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亮2008年經受流產,經曆了一場生死,開學後搬到學生公寓裏去住。流產的事對她身體和精神打擊都很大,又要用全英語聽課,考試,美國學校小考試很多,每門課考試時間不同,幾乎每天都在考試,學校的飯菜也不合口味,幾乎每樣食物裏都有奶酪,比如三明治,比如麵條(pasta),比如披薩。不過,她倒是喜歡吃披薩,味道比較足,但是兩個月下來,她長了10磅。曾有幾次,她覺得一切都不如意,一切也就失去了意義,活下去有什麽意義?
這天她和一個從中國來的同學說話,被一個美國學生提醒,說她們說話聲音太大,新亮立即停止了說話,但是她心情不好,她在國內說話比這還大,現在已經小了很多了,這個美國家夥說不定也在歧視中國人,於是她瞪了那個學生一眼。大家都血氣方剛,美國學生也不示弱,回瞪著她,兩人的眼睛在半空打起架來。好在那個學生要去另一個地方上課,離開了。
新亮坐在原地生氣,什麽事兒啊?我說句話還用他管來著?他算老幾?
新亮正在那兒骨碌著眼睛,突然聽到後麵有人說,“別生氣了,帶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你知道的,學校那個冰淇淋店很好的。”
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的是中文。新亮回頭看著這個男孩,他個兒不高,一米七的樣子,麵色偏黑,身材微胖,好像不愛鍛煉的樣子。不帥個兒不高,她對他沒有絲毫好感:這個人算老幾?請她吃冰淇淋?
“對不起,”新亮一臉抱歉,“我不愛吃冰淇淋。”
“誰說的,看你經常吃冰淇淋。”
新亮要去上另一節課,更想拜托他的糾纏,於是說,“對不起,不想和你一起吃冰淇淋!”
她嘴裏含著口香糖,在空中吐了一個泡兒,背上書包,大踏步走了,把那個男生癡呆呆地留在當地。這個女孩子很粗魯!他想:是什麽樣的經曆造就了她那樣的憤怒,甚至玩世不恭?許是她的憤怒,她的有個性,她的抑鬱的氣質,讓他充滿了好奇。
第二天,新亮在冰淇淋店出現了,她看到了昨天的男生,那個男生當然也看到了她,他衝她招手,她立即意識到他在這裏守株待兔,這倒是她沒想到的。有誰為了一個冷漠粗魯的女孩,為了她這樣的女孩會守候在這裏?
他以為她與眾不同,是的,她是與眾不同,沒有幾個人會被強奸過,而且流產過,而且生活在夢魘裏的。小時候做過很多夢,包括白日夢,夢見過白馬王子,但是最後竟然把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這個自己討厭的樣子。她曾經想了好幾種死法,自殺,跳河,服毒,撞車,但是死相太難看,都被她否決了。當然對於辛辛苦苦把她送到美國的父母,她心裏有著無限的歉意,這也是她不能下決心自殺的原因之一。
馨美阿姨倒是挺細心的,周末經常叫她去家裏吃飯,但是她經常借故推辭了,她沒有勇氣回到那裏,因為她已經對馨美一家造成傷害,因為她的任性;而且,馨美是心理醫生,她堅持說讓她吃些抗抑鬱的藥,她根本就不想看醫生。
現在她看見這個男生,她轉身要離開,後麵卻有腳步聲追了過來。
“你為什麽要走呢?你為什麽不高興呢?”男孩的兩隻眼象兩雙胳膊拉住了她。
“我以為不高興和走都是我一個成年人做的決定。”她沒好氣地說,“請讓我走!”
“我叫John,我隻是想請你吃冰淇淋,幹什麽走啊?”
John現在看到的就是她死氣沉沉的樣子,她試圖把自己從頹廢中打撈上來,卻又禁不住沮喪,後悔過去的無知。
John買了個冰淇淋遞向新亮,新亮霎時間覺得他看透了她的秘密,在憐憫她。她不要他憐憫,她不要任何人憐憫,她把所有的人都屏蔽了,包括自己的家人,包括馨美,包括想幫助她的朋友,她自己也像shut down一樣,她隻有變得孤獨和更加孤獨。她睡眠不好,成績也就維持在B。
她說,“對不起,我不想吃你買的冰淇淋。”
她一臉冷酷地拒絕了他遞過來的冰淇淋。
John倒並沒有感覺尷尬,把冰淇淋抽了回去,一隻手拿著自己那份兒冰淇淋,一手拿著給新亮買的冰淇淋,輪換著吃著,看著新亮。
新亮轉身走了,她怕任何人走進她的內心世界,看到她的種種脆弱,她的可悲,她因為想拿A而沒有拿到的悲哀。
她在美國上學,上完學怎麽辦?回國她有些不想回,雖然中國現在很發達,好多人被當作先進工作人員引進回國,有的自己決定回國發展,但是她不想回去,因為她不想回到過去。那麽,留在美國,不過是做打工仔。將來拿了綠卡又能怎麽樣?她到底是誰?她覺得自己被架在空中,什麽都不是。
她雖然沒有吃John的冰淇淋,但是John的目光卻執拗地溫暖著她。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心裏有了一絲女性該有的溫柔。
又過了幾天,她坐在學校的餐廳吃飯,John走了過來,沒有坐到她對麵,卻徑直走到她身後,“不要回頭!閉上眼睛!” 他低聲命令她。
她聽話地望著前方,連呼吸都屏住了,John把一隻胳膊從後麵伸到她的前麵,“睜眼!”他說。
她慢慢地睜開眼,眼前是一個小鏡子,她詫異了,John 說,“看看,好好看看,你是多麽美麗!”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隻看到了一雙憂鬱的眼睛,沒有生氣的臉龐。
“一點兒也不美麗!”她泄氣地說。她已經好多天沒有正視自己的容貌了。
“笑一笑,再好好看看!” John說道,聲音裏充滿了熱情,像呼喚春天一樣。
John的話低沉而充滿了魔力,新亮慢慢地掀起了嘴角,鏡子裏的自己笑了,她又努力了一下,連眉眼都笑了。
第一次看到自己笑,連她都覺得奇怪,甚至是新奇,看到自己微笑的模樣。
“你非常美麗!你的笑讓你更美麗!”John說。
John的臉也出現在鏡子裏,目光如此溫暖,充滿了鼓勵,讓她覺得好踏實,她突然好想靠在他的肩上。John喚醒了她埋在心底深處的那個小女孩,讓那個小女孩蘇醒了。十九歲的年紀啊!該是多麽好的芳華啊!她幾乎要流淚了。
“每個人都有不愉快的時候,但是你隻要笑笑,你就可以挺過去!”
