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視野

簡單的校園生活,多思的腦袋,平靜的麵容,激揚的熱情,時時刻刻的新鮮視野,無所不在的美麗人生,這是我想要的生活,也是我想和別人分享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最新文章
歸檔
正文

我的奶奶

(2005-08-20 05:18:28) 下一個
我的奶奶,其實是我媽媽的媽媽,實際上我是應該叫作姥姥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喊她是奶奶,倒是爸爸的媽媽,我卻喚作婆婆。大概在我的映象裏麵,奶奶總是比較更親切一些的吧。 我從出生的第一天到兩歲另六個月一直待在奶奶和爺爺的身邊,一步也未曾離開過,直到遠在外省的爸爸媽媽把我接過去。媽媽提起這段往事,總愛取笑我是“隻知有爺奶,未知有父母”,意境自然和“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差了甚遠,卻也形象。因為我那個時候一年裏很少見到媽媽,特別是爸爸,他們放假來看我,我被大人們開玩笑窘迫,索性躲進隔壁的姨娘家裏,和她拉家常,抱怨家裏最近的生人太多,還告訴人家,奶奶說來的阿姨和叔叔是我的爸爸媽媽,要帶我走,我不情願等等的事情。那個時候我隻有兩歲,事情都隻有大體的記憶,而這些具體而微的情節,都由奶奶後來學給我聽,我聽了就像聽別人的事情似的,對自己的大人一般的語氣也覺得好笑,更對她一五一十,曆曆在目的講述覺得吃驚。 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脾氣很糟,常和家裏人爭吵,媽媽為此還落淚。奶奶卻說,我的豆豆(我的小名)小的時候可馴服了,疼人,送到你們這裏過了幾年就變了。言下之意是我本性並不壞,現在脾氣差要歸罪爸爸媽媽 。《紅樓夢》裏講有一回八月十五老太太攜眾兒孫於凸晶館裏賞月,講笑話承認自己對二兒子有偏袒之心,我猜天下的老人都是有這毛病的吧。 兩歲半之後,爸爸媽媽決定把我接到身邊,奶奶自然是不能說不的,她又不放心我被別的人送去,於是千裏迢迢的親自送我。我在西安的最初幾個月的生活,據媽媽講,奶奶陪我住了三個月後終究走了,我不習慣,每夜裏大哭著隻要她,我想這大概是真的,我像馬駒一樣被奶奶悉心的單獨放養,自己串門子到夜深,無拘無束得慣了,突然給送進了幼兒園裏和一眾小友圈養在狹小的院落裏,怎能不嚎啕而哭,以泄不滿呢?奶奶回了老家後也不習慣,晚上睡不著覺,總想著夜半要熱牛奶給我,白天奶奶家的院子裏靜悄悄的,按她的話說是“沒了人氣”,心裏空,半年裏竟掉了一半的頭發。這些我本是不知道的,直到後來又見到她的時候,一天晚上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時候,我像小時候一樣摸著她的胳膊,她偶然想起便對我講。 然而這一別再見竟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一半是因為爸爸媽媽的工作太忙找不出一段長的時間來回老家,老家現在看來並不遠,不過是一天多的火車行程,再搭汽車翻過大山,五六小時的光景就到了,我小的時候卻不是這樣,火車的速度慢,坐的人多,要提前排隊買票,鑽山的公路也沒修通,長途公車要結結實實的開一整天的時間,我家的女眷無論老幼都暈車,東倒西歪在車上,吐得死去活來,狼狽不堪,總之回一趟老家實在是不容易的。那時候個個人家裏也沒電話,掛長途問候竟是件極希罕的事,寫信通消息,電報告加急還是通遍的手段,然而卻都是大人在操控,我偶爾被告知奶奶托舅舅寫信問我好不好,就連這問題我也沒親自回答,全由媽媽代筆。但我家也並非沒有新花樣,我記得那幾年,每到春節,我總被媽媽訓練唱首哥,或是讀支兒歌,準備好了,就站在錄音機前麵,端端正正的表演出來,有一年的新春,我正好唱外文的聖誕曲,中文叫做《鈴兒響叮當》,結尾我要重複唱一句“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正式“表演”的時候竟然不知道停下來,結果還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才算結束,被媽媽大笑,自己覺得窘迫極了,要洗掉重錄,媽媽卻把這帶子留下來說這樣子就好了。我當時並不知道這是要寄回給奶奶的。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正好四十五歲,高大的身材,是強健的女人。