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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當木子遇到史單

(2016-12-21 21:12:47) 下一個

【原創】當木子遇到史單

逢之* 

木子把車停住,拔出鑰匙,車燈熄滅。車頭前方露出一片黛墨的樹林,一棵棵樹木正睜著黑黢黢的眼睛對視著她。木子胸口“咚咚咚”急速地敲起來,身子不由得縮成一團貓在車座上靜息定住。約摸過了半分鍾,她左手輕輕地慢慢地伸向車門。車門一推開,木子“謔”地鑽出車子,“啪”的甩上車門,轉過身,借著從前方一兩棟房子的窗戶透出的微弱的光“噔噔噔”向家走去。

這是個離大城市幾十公裏的遠郊小鎮。白天裏,離木子家幾百米的公路上也見不到行人,偶爾看見車輛孤立駛過;木子做著家務時,經常能聽見房外樹上小鳥們唱歌,這時,她經常走到窗前欣賞它們的天才創作不同於人們寫的流行歌曲或古典音樂;還經常看見有小鬆鼠在草坪和草坪上的一兩棵樹子間上下跳躍。 現在夜深了,小動物們也回家休息了,隻留下這寂靜昏黑的夜。

木子打開門,看見先生正背對了門,坐在客廳左前方牆角處放有計算機的桌子前麵上網。再順勢轉頭一看左邊電視控製盒上的時間顯示,不禁張大了嘴:“天啦,都十點過了!”她心裏默默歎道,卻沒敢叫出聲來。先生聽見木子進門,沒有回頭,他關掉計算機,起身穿衣服。“這麽晚了還去?別去了。”木子說道。先生不語,轉身開門出去了。他每天晚飯後都要去公司,公司沒有加班費,他隻是願意去加班,況且公司很近,開車五分鍾就到。今天是因為木子晚上有讀書會活動,不得已才在家裏多呆了一會兒陪孩子,現在木子回來了,他趕緊撤退。

孩子已經睡了,屋裏靜悄悄的。菜都還在桌上。木子這會兒聽見肚子咕嚕嚕叫了幾下,才想起來還沒吃晚飯,她趕緊拿了一個小碗盛了一些菜,菜已經涼了,她從電飯鍋裏舀了一些還有點溫吞吞的米飯壓在菜上吃了起來,並不覺得飯菜涼。她的腦袋還是熱烘烘的。

木子上床休息時已近午夜。四肢停止了活動,大腦卻像坐飛機橫跨太平洋後時差還沒有倒過來的人,把晚上當作了白天,此時才剛剛開始它一天的運轉。除了每月一次的讀書會活動,木子基本上一周七天,一月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呆在家裏做著日複一日的瑣碎家務和照顧家人的事。每日所見也隻是家裏一兩個人。每次與少則十來個,多則二三十個會員一起參加讀書活動回來,她的大腦神經就變得像激發態的電子,興奮活躍地高速度旋轉。今天晚會上那嘈雜熱烈的場麵現在正聚集在木子一人的大腦中繼續喧騰著。

在那些嘈雜聲裏朦朦朧朧有個聲音似乎特別的大點,而且與眾不同;忽而有一個影子在木子的腦海裏一閃,使她的心微微一震。她輕聲一笑,搖了一下頭,那影子便閃到她開始有點睡意的腦瓜後麵躲了起來。

這要是在當年上大學的時候,又會是一個不眠之夜。那時一點芝麻小事也會讓她失眠。大學第二年,無獨有偶,住在她上鋪的女生也有些脆弱敏感的神經,經常在床上輾轉反則。後來聽說那女孩進大學後沒多久就開始進行地下戀愛。不知這是否與她的入睡困難有關。每當木子好不容易快要睡著了,上鋪因為睡不著翻身,床一搖,就把木子搖清醒了;木子又半天睡不著,睡不著就容易翻身,一翻身又把快要睡著的上鋪搖清醒。就這樣你搖過來我搖過去,這一晚就要折騰到後半夜三點四點了。這樣木子的失眠頻率就大大地增加。那時在與“不眠”作痛苦掙紮時,木子常想“人要是不用睡覺該多好啊!”

好在那樣的痛苦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多年後的現在,木子已練就了“金剛不壞”之神經,一旦困了,隻要心裏一聲“睡了”,就能心平氣和的躺下很快睡著。木子剛發現自己這個大變化時非常高興。她曾經驕傲的給所有在她跟前說起失眠的人傳授招術說隻要你什麽都不想,順其自然就能睡著。可一想到比她大十歲的姐姐現在還像自己前些年那樣時有失眠問題時便生出些許悵惘來,盡管她姐姐是住在家鄉那喧囂而永不乏刺激的大城市裏。

