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朔真的走開了,背影如此決絕,還帶著一絲冷風,好象怕再一次被馨美糾纏住。
房子裏燈光昏黃,馨美的身影在裏麵越縮越小,她頹然倒在椅子上,把頭埋在餐桌上,淚如雨下。哭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在光影裏,淚滴顯得更為憔悴,也更為無力。
她哭給誰看呢?哭給自己麽?自己憐惜自己?可是,她恨自己的一時衝動。
再可憐的人,日子也竟要一天天打發走。明天還有明天的事。還有新亮,躺在醫院裏。
她慢慢朝樓上的臥室走去,以其說走,倒不如在爬。
和陳朔在一起的日子,她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無力過,也從來沒有覺得時間慢過,隻抱怨時光無情,掃一掃衣袖,就收羅了他們的青春;而今晚,長夜漫漫,長到讓人心碎;而以後,還有很多個白天,很多個夜晚,都會長如漆黑的隧道。
跌跌撞撞走到臥室,臥室的空氣隻是在歎息,歎息他們曾經的神雕俠侶,曾經的金童玉女。它是他倆的唯一的見證人,它見證了他們的情話,見證了他們的肌膚之親和纏綿。
馨美站在鏡前,慢慢褪去周身的衣裳,讓自己身子毫無壓力,無拘無束地站著,突然,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腦海裏浮出一些碎落的台詞:難道陳朔嫌厭她沒有給陳家添丁嗎?難道是婆家和陳朔念叨什麽了?她笑了起來,寂靜的空氣裏,她笑得有些淒然,有些冷豔。
“早說啊!”一個聲音在喉嚨口尖叫著,這讓她有些懼怕,“別這樣!”她聽見自己說,“你別這樣,你這樣說讓我害怕!”她幾乎哭了出來,好像突然發現了真相。可是,這樣的話,平時和陳朔打打鬧鬧還可以問,現在這種情形下發問,又無端在他倆之間造出誤會。
算了,睡覺吧,每晚都要撐到天亮。
陳朔把presentation 準備完的時候已是深夜,一個人躺下,床上有些冷,有些孤寄,可是,這份孤獨,相比自尊,相比對他們婚姻完美的要求,還是能夠忍受。他長籲短歎了一陣後,睡著了。男人畢竟心大些。
新亮快出院的時候,他倆的境遇沒有任何改變,陳朔不歸床,馨美也無法再求他,馨美隻好對陳朔無奈地說,“我隻有一個條件,希望你能答應,就是不要讓新亮看出來咱倆有矛盾,讓她看了難受。”
陳朔許諾說,“這個我知道,我該做什麽照做。”
新亮很快出院了,平時在醫院裏住,飯由護士送到床前,回了馨美家,馨美便精心伺候她,又燉湯又做新鮮蔬菜的,她用自己受傷的心暖著新亮那顆受傷的心。
陳朔履行著和平時一樣的職責,做家務,買菜做飯,和馨美也說些必要的話。在飯桌上,馨美給新亮夾菜,陳說給馨美夾菜,他真的扮得很象,讓馨美有些恍惚,有時候以為他倆從來沒有分過居,等她明白過來時,掐一下自己的手;然後趁新亮低頭吃飯時狠狠地剜陳朔一眼,歉也道了,不依不饒地好像吃了多大的虧似的。
新亮臉色漸漸紅潤了起來,這天馨美看她心情不錯,便問她,“新亮,你有什麽打算?”
“上學去呀,快開學了!”新亮回答。
“那你準備好了麽?”
“還行吧。”新亮答。
“那,你心裏還恨那個人嗎?”馨美小心翼翼地試探。
“恨有什麽用呢?”新亮期期艾艾地說,“我媽媽說讓我提前到您這兒來,我很高興地答應了,因為我可以擺脫那個人,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在來美國的飛機上,我恨著那個人,又向往著未來。”
馨美握住她的手,“我懂你的無助,也很感激你能和我分享。”是啊,新亮比她還無助。是應該忘掉過去,重新走下去,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馨美心裏歎道。我們都是很矛盾的。
新亮再次道歉,“馨美姐,非常抱歉我給你帶來這麽多麻煩。”
“沒事,都過去了,都會過去的。”馨美對新亮說,也對自己說。
新亮點點頭,很用力,好像全身都在點著。
人在無助的時候,反而全身會迸發出一股無敵的力量,支撐著向前。新亮如此,馨美更是如此。
“那,”馨美字斟句酌,“那你的爸爸媽媽呢?你要跟他們說麽?”
“我不想說,他們會很生氣的。”新亮看上去很堅決。
“他們是你最親的人啊!”