我那時大概覺得她像堵磚牆一樣堅強,於是發明了一項惡極的遊戲:奶奶拉著我上街,我讓她走在前麵,自己故意拉在後頭幾步,然後攢足了勁,往她身上衝過去,想要把她撞倒,結果是毫無例外的失敗,偶爾有次,她不曾防備,被我推得向前快走了兩步,我就勝利的大笑,她有時也回頭斥我一聲,我最狡猾,明白她並不曾真得生氣,就繼續醞釀力氣,像個小牛一樣再衝過去。我在爸爸媽媽身邊一直過了五年之後才又回了奶奶家,一天我和奶奶又像小時候一樣上街,我猛然想起這小時候的惡作劇,就故意停走幾步,等她提著菜籃子走前去,我猛得衝上去,卻沒想到竟能把她撞得險些栽倒,菜籃子也翻了,我嚇得趕忙扶住她,她卻還是像從前一樣的不生氣,甚至還有些玩笑的口氣說,以後再不能玩這樣的遊戲了。 奶奶近六十歲的時候,爺爺過世。爺爺是老紅軍,經曆過南京屠殺的現場,看著身邊的戰友被流彈削去了半個腦袋,建國以後隨著老軍長王震的隊伍離休在西北,和奶奶經由組織上的“組織”結婚,奶奶以十八歲的年紀嫁給當時近四十歲的爺爺,以現在的話是標準的老夫少妻了。我的爸爸媽媽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同誌,相愛結婚,二十多年後以離婚收場,其間的爭爭吵吵,我是清楚的,也覺得這是正常的生活了,所以媽媽回憶她的爸爸媽媽的時候竟說奶奶爺爺一輩子也沒吵過嘴,頂多是奶奶在屋子裏講話大聲些,爺爺就默不做聲的走到院子裏剁雞菜,我竟不相信,跑去問奶奶,她也說是。 爺爺過世的這近十幾年裏,家裏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細細的數過來,驚覺人生遭逢的辛苦:舅母的心髒病,好幾次險些失了性命,奶奶和舅舅一家被爸爸媽媽幫助,千辛萬苦的調動工作來到西安,因為舅母不能適應這裏的氣候又走回頭路。奶奶性格撅,一怒之下,和唯一的兒子分了家,自己留在了西安,幾年以後賣掉房子還是隨了舅舅回去了老家,卻堅持依然自己獨居。其間的恩怨悲歡,竟淅淅瀝瀝的拖過了這些年月,直到我大學畢業出國又回國,去到奶奶和舅舅家裏探親,和舅母閑聊家常,聽得出婆媳兩人終究存了心結。再後來,最被奶奶爺爺看重倚重的爸爸跟媽媽離婚,媽媽的大妹,我的二姨和姨夫的離婚,二姨的重病,一樁樁的事情,奶奶一貫的做主的當家身份漸漸褪了顏色,一大家子人每每提到她,總是想著她的病,她的日常生活,她的受人照顧。 奶奶被診斷出糖尿病是她幾年前在我家裏麵,媽媽帶著她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時候。大家知道了都講這是富貴病,隻要吃食上注意是不要緊的。奶奶於是多多少少節製了飯量,卻終究不像有的病人那樣注意,尤其她習慣吃的麵,竟總還是像從前那樣,我們常常碎碎念她,她被說煩了,就說她沒勁頭去保命,還說她媽媽就活了七十三歲,自己也不指望活得太久。兒孫們聽了這樣的話,當然變了臉色,或鼓勵或嗔斥,要她保重。 我這幾年在國外讀書,一心隻為了自己的事情打算,偶爾記得號碼,算了時間,趁著她還沒睡去的光景打個電話過去,奶奶接電話比較慢,總要人等上一會兒,第一聲“喂”有氣無力,知道是我以後就會提高了聲音,她對我講話從來不叫我小名或是大名,她會喊我“我的娃兒”,再就問我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就於是用幾乎喊的聲音說,“我的娃兒,奶奶想你,我很想你。”她起先搬回老家的時候的房子被舅舅在幾年前轉手賣掉,又湊了些錢買了和他的家隻擱了一道門的一樓單元,為的是照顧起來方便,奶奶中意的則是屋裏麵的暖氣和廁所,還有前主人留在園子裏麵的幾株櫻桃樹、杏子樹,我去年暑假臨回家的時候給她打電話,她高興得不得了,連說要給我留自己家裏結的櫻桃和杏子,又問我還想吃什麽,我記得她從前用小黃瓜醃的醬菜,就說想吃,她就說馬上去買小黃瓜。 我回國後的第三個禮拜回了老家,住在奶奶的新家,才發覺她接電話慢的緣故:臥室和放電話的客廳有距離,她的眼睛因為糖尿病的緣故幾乎完全看不到了,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房裏,聽到鈴聲,先要起身,再摸索著進了客廳去接電話。她以往也在電話裏提過眼睛的事情,我總覺得不會是像她描述的那樣嚴重,掛電話過去向舅舅打聽,說法也暗合自己的猜測,一定是老人的撒嬌方式,故意把自己的病描述得嚴重些,來得到重視。——可笑我們的老人心理學!我去的第二天,她就要我去廚房拿她給我醃的小黃瓜,我掀開瓷碗,一股臭氣,顯然是失敗了,仔細一看,原來她沒把原材料和器皿處理幹淨,醬菜忌葷腥,沾了油氣的黃瓜泡在罐子裏麵一個多月散出難聞的味道,奶奶在那邊的床上似乎也有察覺,問我是不是菜壞了,還要過來自己看。