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十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季,淅淅瀝瀝小雨籠罩著黎明使陰霾的天空卻怎麽也露不出一絲她的霞光。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使我極不情願從溫暖的被窩裏伸出手來,“母親中風了” 電話那端我姐故作鎮靜的聲音破天荒的從申城傳到了彼岸, 我立即一個鯉魚躍身衝出被窩:“出血還是缺血?” 我追問到。“出血” 我姐依然坐懷不亂,“其實沒你想象的那麽嚴重,你不用回來也可以的”我姐繼續安慰到。“我立即回來!”我堅定道。
那是2002年春節小年夜,母親突然一陣劇烈頭痛想要喊叫卻隻能喃語整個身體欲再也不聽使喚倒下去。25 分鍾後新華醫院顱腦CT 片顯示: 左半球基底節區4.5 cm x 3.5 cm 核狀大出血。情況危急,母親有急症腦外科手術指征,而這當兒大部分有名望的醫療專家都在休假歡慶傳統的中國農曆春節。手術與非手術成活的機率都隻有50%。我因得不到中領館的簽證(農曆春節閉門三天)雖心急如焚欲插翅難飛。我立即電話遙控“複查CT Stat" 以測血腫是否增大有無活動性出血?所幸,血腫沒有繼續增大。"保守治療!"我毫不猶豫地作出了也許是我一身中最困難的決定—同樣有50%生存率的維持療法。
母親是一個普通的音樂教師,生性活潑開朗能歌善舞為人熱情,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畫畫也每每不輸於人。退休後,裏弄文宣歌詠比賽,黑板告示家教育人,哪一樣好像非她不可。不記得那時家裏有什麽像樣的家俱但是那台聶耳牌鋼琴卻伴我們渡過了多少快樂難忘時光。很明顯,我姐遺傳了母親圓潤亮麗的嗓音,至今她的歌唱幾乎能與專業人員以假亂真。我姐隻唱民歌,最值得驕傲的是那首王麗達的“親吻祖國”往往使人不知道是原唱還是她在唱。我妹至少也感染了一點音樂習氣會彈幾首鋼琴名曲;而我則五音不全太不家庭化了,光說那長像我姐清麗甜美溫柔婉約活脫是母親的翻版,我妹五官精致大氣逸人則完全拿走了父親的基因。而我不像爹也不像媽隻像隔壁賣蝦醬。小時候,為此我常常耿耿於懷,母親會說:“你是領來的。” "哼!要領還不領個兒子?"我反駁到。母親也自嘲自己本事大,三個孩子三個完全不一樣的麵孔。如果說遺傳基因並沒有在我身上完全錯亂的話, 唯一可以告慰的便是自己欣長纖細的身材和我幾個娘娘如出一轍。
母親的能幹令我終身難忘-那年要參加區裏的廣播體操比賽,所有的學生都要穿上軍裝,母親二話沒說把她那件綠色大翻領的風雨衣連夜改成一套綠軍裝。第二天,老師還在教室裏批評道:“有學生穿著小資翻領的軍裝與我們的集體是多麽的格格不入。”當我回家把這句話學給母親聽時,母親哈哈大笑,這領子我特意不改的,它的風采就在這領子上。 母親的善良使我終身受益-小學一年級時我夠調皮不斷闖禍,那天我墊著板登爬到桌子上方的菜櫥找東西吃,一不小心拌倒厚厚的瓷碗把一寸半的菜桌鋼化玻璃打得粉碎嚇得哇哇大哭,“媽,您快回來打我一頓算了。” 就在不久前,星期日下午母親在睡覺我掂手掂腳在抽屜裏拿了四分錢,喃喃到,“媽,我去買赤豆捧冰啦”母親微微動了一下。 母親醒來後全然不記得這事,叫我伸出右手來,硬硬的尺就壓了上來,含在嘴裏的這口冰水叫我怎麽都不敢往肚裏咽。現在出了這麽大事我早己嚇得魂飛魄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次母親沒有責怪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小孩特別是女孩不能爬高摸低,有事要找大人幫忙。”我就這麽容易與棒頭擦肩而過。母親的勇敢令人咋舌生畏-在母親自己還是孩子時,我外婆外公己帶著幾個孩子從寧波到上海了。一日,母親接到外婆的電報:“雲蓁我兒,見電速來滬團聚。”九歲的母親挎著小碎花布包裹她的全部盤纏上路了。來到渡口正值日本人封鎖敲詐:“把你的包裹打開把銀子繳出來。”日本兵吼道。母親嬌小的身體暴發著剛強的勇氣,斜了一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日本兵說:“不!你滾回日本去。” 說著一路小跑逃過了關卡還回過頭來伸了伸小舌頭。“您怕不怕日本人?”我問道:“不知道,當時沒想這個問題,那日本兵也是隻有十幾歲的小孩,等過了崗還衝著我笑。” 我說:“他可能是看見你太可愛了不忍心傷害吧。母親,以後有拍抗日戰爭電影要把您的勇敢寫進電影裏。” 母親聽後開懷大笑。
就是這樣活生生的母親而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在我來到母親身邊時她全然不知。
在經過深昏迷靠生命支持療法的漫長等待,精心護理和耐心守候中,第68天奇跡出現了,母親完全恢複了意識 轉動著依然清澈的明眸,在遭遇大腦左半側基底節的大出血後當她發現自己右半身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時完全崩潰,一句:“你們為什麽要救我?”是啊,母親今後的生活將麵臨著不會走路,不會吃飯,不能寫字,不能彈琴,不會唱歌,不會畫畫,不能教書,不能針線。睡著的世界一片無知,醒來的世界一片殘忍。母親陷入了壓抑茫然之中。在我淚奔泉湧的瞬間不忘對生命演繹的思考和解釋:“母親!您是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死神來擁抱多彩的生活;醫學在這一候沒有奇跡,而您的生命綻放了奇葩!母親,我們熱愛您!”
