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大約十一年前,我認識了一位女司機,她在美國我工作的大學開中巴,我們叫這中巴叫shuttle,可以乘坐九個人,起點是從醫學院的一個研究大樓,終點是另一個研究大樓,總共十分鍾的車程,為的是方便工作人員來回走動和實驗室,科室間的交流。
我和老公當時隻有一輛車,我們把車開到老公的工作樓下麵,然後我做坐shuttle 去我上班的地方。我坐這中巴曆史悠久,從2002年起坐到2007年。我懷兒子大肚子的時候,當時乘坐這輛車的同時還有另外兩位孕婦,一位是中國人,另一位是美國人,三個大肚子有時會同時上車,盛況空前,成為當時的笑談,現在想起還忍俊不禁。
老公對我一向嚴苛,他建議我和美國本地人多聊天,以提高我的口語。老公的話是對的,對的就不能不聽進耳裏。
開這個 shuttle的司機一向是湯姆,我的態度極其認真,專挑副駕駛座坐,方便和美國人學口語。湯姆似乎很了解我的處境,他很健談,又極幽默,人很好,留著小胡子,所以我跟著他用我帶有中國口音的英語談笑風生。每天這來回的二十分鍾尤其珍貴。
突然有一天,坐在司機座上的湯姆不見了,換成了一位女司機,這讓我頗有些失落和遺憾,因為我的英語老師湯姆沒了。但是我看到這位女司機第一眼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她的臉圓圓的,齊耳短發包著她的臉,我沒想到一個老人會長得如此可愛,尤其她笑起來有時還吐一下舌頭,笑得超甜,天真而自然,像個老頑童,你會不自覺地跟著她笑,或者被她感染得不得不笑。當時我感覺她來開車就是為了消遣的,因為美國人好多退休後還要在找工作,不是為掙錢,是為了有事情做,保持活力,不會無聊。
我照常坐在副駕駛座,我總能坐上副駕駛座,不是因為我去搶那個座兒,而是因為一般人都選擇坐在中巴的後麵,隻有我一如既往地鍾情於這個座兒。還有另一班車也在跑同樣的路線,我隻選擇她出車的時間。
我照例遵照老公的指示和她聊天。一開始我們聊些雜七亂八,婆婆媽媽的事兒。她很愛笑,估計我也是笑肌比較發達的,車上隻有我倆的時候我們就大笑,一件小事一句話我們也能大笑,因為她很幽默,笑點很低;我講話也幽默些,笑點也很低。我們笑起來無拘無束,我們隻談可笑的事,仿佛生活中沒有煩惱,沒有不斷需要重複的家務,沒有做不出實驗的煩惱,整個世界裏就有歡笑。
春天的時候她興衝衝地告訴我,她和孫女兒夏天要去中國遊玩,機票已經買好了,她笑得一臉幸福,這讓她更加可愛,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單純可愛的老太太。
“我八幾年的時候去過上海,那時騎著自行車在上海的街頭穿梭,車很少,大家都騎著自行車,很好玩!”她說。
我的腦海裏立時出現了年輕的她騎著自行車在街頭飛奔的情景,感覺她雖然腿不長,個兒不高,但騎車放飛自己的她一定是英姿颯爽的,很為她能再一次去中國遊玩高興,也為她喜歡中國而自豪。
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的兒子死了,四十七歲,死於肺炎。她一臉的悲哀,卻很平靜,聲音也平靜,我是不能這樣平靜地告訴人家兒子死了的消息的,我一定崩潰到痛哭流涕,我一定全身發軟,不能上班,也一定不能開車的。我看著她,為這壞消息震驚不已,隻說了Sorry,卻笨拙得不知怎麽安慰她。
她又跟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卻象什麽都沒有聽見,隻看見她站在兒子墳前孤獨的背影。
過了幾天,她又恢複了笑容,這一天,車上隻有我和她,她仿佛看到我眼中的疑惑,或者她是懂我的,她主動說,“我七十歲來上班,是為了還房子的貸款。”
在美國,不好打聽私人的事兒,她主動告訴我,我覺得很榮幸。
她依舊是平靜的,沒有愁容,也沒有抱怨,我驚訝於她已經七十歲了,還在作司機,因為在中國,好多人都已經退休比如去跳廣場舞,享受生活了,她卻還在為生活奔波。
