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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極的結論 - 王小波

(2013-07-20 15:43:37) 下一個
  麥克阿瑟將軍寫過一篇祈禱文,代他的兒子向上帝討一些品行。各種品行要了一個遍,又要求給他兒子以幽默感。假設別的東西不能保持人的樂觀情緒,幽默感總能。據我所見,我們這裏年輕人沒有幽默感,中老年人倒有。在各種討論會上,時常有些頭頂禿光光的人,麵露蒙娜麗莎式的微笑,輕飄飄地拋出幾句,讓大家忍俊不禁。假如我理解正確的話,這種幽默感是老奸巨猾的一種,本身帶有消極的成分。不要問我這些人是誰,我不是告密者;反正不是我,我頭頂不禿。我現在年登不惑,總算有了近於正常的理性;因為無病無災,又有了幽默感,所以遇到了可信和不可信的事,都能應付自如。不過,在我年輕的時候,既沒有健全的理性,又沒有幽默感,那是怎麽混過來的,實在是個大疑問。和同齡人交流,他們說,自己或則從眾,或則聽憑樸素的感情的驅動。這種狀態,或者可以叫作虔誠。
  但是這樣理解也有疑問。我見到過不少虔信宗教的人,人家也不幹荒唐事。最主要的是:信教的人並不缺少理性,有好多大科學家都信教,而且堅信自己的靈魂能得救;人家的虔誠在理性的軌道之內,我們的虔誠則帶有不少黑色幽默的成分,如此看來,問題不在於虔誠。必須指出的是,宗教是在近代才開始合理的,過去也幹過燒女巫、迫害異端等勾當。我們知道,當年教會把布魯諾燒死了。就算我虔信宗教,也不會同意這種行為——我本善良,我對這一點極有把握,所以肯定會去勸那些燒人的人:諸位,人家隻不過是主張曰心說,燒死他太過分了。別人聽了這樣的話,必定要拉我同燒,這樣我馬上會改變勸說的方向,把它對準布魯諾:得了吧,哥們兒,你這是何苦?去服個軟兒吧。這就是我年輕時作人的態度,這當然算不上理性健全,隻能叫作頭腦糊塗;用這樣的頭腦永遠也搞不清楚曰心說對不對。如果我說中國人裏大多數都像我,這肯定不是個有積極意義的結論。我隻是說我自己,好像很富柔韌性。因為我是柔順的,所以領導上覺得讓我怎樣都成,甚至在病得要死時也能樂嗬嗬。這是我的錯誤。其實我沒那麽柔順。
  我的積極結論是這樣的:真理直率無比,堅硬無比,但凡有一點柔順,也算不了真理。安徒生有一篇童話(光榮的荊棘路),就是獻給這些直率、堅硬的人,不過他提到的全是外國人。作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理應有自己的榜樣。此刻我腦子裏浮現出一係列名字:陳寅格教授,馮友蘭教授,等等。說到陳教授,我們知道,他窮畢生精力,考據了一篇很不重要的話本,《再生緣》。想到這件事,我並不感到有多振奮,隻是有點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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