木子累了,雖然腦袋還在勉強轉動,眼皮已經很重,不易睜開了。今天晚會上提問的聲音多,答問的人也多,還時有喧賓奪主替主講人回答問題的,不過也沒有聽到什麽至理哲言或任何振聾發聵的閃光詞句,卻莫名其妙讓木子的腦袋興奮了好大一陣,比往常多轉了好些圈。從一大早起來跟先生慪氣,白天又忙了一天,晚上參加活動一直興奮到現在,已是午夜一點以後,實在很累了。她暗暗指示自己:“睡吧”,就稀裏糊塗地睡著了。

第二天,木子打電話給她遠方的姐姐。姐問道:“最近還好嗎?”“還好”。姐又問到木子先生可好。木子滿臉委屈地說:“別提他了”。“怎麽啦?”姐問。“昨天早上還跟他生氣來著“,木子說。”為啥呢?”姐問。“我早上起來跟他說晚上要去讀書會活動,他馬上嗔目厲色大聲喊道:‘別跟我說!願意幹啥幹啥!’雖然他這樣的聲色並非在預料之外,但我當時還是又氣又傷心。就跟他說:‘你這人真不講理,每次都這樣,我就一月一次的活動你就要反對!’心想:‘你一年四季每天白天晚上都去公司,我天天像鳥一樣關在籠子裏,一個月就一天晚上出去一次,你就不願意’“,木子有些激動地說。“你好好跟他說嘛。他後來有沒有同意你去呢?”姐又問。“像以前一樣,到最後等我哭起來,變成了一個傷心的大氣球他才同意。為去讀書會跟他吵過無數次,每次都是同樣的開頭同樣的結尾。就是四季豆,多放點鹽,時間煮長一點也會有味道,可他這個我說什麽一律反對的性格恐怕是沒指望改了”。聽到這木子姐姐安慰她道:”別生氣啦,慢慢來,凡事跟他好好商量,他不是不講理的人”。“我現在已經沒脾氣了,以前會生很大的氣,心裏好幾天都不舒服,到現在,多數時候都讓步,也慢慢的大氣生成小氣,長氣生成短氣,就像那剛吹得半鼓的氣球,出氣口隻用手擰轉了幾下而沒有用線頭紮緊,一旦扔到空中,就立馬聽得哧溜一聲斜轉著蔫了氣掉下來。”木子聽見電話那頭姐姐的笑聲,自己也樂了。她覺得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好,仿佛一個非常有棱角的金沙石經過異常堅硬的花崗岩的撞磨已變成個眾人愛踢的可愛的衝沙圓皮球。

跟姐姐講電話讓她的精神好了不少。不過不知為什麽在她說到先生的事時,卻想起了昨晚讀書會上那個“異樣”的聲音和影子。那“影子”使木子想起了上個世紀的一些人和事,盡管那“影子”看上去還比較年青。

第三天,木子查電郵時,看到讀書會的一些會員,包括那個“影子”都寫了電郵感謝這次活動的主講人。雖然這個人的感謝句子裏隻有“非常感謝”幾個字,

而且是用英文寫的。在木子看來,英文裏“非常感謝”裏的“非常”二字可以忽略不計,因為英文裏“非常”已被濫用,而且比這個誇張得多的修飾詞語用得也很多,致使“非常感謝”與“感謝”已沒有多少區別,隻是出於習慣或禮節人們還是經常冠以“非常”。木子想,讀書會已過了兩三天了,自己又沒有太不一樣的感謝詞,就算了吧,不寫感謝電郵打擾大家了,就把謝意留在心裏。

又過了一天,木子正在看一本書,忽然,書裏的一句話像一個小刺似的紮了她一下,她馬上又想起了那個人和那天的讀書會。她納悶為什麽這些天每天都會想起這些。

"盡管已經過了好幾天了,自己也許還是應該寫個電郵感謝一下這次聚會",她心裏這樣想著,但慣性把她粘在椅子上繼續看書,繼而繼續她每日的家務。這天晚上上床休息時,木子又想到了那個人。

那人名叫單子,姓史,全名史單,和木子是這鎮裏開的一個健身課的同班學員。她大約三十多到四十歲之間,但看上去比較年輕,象二,三十左右,橢圓的娃娃臉上時有幾個小小的青春痘,中厚唇小嘴喜歡講話。她頑皮有趣。一次上課,她和木子分到一組練習一個動作,練習中她冷不丁誇張地使勁推木子一下,逗得兩人相對大笑。她大方活潑,喜歡張羅。每到健身課期中和期末,她就熱情地幫著去給老師買禮物,負責讓出分子的同學在給老師的感謝卡上簽名。木子還注意到她喜歡跟別人打招呼,似乎認識不少社區的人。一次單子上完健身課往停車場的路上走,看見木子就跟她打招呼,兩人一路走一路聊了幾句。木子因此得知她在國內讀過大學,後隨丈夫來到

C國,幾年前從C國來到鄰裏DB城附近這個小鎮,現在家裏照顧孩子。

日複一日瑣碎磕碰的日子把木子鍛煉得上床就安睡如嬰,可近幾天來單子的影子卻總在她的腦海裏轉來轉去,還越來越清晰,聲音越來越大,影響她的睡眠。那天讀書會的一幕幕又在木子的腦袋裏放映起來。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