“所以要瞞著。”新亮簡短而迅速地說。
“可是,這麽大的事。”馨美不死心,“不告訴你媽吧,又覺得我倆都在欺騙她。”
“她知道了有什麽好處,生氣,憤怒?”新亮麵上也有了些憤怒,“從小到大是我姥姥帶我,她的臉上就寫著三個字:忙,忙,忙!她會關係我,愛我麽?”
“新亮,這點你要清楚,你是無辜的一個小女孩,你是個受害者,你媽媽當然會很傷心,她是愛你的,她把你送到美國來深造。”
新亮不說話,因為她不同意馨美的話,又不便反駁她。
馨美說,“新亮,不是你的錯。”
“怎麽不是我的錯?”新亮哭泣起來,“是我要找人傾訴我的孤獨,傾訴我的不如意!是我在學校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是我選擇了獨來獨往。”
“新亮,我們都有過茫然孤單的階段,我們隻是太天真了。新亮,這是年少的錯,你讓它過去吧。你看,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有錢有實力出國留學的。”
“我其實也知道,我是很幸運的,我花的都是爸媽的辛苦錢。我老埋怨我爸媽不管我,可是,現在我好想他們!我好想我媽媽!還有姥姥!”新亮一頭撲在馨美的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馨美讓她在自己懷裏酣暢淋漓地哭了一頓,等她不哭了,抬起頭,馨美說,“要不,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馨美說,“我這樣說,有誘導你給媽媽打電話的嫌疑,可是,我們不告訴你媽媽我心裏也憋得慌,畢竟我知道這件事。而且,你爸媽都是見過世麵的人,他們的承受力比你強,你不要怕,要信任他們。”
新亮躊躇了半日還是給媽媽打了電話,把整個事情講了一遍,張主任在電話那頭邊聽邊握緊了拳頭,她不相信女兒遇上這樣的禽獸,更沒想到女兒會懷孕。她想起女兒屈辱委屈無助的樣子,把指甲掐進了自己的肉裏。她可憐的女兒啊!女兒在受著侵襲的時候,當媽的在哪裏呢?在哪裏呢?
她一直覺得女兒是一塊璞玉,現在,這塊玉不完整了,女兒的身心都不完整了。
女兒離開自己出國以後,張主任覺得心裏被掏空了,女兒在身邊的時候沒時間疼女兒,女兒走了開始反悔。人們總是這樣容易反思。
她想哭泣,想呐喊,可是她什麽都沒有做,隻握緊話筒,全身僵直著,耳膜上象跑過千軍萬馬。
她想罵人,可是她罵誰呢?罵那個禽獸?罵現實?
新亮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馨美就坐在新亮的旁邊,兩人肩並肩坐著,馨美的手放在新亮的肩上,新亮緊張得手有些顫抖,隨時恭候著媽媽的批評,兩人相互支撐著,象犯了錯的兩個孩子。
新亮發現自己沒有流一滴淚,原來隻是緊張,淚也沒顧上流下來。
電話裏,媽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新亮又小聲喊了聲“媽”,這時方聽見媽媽哽咽著說,“新亮,媽對不起你!是媽媽忽略了你,你才出去找朋友。”
媽媽沒有批評新亮,隻批評自己,新亮懸著的一顆心鬆了下來,淚也下了來,在電話裏和媽媽一起哭泣。
“我去美國照顧你去。”張主任對女兒說。
“不用了。”新亮看了馨美一眼,“有馨美姐呢!我恢複得挺好的,過幾天就開學了。姥姥在醫院裏,你不是要照顧姥姥嗎?”
“姥姥不用媽媽照顧了!新亮,姥姥走了!”張主任哭得像個孩子。她從來都是雷厲風行,從來沒有脆弱過,現在,她愛的兩個最親的人,一個去了,化成了灰;一個在異鄉受著身心雙重的撕裂。她沒日沒夜地幹,救治了病人,卻無暇顧及她們,她虧待了自己最親的親人。母親去世時,她在母親的床前,長跪不起,她對著母親的耳朵不斷地小聲重複,“媽媽,請原諒女兒的不孝。媽媽,請原諒女兒的不孝!”
新亮聽說姥姥去世了,舉著電話,隻哭不說話。姥姥是陪伴她最多的人。姥姥溺愛她。
馨美趕緊從新亮手裏接過電話,“主任,您好!” 好些年不是主任的兵了,可是還是有些懼怕主任的威嚴,再加上這次新亮差點沒了命,讓她有些後怕,有些害怕,又有些擔心。
聽到馨美的聲音,張主任壓抑的抽泣聲停了,聲音平靜了下來,“馨美,辛苦你了,我沒想到給你帶來這麽大麻煩,醫療費很貴吧?多少錢,我馬上給你寄去!”