母親在經曆了出血—昏迷—清醒—壓抑的大回轉, 以後的日子是康複。在醫院和康複期間我深深地感謝我的醫生同學們的鼎力相助提供如此良好醫療服務和溫馨關懷;感謝親朋好友的暖情問候和關心;感謝我的姐妹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還要感謝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父親,一個從“二耳不聞窗外事”的嫻人,到“從雞叫做到鬼叫”的熟人。對於父輩們這份生死相依"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的情懷直叫我感動到骨子裏。我還要感激那十幾年來與我父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那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小張。
小張是我們家的鍾點工一轉眼到我家十幾個年頭了。她幼黑的皮膚,豐滿雙頰上嵌著那雙圓錚錚的眼睛一笑總眯成月牙彎的弧線把她的善良全擠在眉梢。中等的個子總能挑起沉甸甸的生活大事。 小張—一個出落的標誌有型的安徽姑娘,做事有條不紊,眼明手快,精幹機靈誰都知道她是我們家小妹妹。
母親出院,姐妹工作繁忙非得有人在家照顧母親不可。我爸是這種嚴謹挑剔一絲不苟的臭老九。那時我姐到中介所去找人,自己人還沒到家,我爸已把人趕走了,諸如我爸說:“小萊做淡點。” 阿姨回答:“你做還是我做?” 我爸說:“老媽走路當心摔倒。” 阿姨答到“哪你自己扶她走好了” 我爸說:“到底是我請你還是你請我?你走吧!”
小張也是不得以才淪為鍾點工的。前幾年,跟著開飯店的老公做事, 她裏外一把抓生意火紅,可是頻繁的哮喘發作使她不得不放棄餐館生意另找出路。那天我姐在中介公司碰到她:“做飯不重要,幫助老人康複是主要的。” “我願意試試”,當即一拍即合小張從此就與我們結下不懈之緣。她從幫母親擦身洗澡、走路鍛煉,買菜燒飯,洗衣清潔到家裏油鹽醬醋,牛奶報紙,水電帳單無一不管。倆老對小張的滿意常常喜形於顏,我則佩服小張把爸媽搞得服服貼貼,尤其能搞定我爸。我在想,要是小張讀書識字還不定是個女中豪傑呢!(jk)
這個安徽姑娘有著能幹精煉聰明伶俐,待人真誠平淡不貪的心。家裏兄弟姐妹七個,父親是抗美援朝老兵右大腿上至今還留有朝鮮戰場上的子彈。她是家裏最小的女兒還有一個弟弟,最令我驚訝的是小張不識字。雖是鍾點工穿得用的都是帶英文字母的“名牌” Dior緊身黑色長袖衫,Eileen Fisher 毛衣, Dorothy 皮夾克, Jimmy Choo靴子,Coach皮夾 , Prada的手提包。我愕然,難倒她隻認洋文。小張對英語情有獨鍾我禁不住地問到:"你專揀名牌字母往身上貼,難道隻認英語?" "二姐,你瞎講當然不是滴。"小張笑翻了。 小張弟媳在五角場高級賓館做housekeeping 還真認識幾個洋文當然所有的衣服離不開她的指導。我姐說:“這些'名牌'全都是印上去的字母沒有實際意義。隻要她喜歡!我則對小張說:“小張,二姐識字沒你厲害。" (笑)
在我回家探親時,正值小張父親病重。食道癌伴肝轉移,腹水。我立即鼓勵她回去孝敬幾天。“不去,老媽沒人管。” 她第一反應到。“二姐在,你正好回去。免得以後天天哭鼻子對不起老人家。” 她一直都很聽我的話。平時她有事回老家我爸媽就住到我姐那邊去了 ,現在有我在當然我就全權承當責任了。
第五天下午小張興致勃勃地趕回來,帶來一大桶紅殼雞蛋,我數了數剛好160隻,二隻雞和一隻老鴨還有那黃山毛峰名茶說是送給我的。講起那隻老鴨小張眉飛色舞。
