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詩詞曲賦的藝術價值(ZT)
(2014-01-22 15:52:27)
下一個
一. 整體看價值
就象一座大觀園,如果不走遍全園,隻盤桓於某一處,那麽雖然有瀟湘館之清雅、蘅蕪院之幽冷、怡紅院之明麗、稻香村之野趣,也隻是一處一景而已,很難看出園之“大觀”,看出整體的妙處。《紅樓夢》的詩詞曲賦,如果不是著眼於《紅樓夢》這部書的藝術整體去探討,如果不是聯係書中具體的人物、情節、事件去考察,而孤立地去評判它的藝術優劣、價值高低,那隻能是舍本求末,談其藝術價值也就失之依據而成為多餘之舉了。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在中國文學史上聳立了一座藝術豐碑。《紅樓夢》詩詞曲賦作為這部文學巨著十分重要的有機部分,同樣滲透著作者的心血,作者卓越的思想藝術,熔鑄、錘煉了這些詩詞曲賦。
《紅樓夢》詩詞曲賦在書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首先,許多重要篇章見諸回目,作者是把這些詩詞曲賦作為小說的重要內容加以安排的。其次,它的數量是巨大的。前八十回各種詩詞曲賦共有一百九十七首(高鶚續的後四十回有四十首)。再次,它的藝術形式多種多樣,文備眾體。如詩、詞、曲、歌、謠、諺、讚、誄、偈語、辭賦、楹聯、匾額、書啟、燈謎等,應有盡有。以詩而論,有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騷體;有詠懷詩、詠物詩、懷古詩、即事詩、即景詩、謎語詩、打油詩;有限題的、限韻的、限詩體的、同題分詠的、分題合詠的;有應製體、聯句體、擬古體;有擬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長恨歌》、《擊甌歌》之體的;有師楚人《離騷》、《招魂》等作而大膽創新的,真是千姿百態,豐富多彩,充分顯示了作者偉大的藝術才能。第四,它在深化作品的主題思想、突出結構主線、暗示故事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命運結局、塑造典型形象等方麵,都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任何東西,假使不是一個完整體就不會美”(狄德羅《論戲劇藝術》)。《紅樓夢》藝術結構的特色就是具有整體美。《紅樓夢》詩詞曲賦隻有結合整個作品的藝術結構才能發現美、認識美。曹雪芹是在寫小說,寫詩詞曲賦正是為了表現人物的性格、脾氣、氣質、命運,正是為了寫情節,寫事件,寫典型環境。如果我們硬要離開作品的藝術整體去孤立地論詩談詞,或者說這些詩如何高明而諷吟不已,或者得出“紅樓夢中劣詩多”的結論而大加排斥,都是偏頗的甚至是荒唐可笑的。《紅樓夢》詩詞曲賦的藝術價值、藝術生命存在於整體之中,表現在整體之中,離開這個藝術整體,就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二. 人物,從詩中站起
前八十回中,書中人物作的詩詞曲賦共一百二十八首,占詩歌總數的百分之六十五。書中的人物由於各自性格、愛好、修養、境遇、誌向的不同,寫出來的詩也就“迥乎不同”。什麽人寫什麽詩,“瀟湘子稿”絕不同於“蘅蕪之體”。人的個性化,在詩的個性化裏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詩的個性化,又為人的個性化提供了依據。我們可以通過每個人各自的詩作,洞悉其心靈深處。因此,書中那些通過人物之口作的詩詞曲賦,就成為塑造個性化典型形象一個重要藝術手段。周汝昌先生在談到這一點時說:“過去小說裏的詩詞,多屬‘附加物’的性質,出自旁人或者說書者的口吻,到了《紅樓夢》裏,詩才正式成為小說的內容有機組成部分,用詩來幫助刻畫人物性格自然是目的之一”(《曹雪芹》)。
