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談談寂寞
(2014-03-14 18: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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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談【梁曉聲:談談寂寞】
2014-03-14 《讀者》
文/梁曉聲
都認為,寂寞是由於想做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與說,想改變自身所處的這一種境況而又改變不了。
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義了。
寂寞是對人性的緩慢的破壞。寂寞相對於人的心靈,好比鏽相對於某些容易生鏽的金屬。
但不是所有的金屬都那麽容易生鏽。金子就根本不生鏽。不鏽鋼的拒腐蝕性也很強。而鐵和銅,我們都知道,它們極容易生鏽,像體質弱的人極容易傷風感冒。
某次和大學生們對話時,被問:“閱讀的習慣對人究竟有什麽好處?”
我回答了幾條,最後一條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別長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
他們笑。我看出他們皆不以為然。他們的表情告訴了我他們的想法——我們需要具備這一種能力幹什麽呢?
是啊,他們都那麽年輕,大學又是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雲集的地方,一間寢室住六名同學,寂寞沾不上他們的邊啊!
但我同時看出,其實他們中某些人內心深處別提有多寂寞。
而大學給我的印象正是一個寂寞的地方。大學的寂寞包藏在許多學子追逐時尚和娛樂的現象之下。所以他們渴望聽老師以外的人和他們說話,不管那樣的一個人是幹什麽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當眾懺悔。似乎,越是和他們的專業無關的話題,他們參與的熱忱越活躍。因為正是在那樣的時候,他們內心深處的寂寞獲得了適量地釋放一下的機會。
故我以為,寂寞還有更深層的定義,那就是——從早到晚所做之事,並非自己最有興趣的事;從早到晚總在說些什麽,但沒幾句是自己最想說的話;即使改變了這一種境況,另一種新的境況也還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別人更清楚這一點。
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人置身於種種熱鬧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另類的寂寞,現代的寂寞。
如果這樣的一個人,心靈中再連值得回憶一下的往事都沒有,頭腦中再連值得梳理一下的思想都沒有,那麽他或她的人性,很快就會從外表鏽到中間。
無論是表層的寂寞,還是深層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對人心的傷害,那都是需要一種人性的大能力的。
我的父親雖然隻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建築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對待。僅僅因為他這個十四歲闖關東的人,在哈爾濱學會了幾句日語和俄語,便被懷疑是日俄雙料潛伏特務。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他獨自一人被發配到四川的深山裏為工人食堂種菜。他一人開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頭不停地種,不停地收。隔兩三個月有車進入深山給他送一次糧食和鹽,並拉走菜。
他靠什麽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歲的男人了,我的父親,他學起了織毛衣。沒有第二個人,沒有電,連貓狗也沒有,更沒有任何可讀物。有,對於他也是白有,因為他幾乎是文盲。他劈竹子自己磨製了幾根織針。七八年裏,將他帶上山的新的舊的勞保手套一雙雙拆繞成線團,為我們幾個他的兒女織襪子,織線背心。
這一種從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織,成了他的習慣。那一年,他七十七歲。
勞動者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變成容易生鏽的鐵或銅,也隻有被逼出了那麽一種能力。
而知識者,我以為,正因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層的,所以需要有更強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這一種能力,除了靠閱讀來培養,目前我還貢獻不出別種辦法。
胡風先生在所有當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時間最長——三十佘年。他的心經受過雙重的寂寞的傷害。胡風先生逝世後,我曾見過他的夫人一麵,惴惴地問:先生靠什麽抵抗住了那麽漫長的與世隔絕的寂寞?
她說:“還能靠什麽呢?靠回憶,靠思想。否則他的精神早崩潰了,他畢竟不是什麽特殊材料的人啊!”
但我心中暗想,胡風先生其實太夠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
幸虧他是大知識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憶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換了我的父親,僅僅靠拆了勞保手套織東西,肯定是要在漫長的寂寞傷害之下瘋了的吧?
知識給予知識分子之最寶貴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為靠了思想的能力,無論被置於何種孤單的境地,人都不會喪失最後一個交談夥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與自己交談,哪怕僅僅做這一件在別人看來什麽也沒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長很漫長的寂寞。如果居然還僥幸有筆有足夠的紙,孤獨和可怕的寂寞也許還會開出意外的花朵。《絞刑架下的報告》、《可愛的中國》、《堂·吉訶德》的某些章節、歐·亨利的某些經典短篇,便是在牢房裏開出的思想的或文學的花朵。
思想使回憶成為知識分子的駝峰。
而最強大的寂寞,還不是想做什麽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與說;而是想回憶而沒有什麽值得回憶的,是想思想而早已喪失了思想的習慣。這時人就自己趕走了最後一個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誠的朋友——他自己。
誰都不要錯誤地認為孤獨和寂寞這兩件事永遠不會找到自己頭上。現代社會的真相告誡我們,那兩件事遲早會襲擊我們。
人啊,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讀書吧!人啊,一旦具備了這一種能力,某些正常情況下,孤獨和寂寞還會由自己調節為享受著的時光呢!
信不信,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