他,我做了32年手術,他今天的並發症是百分之一的幾率-腸套,臨床手術很容易fix it,而不做手術就有腸壞死的後遺症。”

現在,看到病人肚子板樣強直,鼻管裏抽出淡淡的少量液體,Dr.M 解釋道,“CT顯示internal hernia(腸套),必須馬上手術。” 黃先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們知道嗎?你們都不知道吧,我太太明天就要做化療了,她也是結腸癌—IV期,肺,肝都轉移了,醫生說她隻有六個月的生命,我是不是應該陪在她的身邊,我們都沒活夠啊。”說著這個瘦弱的男人抓著我的手嚎啕大哭起來,我的眼淚直撲撲地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眼淚欲悠悠淌進了我的心底。當我把這番話說給Dr.M聽的時候,這個6英尺2英寸高大的硬漢子,拿下了眼鏡正拭去眼角的淚痕。黃先生接著說,“我們不是不勤奮,我們不是沒有錢,可是我們卻沒有明天。”他的亢進的情緒夾著那悲涼的敘述,字字句句抽人心懷,在這時與他談手術指征是無濟於是的,盡管他自己是一個外科醫生。

生活中,我還真沒有見過一個堂堂的男人這樣呼天喊地的嚎啕大哭過,他在沉默中突然爆發,把他憋得太久的苦水嘩啦啦傾堤而出,令我們在場的人都被怔住了。接著,我們的淚水立刻就匯入了他決堤的洪水中。    

黃先生一家6年前來到美國,當年就在LA一個中高檔地區買下了房屋,想著他們是帶著錢有備而來追求美國夢的。他的太太是一個護士,在county hospital 工作,他自己做中藥材生意。

第二年,一直有胃痛的黃先生就檢查出來得了胃癌,當時沒有醫療保險的他隻能等到那年年底有了med  care才做了手術。胃切除的手術很成功,除了消化功能少許差一點,人比較消瘦外沒有什麽重大的並發症。

今年早些時候,49歲太太因體檢發現結腸癌,4月29日做的低位結腸癌根治術伴人工肛門,當時十八個淋巴結十二個有轉移。現在發現多發實質性器官轉移瘤。一個月前剛做完手術的太太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握著方向盤送先生來醫院做腸鏡,不幸白先生又診斷為結腸癌,明天是黃太太第一次化療。他們一個23歲女兒因著從小家境良好,養尊處優,麵對突如期來的父母同時遭遇癌症,根本無法招架和照顧,神誌恍恍惚惚。其實,第一次見到黃先生時,我就覺得這個家庭挺特別的,這麽大的手術家屬不在身邊,這對中國病人來說還真不多見呢。

這時Dr.M開口道,“今晚就讓他休息吧,我們不再談手術。”我們輕輕地退出病房。我說他需要睡眠藥,Dr.M 在他的醫囑上寫了Ativan,這是一種帶鎮靜劑的安眠藥。

這也許是我工作以來做過最長,最難,最揪心的一次翻譯。

我不知道黃先生有無宗教信仰,在他心裏的燈塔全部倒塌的今天,可能生理的醫治不足以挽回他全部生活的勇氣,他太需要精神支柱了。我對床位的護士關照兩點,明天最好給他一個中國護士以便溝通;(在他來美的六年裏幾乎不講英語也著實讓我驚訝不已。)其次必須讓social worker 明天來看看他。

第二天早晨下班後,我還跑到五樓去看他,他在藥物的作用下安靜睡著了。

兩天後我回去上班,第一個就去看望黃先生。他又回到鼻腔引流管和 PCA pump 上,所有的靜脈注射液滴答滴答韻律著,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樣。在我們談話的第二天,他情緒稍穩,終於答應了手術。也許心暢開了,一切問題也就有了解決的源頭。他依然握著我的手,“那天有沒有嚇到你?”我誠實地點點頭。他說,“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本意。”我說,“沒關係,是不是說出來後心裏舒坦了?”他由衷地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我說,“生活不會永遠up,永遠down,起起伏伏就是人生,走過了一片沼澤地,會看見一片豔陽天。”他說很高興認識我。我則回複道,“我的工作若能幫到人則是莫大的榮幸。”我還問了他太太第一次化療的情況,我們喧寒著,他答應會好好麵對現實。 

想起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談到家庭幸福,人們頭腦裏就有了一個基本的模式,夫妻恩愛,經濟寬鬆。談到家庭的不幸,就沒有模式了。癌症的家庭令人同情;夫婦同患癌症的更令人同情;夫婦這麽年輕同患多發性癌症的家庭令醫護人員為之哭倒。
 
願上蒼為腫瘤患者祈福!
願所有的腫瘤患者都能創造生命的奇跡!
願所有遭遇癌症的家庭都能走出悲哀!

對白先生聲嘶力竭的今天,我想問一句,“明天你會微笑嗎?”

               (本文名字為虛構)

 

                           二零一四年六月於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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