曹雪芹往往通過人物的一二首詩詞,就把人物形象的本質特征浮雕般地凸現出來。如開卷第一回安排賈雨村出場時,隻用極少筆墨簡單地介紹了他的姓氏、籍貫,然後就讓讀者聽他吟詠。書中寫: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環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值中秋,為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
末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歎,複又高吟一聯雲: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士隱、雨村)……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獨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小說中賈雨村一共隻作了這一聯二詩。這一聯二詩便使一個野心勃勃的窮儒形象躍然紙上。讀者和士隱一樣,從他所吟之句中看到他急於“接履於雲霄之上”,為朝廷“護玉欄”的窮急相。後來他一躍“飛騰”為“萬姓仰頭看”的兵部尚書後,一味貪贓枉法,欺壓百姓,草菅人命,這裏也已露出消息。
林黛玉、薛寶釵作為藝術性極高的典型形象,在文學史上將長存不衰。她們的形象為何如此成功?除了作者出色地通過她們的“行”來刻畫外,也成功地以她們的“言”來刻畫也許是一個重要原因。封建社會的女子的“行”往往會受到很多局限,“言”固然也要受到限製,但作些屬於風雅之事的詩詞歌賦畢竟會自由一些。因此,封建社會女子那些吟花詠柳的詩句,就成為她們表露心聲的一個重要途徑,是她們心靈的天窗,展示出她們的心境和稟賦。
第三十七回,大觀園兒女起“海棠詩社”,寶釵、黛玉都寫了詩。寶釵的《詠白海棠》: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脂胭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黛玉的《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寶釵的詩,活脫脫地畫出了她那“不語婷婷”的“珍重芳姿”,畫出了一個舉止端莊的淑女形象。她的“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不僅是詠白海棠的佳句,也寫出了她素樸淡雅,為人寡言罕語,安分守己,遇到旁人見怪的事情也能渾然不覺,因而博得賈府上下誇讚的個性特點。讀了黛玉的詩,眼前就浮出一個多愁善感、孤獨寂寞的少女形象。“碾冰為土”、“梨蕊白”、“梅花魂”等句,是她喜歡清淨爽潔的性格的寫照。“秋閨怨女拭啼痕”可以說象征了她一生。“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也是她過早離喪、依人而居悲涼心境的含蓄流露。又如第七十回大觀園兒女建“桃花社”,眾姐妹都填柳絮詞。同樣是柳絮,黛玉看是“飄泊亦如人命薄”,寶釵眼裏卻是“白玉堂前春解舞”,這是性格差異造成的。兩人的詩,都透出了心聲,展示了個性特征,給人非常清晰的印象。
曹雪芹真真做到了詩隨人出、詩即其人、維妙維肖,而做到這一點絕非易事。作者須先在心中有各人的“聲調口氣”。黛玉作《桃花行》,“寶玉看了,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寶琴誑他說是自己寫的,寶玉說:“這聲調口氣迥乎不象”,妹妹雖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傷,作此哀音。”黛玉的《葬花辭》、《題帕詩》、《秋窗風雨夕》等詩篇,都十分細膩地表現了她那種獨立又孤立、不屈又不安、熱烈而又悲涼的複雜的精神世界。假如沒有這些詩篇,讀者麵前的林妹妹怕不會如此生動鮮明,讀者也很難為其悲涼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所打動,為她擔憂、痛苦、流淚。就寶釵來說,如果沒有“珍重芳姿晝掩門”、“淡極始知花更豔”、“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這些從心底淌出的詩句,哪會有豐滿如此的寶姐姐呢!