鄰居老奶奶年歲大了,她養的那隻唯一的鴨子不聽話晚上不肯回家,老奶奶也沒精力去逮它,讓它逍遙。“老奶奶您這鴨子賣給我吧。”小張肯求到,老奶奶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這鴨子活絡的鮮奔亂飛,小張說:“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人也逮不住它,還是我活絡一把掃帚打住了它。明天給你燒火腿鹹筍老鴨湯。”小張知道我平時歡喜伊篤鮮老鴨湯。她還在津津樂道著,我啊呀一聲:“這鴨子這麽調皮讓它自由自在好了,你把錢給老奶奶把鴨子放了就是了,回頭二姐給你錢。” “二姐,你給了錢這鴨子還是會賣給別人的。”小張堅持道。 我當即決定拒吃這鴨子,一隻電話叫我姐把鴨子領走了。我姐說“贛大,儂不吃阿拉吃。”說著興高采烈地把老鴨拿走了,我倒也落得個清靜。回美後第二天就接到我姐電話“老鴨湯燒好了, 鮮得來。”我則一直跟老鴨賠禮道歉“對不起 了!”
在上海探親這段日子裏我忽然心裏有一種期盼:每天跟著小張去菜市場, 是最開心的事。她知道,我倆一出門完全實足她是上海人我是鄉下人。小張人緣極好頭子活絡從賣豆腐幹到賣雞蛋、從賣肉到賣蟹, 從賣蔥到賣蕃薯沒有什麽攤位不是她的好朋友。“阿香,拿四塊豆腐幹”說著剛要動手拿,膚色白皙笑容可掬的阿香馬上從裏麵拿出來個大口袋“這裏豆腐幹最新鮮了。” “小紅,給我切15塊錢肉,一半搖一搖。”在人頭擠擠不堪的肉攤前臉色紅樸樸,有著和肉一樣鮮嫩的手馬上把那刀裏脊肉切好了。“宏哥,我要買十隻山芋給老媽吃,要擺得起不會爛的。” 這頭大馬高的宏哥立即搬來一個大麻袋“自己挑吧,最好的栗子山芋。” 待我們付了錢還不忘塞一大把蔥給我們。多麽高明的行銷手段也讓我看到小老板們善良平淡的心。
菜場風景獨好,眾態各顯神通,民生富裕穩定,琳琅滿目皆喜。
菜場的眼花繚亂仿佛劉姥姥一腳踩進大觀圓。水滿金山活蹦亂跳的魚;排列有序粉嫩光亮的肉;翠綠蔬菜夾雜著麻姑的白;圓長方斜各形的豆製品;叫冤難訴的活殺雞鴨;粉白相間圓潤的魚肉丸;油條燒餅豆漿饅頭;生煎鍋貼拉麵血湯;各種早點百樣花頭;垂涎欲滴饞刹儂;各種點心目目過,餛飩餃子棕子鍋巴,團子圓子麻糖鬆糕;想啥有啥要啥都不缺。
菜場兩邊密密麻麻的地攤叫人無立足之地,從絲巾到棉毛褲,襪子到鞋墊,鬆緊帶到鞋帶,鏽花針到真織針,當然水果攤位紅顏綠色以加卅金黃橙子和台灣火龍果最為挑眼。我在好客的襪子攤位買了二打聖誕老人的長筒靴帶回美國送給同事們,不是因著價格便宜(可能美國dollar Tree 更便宜)而是分享一種中國人走向國際化市場的令人喜悅眼光。我的同事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你的家鄉也有聖誕老人?“這不就出現了嗎?”我也風趣到。 形形式式的花樣,挑精揀肥的疙瘩,討價還價的心態,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寫照在這裏眾相百出,千姿萬態的習慣自然的重複著,融入這種生活的人們竟然不和不覺沉迷其中不存雅心怡然自得。
小張在我家最需要她的時候走進我們的生活,在我們姐妹各自忙碌的時候她承擔了我們的責任,我常感慨我們又多了一個妹妹。每次回國姐妹的禮物不會少她一份,每次回美我都會多給她一份工資,每次打電話小張可好?擔心著她的哮喘是不是會發。當然她家的事也是我們的事,兒子讀書搬家,老人生病,先生換工作我們都會給予資助,而她給我們的回報更多更多。我們很幸運因為有你-小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