她幾乎要趴到他的懷裏大哭一場,但是她是新亮,她是個酷女孩,她怒了努嘴,“坐下一起吃飯。”
John聽了她的命令,立即坐到對麵,從書包裏掏出了午餐,新亮看他帶了排骨,眼一饞,從他飯盒裏搶了一塊兒,然後把自己的半個三明治給他,低下頭吃了排骨,又把頭扭在一邊,裝著看著別處,用眼角的餘光瞟著John,John邊吃邊笑,新亮用叉子輕輕地敲了一下他的手背,笑了。
後來,兩人經常“無意間”撞見,再後來,當John正式請求新亮做女朋友的時候,新亮說,“可以,不過,不能問我的過去,我也不問你的過去!”
John說,“你不怕我有很多女朋友嗎?”
“不怕!”新亮答。
其實新亮不是想對John隱瞞什麽,而是不想讓她的秘密讓更多的人知道,不想再把那層傷疤揭起,而且,雖然那是強奸,但不過是一次性行為,在美國這個開放的國家,她不需要跟John去匯報她有幾次性行為。
John家並不富裕,父母在美國做小買賣。
John學的是金融,新亮學的是化學, 2012年,兩個小年輕人一畢業就在公司找到了工作,年薪共13萬,他倆任何一個都比原先在實驗室上班好幾年的馨美掙得多。
2013年新亮和John結了婚,婚禮上馨美和張主任新亮媽又見了一麵,見麵敘家長裏短,好不溫馨。
結婚當晚新亮說,“其實我心裏一直有個問題:我到底是誰?我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是一粒沙,一滴水,一條小魚,一個漂塵?”
“從今以後你不用再問這個問題了,你是John的妻子。” John溫柔而篤定地說。
“我還是 John孩子的母親,John孫子的奶奶。”新亮把頭埋在john寬厚的肩頭,歎了口氣,“唉,終於有了著落了!”
“從此你的生命有了意義。”John笑了,新亮也跟著咯咯笑。
John把新亮摟緊了些,“其實,我們的生活已經比我們第一代移民的父母好了很多倍!咱爸媽九十年代來的時候,身上隻帶了三百美金,還是借的,他們從買破車,租便宜公寓,去goodwill買舊貨,舍不得吃麥當勞開始,辛辛苦苦,一步一步積攢了財富,成就了今天的我們。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一開始是不愛學習的,我覺得自己很聰明,我不想做作業,成績當然也不好,高中最後一年我幹脆輟學,跑到加州。父母很傷心,當然也管不了我,不得不接受了我是一個不願意走常規路的孩子,隻好用比爾.蓋茨沒上完大學來安慰自己。我在外漂泊了一年,什麽活兒都幹,在餐館打工,還給人家開過貨車。後來,我還是回來上了高中,考了大學,我的人生教訓是通過一種艱難的方式得來的,而父母,張開雙臂迎接了我這個迷途的孩子。我在看到父母的時候,發現父親前額的頭發幾乎都白了,母親非常消瘦,那一刻,我流淚了。我以前一直以為父母在逼我學習,我反抗他們,我甚至說很難聽的話來責罵提醒我做作業,提醒我早點兒睡覺的母親,看著母親漸漸變得沉默而沒有一絲同情,直到我在外奔波一年,我才知道移民的父母生活更加的不易,除了學習語言,還要謀生。我真是後悔我對他們所做的一切。”John煙圈紅了,聲音被他埋在新亮的胸前而淹沒了。
新亮也哭了,她用手抱住John的頭,“我們都是迷路的孩子。現在好了,我們回來了!我們要好好孝順父母。”
2017年新亮和John買了一輛特斯拉,還是帶翅膀的那種。2018年生了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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