曹雪芹把“追蹤躡跡”地忠實撰寫生活作為自己寫小說的美學理想,因而在小說中,我們常常可以讀到一些就本身來說寫得很不象樣,但從塑造形象來說卻是非常成功的詩。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命眾姐妹各題一匾一詩。迎春缺乏才情,綽號“二木頭”,常常猜謎猜不對,行酒令錯了韻。她所題的匾額是“曠性怡情”,很符合她的個性,是她凡事不計較得失,聽之任之的生活態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強湊成一絕:“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內容空空洞洞,詞句拙稚,不過是匾額內容的重複。詩本身是沒有多少藝術價值可言的,重要的讀詩見人。再如,賈環製的令人捧腹的燈謎,薛蟠的“一個蚊子哼哼哼,二個蒼蠅嗡嗡嗡”那樣的妙句,其塑造形象的效用,令人絕倒。這些詩本身,是不能以優劣論的。
三. 故事情節的有機部分
魯迅先生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我國古典小說傳統寫法之一是在散文中間攙入韻文,和散文相比,韻文不過是一種點綴,一直保持著宋元話本以來“能詩者即為清品”這種仰攀風雅的痕跡。在多數情況下,這些韻文是可有可無的閑文。如李卓吾所評的一百回本《明容與堂刻本水滸傳》中詩和駢體讚文要比後來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多。其中一些被評者認為是多餘的,標了“可刪”字樣。刪去這些附加文字,並不影響內容的完整表達。有些詩詞讚賦雖然在形容人物、敘述情節、渲染環境、描繪景象上有一定作用,但讀者不耐看時就跳過去,也沒多大影響。《紅樓夢》則不然。它的極大多數的詩詞曲賦都溶合在小說的故事情節中,是整個藝術結構的一部分,對敘述文字起著補充、映照作用。如果刪去,全書的思想藝術就會為之減色。比如大觀園曆次詩會作的詩,本身就是“情節鏈”中的一個環節,既然封建貴族青年吟花賞月是閑逸生活中的重要內容,那麽描寫他們生活就不能不寫吟花賞月,否則就等於武斷地把他們的生活剝奪了一部分。
《紅樓夢》第十七回寫大觀園工程告竣,恭迎元春。如果沒有“大觀園諸景題對額”,那麽寶玉、賈政和一班清客也就不用走進大觀園,讀者也就不能隨著他們的足跡將大觀園瀏覽一遍,對園的規模、方位、建築布局、山水特色以極“太奢華過費”的情形也就無從知曉。我們當然不知道瀟湘館何以成為瀟湘館,怡紅院何以成為怡紅院,不知道作者為什麽要讓“瀟湘妃子”住在瀟湘館;讓“怡紅公子”住在怡紅院;讓“稻香老農”住進稻香村……,看不出作者精心安排的“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之間的聯係。從人物描寫看,如果沒有這一段吟花詠柳,那麽賈政的迂腐可笑、清客附庸風雅的俗態、寶玉的風流倜儻也無以表現出來。再從題詠本身的表現作用看,盡管作者對大觀園景色描繪很出色,但如果沒有這些題詠文字,讀者對大觀園不會有如此清晰的印象。這也是為什麽前一時期北京興建大觀園,從這些題額對聯中得到啟發和借鑒的道理所在了。
由於《紅樓夢》詩詞曲賦融於小說有機體之中,因此如果舍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後意義弄明白,或者等於沒有看那一部分情節。比如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寫警幻仙姑帶領賈寶玉來到“薄命司”看十二釵冊子判詞和演曲子。倘若對那些判詞和曲子跳過不看,或者也象寶玉那樣“看了不解”“無甚趣味”,那麽我們最多是知道寶玉做了一個荒唐的夢,甚至我們自己也象在夢中。讀第二十二回,如果不看那些燈謎,或者把它當成猜謎遊戲一眼掃過,那麽我們連這回的回目“製燈謎賈政悲讖語”的意思也不懂。
四. 讖語細探寓深意
《紅樓夢》詩詞曲賦中有一部分是讖語式的。它在書中的藝術作用,就是暗示著情節的發展和人物命運的結局。
