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烈烈時

在上世紀中國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喊得最多的政治口號可能是毛主席萬歲,和打倒什麽人.有意或不經意叫錯或寫錯口號的人有可能會替自己召來災禍.

一九七四年,我正在一個中心小學讀四年級.有一天早晨到學校,發現學生們的臉色很凝重,他們三五人圍在一起,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麽,過了上課時間很久也沒有聽到鈴聲,至少過了兩堂課的時間,班主任老師才到教室裏現了一下身.他叫大家坐在教室裏自學,不要交頭接耳.一個同學小聲告訴我:有人在廁所裏發現了反動標語.對了!一定有人寫了反動標語,因為我在進教室前,經過飯店門口的時候,聽到一個村婦對一個廚師說:寫反動標語是要坐牢的.難怪老師們都不能來上課了,他們被召集在辦公室開會,周圍還有大隊革委會的人看著,不讓學生去辦公室找老師或打聽什麽.聽說公社的武裝部長在裏麵講話,還聽說縣公安局也會派人來調查.不過我始終沒有見到戴大沿蓋帽的人.

原來在那天淩晨,一村民在廁所的隔板上發現了五個字,一看就是反動標語,大為驚色地吿訴大隊革委會,革委會的人立刻打電話給公社革委會,同時讓人堵住廁所門,不讓人打聽消息.武裝部長騎自行車火速趕到大隊,到達時已是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他將木板取了下來,初步分析五個粉筆字應該是師生所為.上午的開會是針對老師的,下午的工作則圍繞著學生進行.

下午的上課鈴聲一響,同學們異常安靜地坐到教室裏.班主任王老師告訴我班同學,村裏出了很嚴重的事情,大家不要議論,回家以後也不要對別人講.他給每個學生發一張紙,要求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開始聽寫,要聽清楚再寫,這不是抄寫.

為了突出毛主席,王老師大聲念了很多口號:毛主席,大救星;毛主席,愛人民;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王洪逵老師五十開懷,平時弱不禁風,但是這一天口號叫得非常激昂,臉上還有些漲紅.接著就是打倒一批人.最先被揪出的是先聖孔子,他是被喊作孔老二而打倒的,繼而遭殃的是共和國的幾位開國元勳.他們是劉少奇,林彪和彭德懷.為了紅太陽,地球上的很多人遭大殃.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打倒”二字叫得震天響,最後打到外國去了.我班同學剛聽寫完畢,又聽到隔壁班主任付老師高昂的聲音: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各國反動派.雖然付老師班打出國門比我們稍晚一步,但是付老師年輕,體壯,他那鏗鏘洪亮的口號聲早已飛到了世界各地.我們交上紙後就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聽說案子破了,是一個三年級的學生所為.這個中心小學的學生來自周圍十多個村莊.少數村子至少有五公裏遠,學校隻收四,五年級的學生;而近的隻在七,八百米之外.這個學生住在最近的一個村子,他每天早晨到學校至少比上課時間早到一兩小時,然後在那兒玩,打乒乓球.那天早晨他吃飽了撐著,將書包往教室一丟就往廁所衝,經過黑板前麵時,順手拿了一根粉筆.就在他咬緊牙關,狂轟濫炸進行得轟轟烈烈之時,他在廁所的隔板上寫了五個字,一幅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塗鴉之作.但是當天村民表現出的神秘感,聽寫標語時嚴肅的氣氛,以及老師們哄亮的聲音,讓他一回到家裏就癱倒了.父母弄清原委之後對他就是一頓毒打;屁股腫脹,兩臉也擰歪了,眼睛哭得象兩隻燈泡.第二天一大早,他媽媽拉住他的手往學校跑,他爸爸則拿根木棍在後麵跟著,活象賣豬崽一般.

一到學校辦公室,他爸爸就大聲說:沒有毛主席,哪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父母兩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他.校長和老師叫他們小聲點,同時不要複述廁所裏的五個字.當天上午我們又沒上課,公社武裝部長在跟老師開會.下午全校師生開大會對這位學生進行教育.具體的形式就是在校長講了幾句讓人似懂非懂的話之後,依次由各班指派的一位同學到台上講話.講話稿由各班班主任寫好,以免講錯話,複述廁所裏的五個字.我作為班長上台發言,現在隻記得稿子上的前兩句:付愛生同學,出身貧農家庭.

後來上麵決定,隻對這位學生進行口頭教育,不作其它處理.他的父母和老師都沒有受到其它牽聯和影響.他的父母後來說真要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

是啊,應該感謝毛主席,是他老人家給了他家一個護身符,一個好的家庭成份,讓他家在那轟轟烈烈的年代能夠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