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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十年青春祭 (11) 急轉直下(一)

(2018-02-28 09:38:37) 下一個

上一章:閥門事件

 

十一、急轉直下(一)

當時我們的單身宿舍是兩個人一間,我的室友叫洪剛。

洪剛和我曾同為北京101中學的初三學生,但不同班。他個子不高,身型也偏瘦弱。他出身革命幹部家庭,但父母不屬高幹。洪剛是廠裏的一名卡車司機,人緣極好。我後來看到一些北京學生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他曾經幫助過那麽多的人。他為人溫和,與世無爭,骨子裏不乏豪爽之氣,卻表現不出來。因為時常走南闖北,天冷的時候他總披著廠裏發給司機的皮大衣,想表現出一副江湖氣,但就是不太像那麽回事,總覺得是欠著那麽一點狠氣。

一天突然聽說洪剛被叫到廠保衛科去了,而且竟然到晚上還沒回宿舍。我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有點匪夷所思。

第二天一早他訕訕地回到宿舍,我大喜,趕緊問他怎麽回事,他就是不說,情緒相當低落。我沒多問,沒事就好,急著上班去了,還順便告訴了幾個哥們,洪剛回來了。

第三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從廠保衛科打來,讓我過去一下。我沒多想就去了,一進門發現裏麵不是我們保衛科的人。來人自我介紹,他們(一共兩個人)是縣公安局的,主審姓陳。難怪,一副毫無表情的臉和一雙居高臨下審視人的眼。

通過公安的詢問,我才明白這兩天洪剛的種種怪異是怎麽回事,現在輪到我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這次糾纏的是我們幾個廠裏哥們在北京的一次聚會,時間應該是1976年9月毛澤東追悼會之後或10月初剛剛粉碎“四人幫”之後,地點是洪剛在北京的家,確切地說是他父母的家。

文革中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大消遣是“小道消息”,即不見於明麵的各種有關政局的消息。北京,特別是幹部子弟圈子,當然是小道消息的源泉。以往廠裏每有北京學生,特別是幹部子女,從北京探親歸來,連我們的廠領導在路上碰到有時也會湊前問問有什麽小道消息。

我們幾個哥們是在毛澤東去世,“四人幫”被抓前後回北京探親的,當時中國出了那麽大的事,當然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的消息,同時也想一吐心中的感觸。連鍾君,這個在北京沒家的人也跑到了北京,我們相約在洪剛家裏見麵。想想都激動。

高談闊論,口無遮攔是我們這幫哥們聊天的特色。而樂都縣公安在1977年一月底二月初開始對我們的審察是看看能不能以我們的聚會為突破口挖出我們,特別是鍾君和孫君的不軌言行,再進一步看能否把我們這些人定為一個有組織的 “反革命” 集團,再看我們這個 “集團” 是否預謀了1976年底的 “破壞生產” ,從而盡快給鍾、孫定性判刑。

我立刻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嚴重。

我相信我們那幫人裏麵沒人會說那天的聚會是個有計劃、有綱領、有組織的會議,但鬼才記得那天我們都“胡說八道”了些什麽。正因為不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會議,聚會中的談話當然都是信口開河,七嘴八舌,隻求一時痛快。沒有人關注誰誰說了什麽,更沒有人去記錄。又正因為當時是信口開河,所以更有可能被人誤解,事後憑想象加油添醋。

陳公安開宗明義,點明調查的是我們在洪剛家的聚會。要我交代當時聚會的時間、地點以及都有什麽人參加,每個人都說了什麽。我勉強說出幾個名字,就說不下去了。陳不急不躁,說有的是時間等我想,其間不無得意地告訴我,他們已經掌握了一張平麵圖,連當天參與人誰坐在哪裏都知道。

此時距我們那天的聚會已經過去了近四個月,我無辜地表示想不起來也合乎情理。我在陳公安對麵幹耗著,時間過得特別慢。陳公安抓住時機地跟我交代政策:完全坦白自己的言論又能揭發他人的,將會在最後的處理上從寬考慮;而頑固不化者後果會很嚴重。這種八股在小說和電影裏看多了,如今落到自己頭上,還真是別樣滋味在心頭。

陳公安反複告誡我,即使你不說,有人會說。然後他給我講了一個例子:一個農村人曾偷聽敵台[1]十五次,後被揭發。因拒不交代,最後被判十五年牢刑。他告訴我,我們這些人的性質要嚴重得多:有思想,有言論,還有行動,也少不了偷聽敵台。

當時人都清楚,且不說已經被抓的鍾君和孫君,就連我們這些被調查的人一旦被定性為“不滿時局”,即身背“反”字,不管最後抓與不抓,不但自己永世不得翻身,還將連累家人、親友及後人。從五十年代反右鬥爭開始,因一句話,一句斷章取義,加油添醋,甚或穿鑿附會的話而被定性的例子太多了。

僵持了不知多長時間,陳公安讓我離開,隨時聽候傳審。臨走告訴我不得向其他人述說今天的審訊。其實我也根本不想去和其他人“串供”。在這種壓力下,誰知道我今天說的話明天是否陳公安就知道了。從另一方麵說,我們老老實實地把供串好了,到公安麵前說得都八九不離十,等於幫公安把案給坐實了。不幹。我不想讓別人啟發我“想起”什麽。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拚命地想那天有沒有,有什麽“出格”的言論。

1976年10月初的話題,很容易集中在毛澤東、四人幫、華國鋒、和鄧小平的身上。而年底當鍾、孫二人被抓的時候,中央還在 “繼續批鄧” 。到了我們開始被審查的1977年二月間,從上到下有一股越來越強的擁鄧潮流,但鄧小平仍在華國鋒的推阻下沒有複出。這種局麵的複雜性決定了我們當時所說的任何話都有可能掉進一個讓我們不好解釋的陷阱。

據說當時青海有一個老農在林彪還是“副統帥”的時候,看著林和毛的照片說,林彪是個奸臣。他理所當然地被抓了起來,當了“反革命”。後來林彪倒台了,他說我早就說林彪不是好人,但仍沒人給他平反,因為他攻擊的是當時的國家領導人。

 

下一章:急轉直下(二)

 

[1] 當時中國在文革的大部分時間裏除朝鮮外在國際間沒有朋友,因此在地方官員的心目中凡屬中國大陸以外的電台均屬敵台,凡是收聽到“敵台”的人都是偷聽。我們後來的車間黨支書在政治會議上曆數敵台國家時不隻一次提到朝鮮還得到下麵聽眾的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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