我心裏一緊,連忙掩了蓋子,說沒壞。夜裏我去廁所,發覺馬桶周圍上下似有洖物,疑是她自己解手,弄髒了馬桶而不自知。我又去廚房及各處,發現幾個要清理的地方,第二天借口大掃除,一起清理了了事。 我又存了小人的心眼,留神觀察舅舅和舅母,發覺他們也是盡了為人子女的力,隻是他們也有自己的家事,舅母身體不好,舅舅的工作極忙,一個星期總有兩天夜班,況且照顧一個不便利的老人,誰又能做到萬無一失呢? 我於是想,要是把奶奶的眼睛治好了,以她的倔強個性,自己的起居一定不會假他人之手。我力勸奶奶和我一起去西安看眼睛,她起先不願意,說身體經不起長途旅行的折騰,又說不想花媽媽他們的錢,總之這樣那樣的接口,被我一一駁回,加上我許諾去了西安眼睛一定會好,她總算答應下來。 媽媽也有一年沒見到奶奶了,私下裏對我說這次看到奶奶,覺得她特別虛弱,我也看到她一天竟有大半的時間待在床上,就想果然老年人受不得舟車勞頓。後來媽媽和舅舅領著她給眼睛做了手術。我的假期見底,奶奶也嚷著要回自己家去,還對小姨姨說要快回家,不想死在西安麻煩兒女,小姨姨把這話轉給我們大家聽,都覺得不過又是她一貫的倔強的傲氣,一笑了之,無論如何她還要在我家住著等候複查。我和媽媽開始察覺奶奶的真糊塗,有一次她半夜起夜,直直走進媽媽的臥室,誤以為是洗手間,另一次,吃畢了午飯,她又返回廚房間,催促大家燒飯——竟忘了剛剛吃過飯。 我走的時候是個大清晨,早上五點半,奶奶這個時候大多還在睡覺,我叫媽媽別叫醒她,因為昨晚已經和她話過別,答應她過年的時候再回來看她。她又特特的囑咐我,個人的婚姻問題一定要快些決定下來,等等不一而足。 誰知道我們臨離開家的時候,她竟然自己醒來,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當時立在家門口的樣子:她穿著媽媽新買給她的淺棕色睡衣,反披著件黑色的厚棉衣,細細的兩條腿,支著她的大肚子,眼裏有淚,向我招手,讓我早點回來。我也向她說再見,埋怨她天涼還走出來,說過年就回來看她。 我的這一年留學生活和以前沒什麽大不同,忙忙碌碌一年又幾乎過去了,三月裏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奶奶生病,大家子都趕回老家去,我馬上緊張起來,心裏暗暗祈禱她快點好起來,也準備要買機票回國看她。過了幾天我打電話給媽媽,說是奶奶在醫院裏做胃部手術,已見起色,讓我放心。我鬆了口氣,心想,還是按自己的原計劃春節回去陪她。之後我又打電話給她,可是接電話總不是她,我心想可能是因為她還是在臥床的緣故,又甚至是她手術以後虛弱得連講話的力氣也沒有。我也沒再堅持,想等她恢複了再說。 七月中,媽媽來英國看我,夜半的飛機,第二天清晨打電話給家裏人報平安,我說給奶奶也掛一個吧。媽媽停頓了一下,說,我正要告訴你奶奶的事情。我問,什麽。她說,你都不知道,奶奶今年三月的時候已經去世了。 媽媽的語氣輕鬆,說著最不輕鬆的話題,我接著問怎麽會這樣的時候自己聽了也覺得輕鬆,心頭卻亂,仿佛一時間說的和聽的都是別人的事情。媽媽於是開始祥述 ,我心裏頭一忽而明鏡似的清澄,想起的都是些以往的瑣事, 一忽而又像是滾在鍋頭的醬粥糊塗起來,竟覺得什麽都不真實,悲傷、震驚、揉在腹肺之中的像漿子一般的情緒漫上了我的眼,連坐著低泣的媽媽也虛幻起來,我又像究竟是不是在做夢呢? 然而這究竟是真實的了,媽媽的來是真的,那麽奶奶的死也是真的了。媽媽說奶奶的喪禮上誦經超度,孝子叩拜,一切都按著奶奶的老家人的習慣辦得極盡周全,風風光光,算是還了她耿耿於心的人生最後一個願望。媽媽又說,奶奶的遺物裏最值錢的是她的一個一萬塊的存折,按照她的願望全留給我舅舅的女兒作學費,還有家人要給她穿老衣斂葬的時候,在衣服的口袋裏發現另外六千塊錢的存單,奶奶留下張字條,囑咐這錢是專為她喪事準備的,希望大家緊著這錢開銷,別多添也別少花。隨後的家庭會議,舅母哭得最是痛心,幾十年婆媳的誤會終於化解,於生者和死者都算得上是美事一樁。 奶奶是在睡夢裏離開的,身邊躺著還在替她捏背的舅舅,翻個身子便過去了,想來是最安詳的,若看淡生死,全當是場離別,除了難以割舍得留戀以外,還有什麽可遺憾呢?而我,終究滿懷了歉意和悔恨,可是是在向誰道歉,又要向誰悔恨呢?我說不出來,隻在這陰沉沉的雨天裏,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把分不清楚濃淡的情緒一字一句敲下來,淚水好幾次奪出眼眶,打濕了桌麵。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