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一開始吃得有些安靜,從談戀愛,到分離,到成家,到為各自生活奔波,每人心中都有一段故事,一番感慨。舊日戀人相見,似有很多話說,但又各懷心事,卻不知道從哪個話題開始談起。
這時柳慧剝了一頭蒜,笑著問仲群,“敢不敢吃?”
仲群看著眼饞,嘴裏卻說,“怕吃了有味道,好多年都沒有吃過了。”婉怡自然是嫌他吃了蒜的嘴臭。
柳慧遞給他一瓣蒜,“吃完了嚼個口香糖不就完了?就這一次,試試。”柳慧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鬼笑,像個調皮的小孩子,仲群又一次驚異於她和初次見麵時那種沒有活力的不同。
仲群接過了蒜,往嘴裏塞了半個餃子,就了一口蒜,“誰怕誰?”然後也笑了,久違的蒜的香辣的刺激的味道,真香,連心底都生出一種自由,一種舒適感。
一瓣蒜竟讓飯桌上的氣氛活了起來。
仲群最關心的當然是兒子郭傑的情況,覺得這是一個問起兒子的好機會,於是他在心裏清了一下喉嚨,問道,“郭傑小時候淘氣麽?”
提起兒子,當母親的自然便有說不完的話,說他小時候可淘氣了,抓鳥捅馬蜂窩,從蘋果樹上摔下來胳膊骨折,到被狗追小腿骨骨折,講得繪聲繪色。
仲群聽得津津有味,一會兒禁不住大笑,一會兒又連說“淘氣,真淘氣!”
"哦,忘了!“柳慧突然說,”我給你看郭傑的照片!“
柳慧想得真周到,仲群迫不及待了。
相冊拿了出來,被放到了種群的麵前,仲群又激動又興奮,他用顫抖的手,掀開了第一頁,是兒子的出生照:他剛來到人世間,赤裸著身子,是個全身通紅,甚至有些發紫的小東西,同當年女兒出生時並無兩樣,所有的孩子出生時都是這樣子的吧,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目光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再往後翻相冊,兒子會爬了,一邊爬一邊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調皮中帶著歡樂,就這樣被記錄下來了;兒子會站了,會走了,有一張照片,大概是兩三歲的樣子吧,柳慧說,”你看,他雙手叉著腰,多神氣!“是的,兒子有一雙能洞穿人心靈的眼睛,如同現在的他的眼睛一樣,而且,他的眼睛比同齡人的孩子成熟,人不大,眼睛裏仿佛已經裝了半個世界;漸漸地,兒子長大了,上了學,照相時不愛笑了,柳慧說,”他裝酷呢!“仲群於是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也是喜歡裝酷。
兒子在相冊中成長著,柳慧也不愧是做老師的,把兒子童年趣事一件件有條有理地置放在仲群麵前。仲群似乎看到了兒子蹣跚著邁出人生第一步,到漸漸長成一個帥氣的小夥子的變化,感覺到兒子向他越走越近,他似乎都可以握住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和逐漸強勁的大手。
兩人隻顧上看照片,餃子涼了,柳慧又拿到鍋裏回了一下,熱了,兩人又重新開吃。
這頓飯,餃子吃得也香。
“郭傑需要你操心麽?”仲群問,他有很多問題,卻想一次要了所有的答案。
柳慧頗為自豪地說,“他很獨立,自己管自己學習,還去鍛煉身體。現在的孩子,可能意識也不一樣了,咱們那會兒哪裏時興去體育館鍛煉肌肉?”
“時代不同了啊!郭傑的性格怎麽樣?”
“很有個性,脾氣很倔。”
“象你。”仲群插話。
“沒錯兒,倔象我,但情商比我高多了!哪象他媽那麽傻!”柳慧搖搖頭。
仲群不好反駁,又無法對自己過去的和柳慧之間的恩恩怨怨開脫,所以隻是尷尬地笑笑,轉了話題,“你說長山對你很好?對郭傑很好?”