“主任,沒多少錢,別多心。”說著,出了一身冷汗,新亮這件事情出了以後,馨美晚上總是出一身冷汗起來,主任唯一的寶貝女兒差點兒連命都沒了。幸虧沒出什麽事兒,要是有個什麽差錯,怎麽跟主任交待?
“馨美,你跟我說實話,孩子的子宮還…” 主任的話在這裏中斷了。
“哦,沒有影響,沒有影響。”馨美忙說。
主任在電話裏舒了口氣,過了片刻說到,“我以為自己事業很成功,可是犧牲了很多,犧牲了我最愛的人的幸福。”主任沒再說下去,她覺得自己很可恥;可是,她披星戴月拯救病人的生命的時候,她是在全心全力地履行自己嚴肅的社會職責。她是熱愛治病救人的工作的。
“主任,不要自責,人活在世上,很難平衡自己。”
張主任安置了科裏的工作,很快訂了來美國的機票,此刻,女兒多麽需要她。
張主任來了後,馨美很是興奮,她邀主任來家住,主任說,“要不這樣吧,我住在新亮學校附近,每天可以走路去看她。”
馨美於是幫張主任訂了旅館,張主任每天中午等著和女兒一起吃午飯,或在餐館裏吃,或在學校的咖啡廳裏吃。慢慢地,她慢言細語地勸解女兒忘掉那不愉快的事。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明白:這件事,在新亮心裏是個陰影,在她心裏是,在新亮的爸爸心裏也是,幾年,幾十年的歲月很難衝刷掉這種恥辱和傷害。如果沒有任何選擇的話,隻能選擇忘記。但是怎麽會忘記呢?它已經是心裏的一塊疤,時摸時疼。
後來,她又問女兒,“那個七劍客長得什麽樣?在哪個旅館?”
女兒睜大一雙眼睛,“媽,你要幹嗎?”
“他這是犯罪,如果不抓住他,他也許會傷害其他女孩子。”很可能,新亮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張主任不敢往下想了。
新亮說了那個男人的特征,最關鍵的地方張主任記住了:右上嘴角有顆痣,個子一米七左右,光頭圓眼。
張主任和女兒告別,新亮眼裏含著淚,“媽,這兩星期你陪我的時間比這幾年你在家裏陪我的時間還多。”
張主任把女兒摟在懷裏,眼裏含著淚,“我是個失敗的媽媽。小的時候姥姥帶你,現在你馬上要自立了,媽媽卻不能做什麽了。”
新亮看著媽媽這樣自責,心裏不免難過,卻又有些暢快,因為一向要強的媽媽在她麵前這樣服軟。她的心裏,某種程度上,她還是埋怨媽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伴她。但是,埋怨一個人,把錯放在他人身上,如果能讓她自我感覺好一些的話,也不免是個自我解脫,自我救贖的策略。
張主任緊緊抱著女兒,在這兩個星期裏,不是她陪伴女兒,而是她們娘倆相互陪伴,取暖。也許,搶救病人的時候,她是忙碌的,但內心是孤獨的。她所向往的東西,在心裏被咬掉了一塊兒。她深知對女兒的內疚,卻又擋不住忙碌的腳步。一個人把她自己奉獻給了社會,必然要帶著家裏人一起犧牲。
馨美送主任到機場,兩人依依話別。張主任一再感謝她對新亮的照顧,又說在美國混得不如意了,歡迎回到她科室裏來。馨美深知,她已經走得太遠,回不去了。
張主任走的時候帶了胎兒的DNA報告,在飛機上,她咬著牙,把新亮描寫的那個七劍客的特征和旅館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刻在紙上,刻在心裏。一回到中國,她不回家,先到警察局報了案,並說她可以提供DNA 結果。
(謝謝閱讀,版權屬若妖所有)
多謝newwii!真正的名言!很感謝你們,我寫作且跟你們一起學習著,很開心!
多謝不記得!分析的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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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newwii!馨美很理解婉怡還在康複中。我也很擔心婉怡的命運。
多謝蝦米糊!是的,最近聽了《女人什麽時候開始享受》,過幾天和大家分享。
多謝緣兒肯定!主要是有大家的支持和鼓勵!沒有靈感的時候很捉急。
多謝nanax!嗯,2014年三月開始寫的。醫生,有時真是沒有白天黑夜,沒有分身術,對於ta的家庭,何嚐不是要承擔一些犧牲啊!
別太辛苦了!
工作和家庭確實很難平衡,特別是醫生這種職業,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