這裏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比較明顯的帶有預言性質的詩歌。它又可區分為二:一是作者把事先安排好的人物命運結局,直接暗示給讀者的那些詩。如《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是結構嚴密、內容相連的“係列詩”。書中那些薄命兒女都能在這裏找到歸宿。正如魯迅先生說的:人物命運“則早在冊子裏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墳·論睜了眼睛看》)正冊中王熙鳳的判詞“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就象一張履曆表劃出了她的一生。一從二令三人木:脂硯齋評注“拆字法”,清代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二令’‘冷’也;‘人木’‘休’也。”把“二令”理解為“冷”字,可能是誤解。吳恩裕先生《有關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則對賈璉可以發號施‘令’,最後事敗終不免於‘休’之”。其實,從前八十回來看,與其說是鳳姐對賈璉態度的三個變化,莫如說是賈璉對王熙鳳態度變化的三個階段更為合宜:一“從”,最初是聽,二“令”,然後就下令,三“休”,最後休棄王熙鳳。
二是回目上寫明是“讖語”的。如第二十二回“製燈謎賈政悲讖語”,寫賈府眾人製做燈謎。除賈環一首外,其餘都隱括著各人自己後來的遭遇。賈母的“猴子身輕站樹梢”,謎底荔枝。“荔枝”諧音“離枝”,暗示將來“樹倒猢猻散”。又如“原(元)應(迎)歎(探)息(惜)”的四姐妹做燈謎,正是自己日後歸宿的寫照。“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一響而散的爆竹,用來隱喻元春富貴榮華、瞬息即逝、不幸早死的命運,可以說恰到好處。迎春的“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隻為陰陽數不通”,是用撥亂如麻的算盤,暗喻嫁給中山狼孫紹祖橫遭摧殘。“階下兒童仰麵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是以斷線的風箏暗示探春在清明節遠嫁不歸。惜春的“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謎底“佛前海燈”。脂硯齋讀此謎時禁不住歎息:“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另一種是小說中人物平時吟花詠柳的詩詞,常常也是象征性的。這種象征、暗示意義往往比較晦澀,就象“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字裏行間,隱隱約約、朦朦朧朧,似見非見。
以林黛玉的作品為例。
林黛玉的《葬花辭》是她感歎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也是作者借以塑造林黛玉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這首詩仿佛無意之中預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將來的結局,為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愛情悲劇提供了重要線索。這一點,從與作者同時,讀過《紅樓夢》鈔本的明義的《題紅樓夢》中可得到印證。詩曰:
傷心一首葬花辭,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似讖成真”,這隻有知道了作者所寫的黛玉之死具體情節的人才會這樣說。以此看來,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與續書所寫的不同。有的研究者綜合多種資料的研究後,匡出個大概是:八十回後,賈府發生重要變故。寶玉遭禍離家,吉凶未卜。黛玉日夜悲啼而“淚盡夭亡”。寶玉回來後已經是離家一年後的秋天。瀟湘館、絳芸軒都已“蛛絲兒結滿雕梁”。人去樓空,紅顏已歸黃土隴中;無邊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寶玉沉痛不已,亦如“誄晴雯”一樣“對景悼顰兒”……
黛玉的《桃花行》,寫得是“淚幹春盡花憔悴”的情景。薄命桃花也是她最後不幸夭亡命運的象征。戚本此回前有脂評詩曰:
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豔花。
一片精神傳佳句,題成讖語任籲嗟。
是說雖然寶玉後來棄寶釵、麝月為僧,皈依佛門,以報答黛玉對自己生死不渝的愛情,但這也是徒然而已。因為黛玉早如桃花,被風雨打落而飄散無蹤了。這裏可以看出,批者必然知道後來黛玉是怎樣死的。否則何出此言?其它如詠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諸作,以及中秋夜與湘雲的即景聯句等等,也都在隱約之間通過某一二句詩,巧妙地寄寓她的將來。