她接著說,“我還有個女兒,她已經和我多年沒有聯係了,她吸毒,已成年,我也管不了她了。”她一臉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我知道,在心裏,她是多麽無奈。
“我早年的時候離了婚,因為我的丈夫是個酒鬼,他喝醉後打我。”她還是那麽平靜,好像被打的不是她,反是別的女人。
她曾經有個酒鬼丈夫,她的唯一的女兒吸毒,唯一的兒子死了,她的不幸,太不幸了,我以為隻有電影裏殘忍的編劇才會編出這樣的情節來騙我們這些傻瓜的眼淚。
也許,在很多人眼裏,她是不成功的,她甚至活得窩窩囊囊,這麽多年還在還房子的貸款,但是我感覺她已經盡了力,她正在盡力著。婚姻是一場賭注,生活是一團麻,孩子是長了翅膀飛出去的,這些有時候會超出自己的駕馭,而這些,個個都超出了她自己的駕馭。
我對她心裏很同情,但是我不要表現出來,因為她對待這一切的態度很積極,她很堅強,她不希望感到我對她的同情,她隻希望我們能平等地交談,而我也希望如此。
有一天,我不得已坐了一趟不是她開的車,車開到一處,正好那個司機有事,要她來代替,這一次,我第一次看到了,她拄著拐杖慢慢地爬上了司機的座位,地上有水,她不能走快,走得很小心,怕摔倒。她解釋說她的膝蓋不好。當時我的心裏很難過,淚都要快流下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做司機可能是她唯一能做的工作。一個七十歲膝蓋有疾的人,是不能去商店站櫃台的,去前台上班年齡又大了些。我開始擔心如果她哪天不能開車了,她用什麽來還房子的貸款?我不想她的房子讓銀行收了回去,讓她無處可住,她本來已經老無所依了。
後來,她不時談起夏天去中國遊玩的事,不斷重複記憶中八幾年上海的樣子,她依舊很興奮,很期待,為這次旅行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我也跟著她興奮不已。
離她去中國的行程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的中國之行取消了,原因是孫女兒的丈夫失業了,沒有經費去中國玩了。她昂貴的中國機票被航空公司變成了去西雅圖的一張三百塊錢的機票,作為補償。我聽了,心如刀絞一般,她已經七十歲了,也許,有生之年她去重遊中國的願望成為泡影。她說過,“中國這二十多年變化一定很大。”我許諾變化肯定很大的,雖然我沒有去過上海,但是車肯定多了,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也許她再也看不到蒸蒸日上的中國了。現在想來,這是一個老人多麽普通而簡單的心願啊!
再後來,她還是旅行了一趟,她真的去了趟西雅圖,因為她的孫女兒在那座城市。
生活似乎恢複了平靜,我和她再也不討論去中國旅遊的事兒了,但是我們照舊說笑。
可惜一年後我不再坐她開的車了,因為我們家又買了輛車,我有了指定的停車場,停車後也隻消步行就能去上班了。
我會經常想起她,想起她可親的甜美的給她所服務的人帶來的溫暖的笑容,甚至現在寫她的時候我熱淚盈眶:不知她還在不在開車?不知她健康狀況怎麽樣?她現在已經八十歲了吧?她還能住在自己的房子裏麵嗎?或者,她還在人世嗎?
讓我感觸很深的不僅是她的遭遇,而是她在講她的遭遇時的那種平靜,她甚至帶著笑容,她經曆了如此無奈的不幸,還能這麽樂觀,讓我覺得我為生活中的小煩惱而煩惱簡直是太“作”了,所以在我眼裏,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性,一個堅強的女性。生活沒有左右她,反是她在支配著自己的生活。
她是一個平凡的,渺小的女人,她也許沒有我的學曆高,但一定是一個讓我佩服的女人,讓我在經曆困難時一想起便渾身充滿了力量的人。
她的名字叫瑪麗,一個美國尤為普通的名字。
瑪麗,你知道我在牽掛著你嗎?
瑪麗,你知道我以你溫暖的笑容,以你熱情的態度在擁抱生活嗎?
多謝緣兒!好多事隻歎息,卻幫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