 

木子那天到讀書會場時,主講人已經開始講這首詩。他是讀書會的會員,理工科出身,現就職於一公司,三十多到四十歲年齡,短頭發在前額上方向後吹梳著,顯露出額頭上兩道因思考多而得的紋線,不大的眼睛對稱的長在一個近於長方型而精瘦的臉上。他說詩人做這首詩時,心情悲憂。立即有幾個人不同意主講人,說這詩明明表現了詩人寫詩時的幸福愉悅情緒。有人問為什麽麵朝大海會有春暖花開的感覺。立即有人答道是因為高興,感覺大海裏長起了美麗的鮮花,象春天般溫暖。單子說因為你高興,所以就感覺很好,象有花開放一樣。

 

“荒涼的山崗上站著四姐妹

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

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

我的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

……………………………

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

……………………………

 

第二首詩“四姐妹”顯示在投影儀上時,有兩個聽眾說可能這四個女孩是詩人單相思的對象,但終不能如願,所以比較傷心,絕望。主講人說:“即使是像詩作者這樣也許表麵上並不吸引人的人,因為某種內在特質也會對某個或少許女孩產生強大的吸引力,使姑娘義無反顧,傾心相愛,當然寫這首詩時確實很悲傷和絕望。”單子對著主講人道:“你是不是在說象你這樣的,你也是這樣的,對女孩實際很有吸引力?”主講人錯愕無言,臉色有些變化,象是變得紅了一些又或許是青了一些,還是介於青紅之間,在夜晚的燈光下看不真確。木子張大了嘴,而後忍俊不禁,但不敢笑出聲來,同時,暗暗佩服單子的率直和勇氣。單子又說:“這怎磨能表明絕望呢,詩裏哪有說傷心悲痛,哪有憂愁呢?”木子忙對坐在旁邊的單子小聲說:“第三句: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單子似乎沒聽見,說:“看不懂”。一位五十來歲的男會員說:“沒關係,我們都看不懂“

當大家跟著主講人看到詩的中間,單子又發問了:“比命運女神還多出一個,那就是說有三個命運女神,那是誰呢,哪三個呢?”主講人說:“不必說明有哪三個啦,沒必要說明的”。“那怎麽行呢?”單子反問。單子的認真勁讓木子非常感動,平時自以為誠懇認真的木子這時覺得比起單子自己遜色多了。待主講人講到“麥子熟了”一詩,單子發言說:“這詩我比較懂,比較有同感,因為我小時候有類似的經曆。在收獲季節裏人們也並不一定高興。在家裏也沒有多少話可說”(詩裏有句:“老哥倆,一宵無言”)。

投影儀上跟著還顯示了幾首詩。欣賞即將結束,單子評論說:“這些詩太不好了,盡是悲觀情調。這種詩不好,應該寫一些高興的,振奮人心的,上進的歡快的”。木子低聲笑說道:“給她來幾首兒童詩”。一個五十歲左右學音樂出身的女會員說:“詩人寫詩是要抒發內心的情緒而作。內心的憂傷,感傷等情緒,因為排解不了,所以付與紙上,成為詩歌”。過了一會兒,單子說:“我就納悶這種詩怎麽還會獲得國家大獎。要是我是文化部長,我就不會讓他的詩成為主流,不會讓他得獎”。似曾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好似來自另一個天體。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緊跟著一聲霹靂嚇得木子呆在椅子上半天沒能動彈,下雨了。

欣賞會結束,大家都起身邊穿外衣邊往外走。單子站在會議廳裏邊穿大衣邊說道:“如果我是宣傳部長,我就不會讓這種詩流行,我就會封殺它”。又聽見她這麽說,木子忍不住拉著單子的衣袖湊近她戲謔道:“所以你不能當官,

……”。

那天的一幕幕和這些天單子不斷出現在木子腦袋裏的情景不停地在她腦海裏回放。木子越躺越清醒,心跳聲越來越響,繼而情緒激動,熱血上湧。這時她覺得對單子和讀書會非常感恩,對自己遲遲沒有發出對這次讀書會的感謝電郵而內疚。便不猶得翻身下床,打開電腦,給讀書會成員發群發電郵表示感謝。她寫道:“本不想打擾大家,但沒說出謝謝的心這幾天一直不安,像欠債一樣,

……”。

木子發完電郵,終於放下一樁心事。美美地回到床上睡覺。忽然,她神情緊張,雙眉緊鎖,雙眼緊閉,嘴裏咕嚕道:“林老

…………一百……主義現實爭論……批判…………”。她陡然坐起來,睜開眼睛,喘著大氣。“哦,是一個夢”,她安慰自己道,遂又躺下睡去。

 

*此文曾用筆名逢路。第二屆《小說選刊》征文比賽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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