另外書中象一些酒席行令、擬聯題額等,看來似乎是信手拈來,隨意為之,不過是書中人物逢場作戲而已,其實作者也是煞費苦心,寓下深意的。
二十八回中,寫寶玉等人在馮紫英家喝酒行令,規定要說“悲愁喜樂”四字,並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有“席上生風”的句子。寶玉作的酒令是: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席上生風”,是“雨打梨花深閉門”。細看一下,其義自嘲。首句“青春已大守空閨”成了後來他出家,寶釵守寡的預言。“悔教夫婿覓封侯”,看似隨便,不過是信手用了一句唐詩,其實,卻非常貼切地暗示了寶玉棄釵為僧的原因--因為寶釵盡說些勸他“仕途經濟”的“混帳話”。“雨打梨花深閉門”,是宋人秦觀《憶王孫》中的詩句。這首詩本身是一首懷人不歸的感傷詩。王孫不歸,春草空綠,門掩黃昏,雨打梨花,境界寂寞淒涼。這是寶玉走後寶釵空閨閉門、庭院寂寞的寫照。又“梨”在民間常作“離”的諧音。用來說“女兒”--寶釵,其寓意不是很明白嗎?與寶玉相反,蔣玉菡酒令中說的“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花氣襲人知晝暖”是他後來娶襲人為妻的吉讖。
再如六十三回寫寶玉與眾姐妹在怡紅院夜宴,大家抽花簽為令,花簽上所刻古人詩句的含義,與掣簽人命運有關。書中寫襲人抽簽--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來,即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麵寫著舊詩,道是: 桃花又見一年春。
語出宋人謝枋得《慶全庵桃花》詩: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襲人所得的簽,是一句引出全詩的,寓意在這首詩中。首句說,賈府沒落時,她怕自己跟著倒黴,就另去找安樂窩。第二句譏她嫁蔣玉菡好比兩度春風。第三句也是杜詩中“輕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自然是有所譏諷了。末句中如果把“漁郎”換成“優伶”,詩就象是專為襲人而寫的了。
五. 和諧的美學境界
我國小說是直接從民間“說話”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此擅長於敘事,擅長於在人物的行動中來刻劃人物形象。《紅樓夢》不僅直接繼承了這個民族傳統,而且全麵地吸收了我國詩、詞、繪畫等藝術經驗,把在人物行動中刻劃人物形象同直接用詩詞刻劃人物形象相結合,把敘事性同抒情性相結合,從而賦於典型形象和典型環境以詩情畫意般的美感,使作品具有濃鬱的抒情性。從藝術結構來看,由於作者在敘事中恰到好處地安排了一些詩詞曲賦,使得全書行雲流水、舒卷自如而又跌宕起伏,節奏上具有一唱三歎之妙,達到了和諧、穩定的美學境界。
人物形象是以情感人的。而詩詞是抒發感情的最強烈的音符。曹雪芹直接以詩詞曲賦作為刻劃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使典型形象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相當詩化了的人物,以其強烈的抒情性,給人以不可抗拒的藝術感染力和委婉動人的美感享受。比如林黛玉那以花喻己,以己擬花的《葬花辭》:“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情景交融,使林黛玉在這花團錦簇的映照中,顯得更美好,她的命運也被襯托得更淒慘,使人不能不對她寄予熱烈的讚美和深切的同情。黛玉在病中有感於自己寄人籬下、命運多舛,“不禁發於章句”,逐成《代別離·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作者以秋燈秋色、秋風秋雨的淒涼景色,創造了一個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意境,極其深沉、濃烈地渲染了林黛玉那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讓人為之鼻酸流淚。《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一章中,作者寫黛玉和湘雲月下聯詩,由湘雲的“寒塘渡鶴影”,引出黛玉的“冷月葬花魂”。不僅把黛玉不幸的命運和高潔的性格描繪的包孕深遠,詩情激越,而且也仿佛把讀者帶入到那個寒塘鶴影、冷月花魂的詩情畫意之中。這種以詩抒情的描寫,使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形象產生了極大的藝術魅力。
藝術結構上,由於作者把敘事與抒情、散文與韻文完美地相結合,使人讀起這部書全不覺是在嘔心鏤骨的“辛苦”中產生出來的。那大大小小、彼此交織的生活畫麵顯得那樣地層見疊出,而又從容自如。讀者就象坐在一隻隨風飄去的船上,隻見那些山、水、雲、樹……互相連結而又變態多姿地交映而過。瞬息之間,雲淡風清,忽又白雨跳珠,忽又江天日出……一切都顯得那樣天造地設、渾然天成。如七十六回,寫中秋賈府合家賞月,興盡而散。描寫到此似乎要結束了,但忽然由一個丫環引出了此時躲在“凹晶館”聯詩的湘雲和黛雲,引出一段纏綿悱惻的《中秋夜即景聯句三十五韻》;於是中秋團聚的喧鬧場麵剛過,寒塘月色的清淒景色又比並而來。又如二十七回,寫芒種節大觀園眾姐妹聚在一處“祭餞花神”,大觀園內氣氛熱烈、喜悅。作者寫芒種節這天早上“……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者花瓣柳枝編成驕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線係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係了這些物事。滿園裏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在這種喜悅氣氛中,作者出奇不意地引出了正在葬花的林黛玉,讓她唱出如訴如泣、悲涼寒淒的《葬花辭》:“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樸繡簾……”作者總是把人物的所吟所詠安排在最適宜的時候,把反差如此強烈的喜悅悲涼溶為一體,更增強了藝術效果。就情節而言,如果沒有這一段悲涼文字,“芒種節”平平淡淡,又有何趣?喜劇的氛圍中吹進一段悲涼之風,敘事之中夾入一番抒情,散文之後忽有一段韻文,使得作品大開大合,風去雲來,柳暗花明,極為生動感人。
寫到這裏,可以做結論說,《紅樓夢》詩詞曲賦,就小說的藝術整體而言,藝術價值是很高的,它的藝術作用是多方麵的。它和小說的敘事內容一起,構成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紅樓”的整體美。如果沒有這些詩詞曲賦,也就沒有《紅樓夢》。當然,一部分詩詞如《好了歌》、《好了歌注》、《紅樓夢十二支曲》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黯淡的悲觀主義和宿命論色彩。此外,也確有一些藝術粗糙之作和極少數遊離於情節之外的“閑文”。比如《警幻仙姑賦》,脂評認為“此賦不見長”。就內容而言,主要是把警幻仙姑的美貌描繪一番;就藝術特色而言,遣詞造句多留意於曹植的《洛神賦》,模擬成份太多。但這畢竟是白璧微瑕,作為藝術,十全十美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完全可以說,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既然《紅樓夢》是不朽的,那麽,作為這部文學巨著整體藝術結構有機部分的詩詞曲賦,必定也是不朽的。
多謝君子來讀探討。紅樓多往事,繁華多顛簸。興衰多少事,青絲已如昨。隻有詩歌裏,風花雪月多!
多謝心雨一番感言,幾多思緒。詩歌年少不言愁,一杯酒,高樓滿目飛絮,白了少年頭。人生流水年華走,悠悠,不盡心中一番詩歌一番舊情新如霜。
紅樓夢看了多遍。 那時年輕,特別喜歡裏麵的詩,還有就是菜名和怎麽作這道菜的。
紅樓夢是一部不朽的巨作,有無窮的探討,由此也養活了一批紅學家。
風風ZT的這篇文章顯示了作者的文采和研究紅學的深度。
謝謝風風分享!
問好風風!
多謝風風好文共享!
恭祝雪兒,風風馬年春風,心想事成!
多謝雪影來讀。這是一篇轉載的評論文章。風風以前也喜歡評論詩歌,不過很費時費力,現在大都轉載一些有意思的評論文章。
祝雪影新春佳節快樂!
風風一定是通讀領悟了紅樓夢,才能寫出這樣的紅樓解析。
我10歲時第一次看紅樓,後來高中時再看,現在印象已模糊了。
不過紅樓夢結局太悲了,我喜歡喜劇結局。
問好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