“嗯,他是個實誠人,不會裝。”
“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他開了個電器維修部。”
“那他很能幹。”
“湊合吧。房租不便宜。不過,他倒是很能吃苦,自己舍不得花錢,倒是舍得給我倆花。”柳慧說。
這話什麽意思呢?是讓他知道他娘倆過得好放心呢?還是說世界上還是有男人對我好呢?仲群心裏琢磨著。
吃完飯,仲群要收拾碗筷,柳慧麻利地搶過來,“我來我來!你歇會兒,公司裏大事小情都你操心,在我這兒,你就好好歇著吧。”
柳慧送回了碗筷,又從廚房裏出來,這回拿了一小碟葵花子兒,“給,先磕著。”柳慧還像當年那麽愛磕瓜子兒吧,一個門牙中間已經有了尖尖的豁口。
很快,柳慧又走了來,拿了一小盤兒菠蘿,用牙簽叉了一塊兒,遞到仲群手裏,“菠蘿就茴香,越就越香。”這是他們以往的口訣和習慣,年輕時,他倆都喜歡吃菠蘿那種瑟瑟又發甜的味道。
“你歇會兒吧,我都不好意思了!”仲群說。
“你吃你的!哪兒來那麽多廢話?”柳慧說,口氣裏盡是嗔責。
柳慧說完,走到門口,搬了旁邊的小登坐下,提起仲群的鞋,開始打鞋油。
仲群忙說,“哎呀,不用你打鞋油,歇會兒吧。”
“這兒土大,不及美國幹淨吧?”柳慧照舊擦著鞋,回頭一笑問道。
“是啊,回國後經常忘擦皮鞋。”仲群笑笑。
柳慧左手握著皮鞋,右手拿著皮鞋刷上下翻飛,一忽兒仲群的兩隻鞋就油黑鋥亮了。
仲群看到她眼神專注,認認真真,好像在做著全世界最偉大的事業,心裏不禁愧疚地問自己,“她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
柳慧放下手裏的鞋,洗了手,坐在雙人沙發上,坐在仲群旁邊。
剛才吃餃子時兩人麵對麵,現在兩人靠得很近。這麽多年,兩人從來沒有如此近過,近得有些唐突。柳慧突然覺得活在夢裏,在夢裏與他相見。
柳慧慢慢抬起手,把手放在仲群的肩頭,習慣性地給他捏了起來,嘴裏夢囈一般,“你看你,這兒肌肉這麽緊。成天在電腦前坐的吧?也不知道照顧好自己!”柳慧話裏似帶有埋怨,但是是那種親人間的關心。
仲群覺得柳慧的聲音很遙遠,又很親切,聳著的肩頭漸漸鬆馳下來,他閉上了眼睛。很多年前,柳慧就在他打完排球籃球後這樣給他按摩,柳慧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他的小事,即使連給他買衛生紙,都是柳慧的大事,柳慧甚至可以半夜給他跑出去買煙。
有時候,別人對你的好,你想當然地認為她是自願的,你盡情地享受它,卻不知道疼惜。當年,他就是那麽一個不知道珍惜的人。而後來在社會上混了很久,才明白,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象柳慧那樣死心塌地地對他好。
他動情地喊了聲,“慧,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值得麽?”
這一聲“慧”,把柳慧叫回到從前,卻讓她愈發感到現實的真實。她的手變得僵硬起來,草草按摩了幾下,就停了,“好了,今天就到這兒了,舒服了很多吧?”
柳慧的話是雙關語,今天就到這兒了是按摩就到這兒了,也是他們的關係不能再深一層了。牆上有長山和她的結婚照,她是個結了婚的女人。
仲群聽出了柳慧的雙關語,也漂了一眼柳慧的結婚照,立時醒悟到他已經為人夫,為人父,於是柳慧的手一放下了他的肩頭,他就站了起來,拿起放瓜子兒的碗碟,收拾到廚房裏去。
再優美的鋼琴曲,也有嘎然而止的時刻。
柳慧也站了起來,兩人一起把桌子收拾幹淨了,仲群要洗碗,柳慧沒攔住,由了他。
仲群洗完碗,徑自走到門口,穿了鞋,“我走了,謝謝你的餃子。”
“咋這麽客氣?”柳慧問。
“哦,習慣了,在美國,我給女兒開個門,拿個叉子,她都要說謝謝,我們這第一代移民也就跟著在家裏講起禮貌來了。不過,我最不喜歡的就是excuse me,你知道,其實就是讓路的意思,好像一說 excuse me 就很有理的樣子。”
“那還是比不說強吧。”柳慧“咯咯”地笑著說。
仲群走了,走到樓道裏,心裏又機械地說了一遍,這牆真是該刷了,這樓道裏也該換個亮一點兒的燈泡了。
仲群的腳步聲去了,柳慧把自己跌坐在沙發上,剛才的氣力和喜悅的心情好似跟著他走了一般。自己還是如此愛他!為什麽經曆了這一切還要如此愛他?回頭想想,如果當時用懷了他的孩子拴住他,他肯定會和她結婚的吧?可是,為什麽當初自己寧願嫁給愛自己的人而賭氣嫁給了長山,而不選擇自己愛的人呢?是賭氣給仲群看的,給他看看我柳慧還是有男人疼的,還是會活得滋潤。可是,嫁給一個不能欣賞隻對你好的人有什麽用呢?
真是應了老話,一步走錯,步步走錯。她的倔脾氣害了她。
突然,她又意識到仲群快走到樓下了,於是她飛奔到陽台,把身子撲到冰冷的陽台上,去搜尋他。
這時仲群已站在樓下,他覺得高空中有道目光朝自己射來,抬頭看時,柳慧正在陽台上,看著他笑,柳慧的笑容很燦爛,他的心頓時被她的笑所融化了。他第一次在自己宿舍裏看到她時,她就是這樣笑著的,這麽多年了,她還能這樣對著他溫暖而寬容地笑。
難道,她這樣的笑,是留給他一個人的?
仲群恍恍惚惚回到公司,坐在辦公室裏,肩頭仍似有柳慧的手在輕輕地移動,還有柳慧勻勻的呼吸,卻噴著熱氣,他的身體和思緒又回到當年的小樹林裏,柳慧,當年在他的心裏,給他刻下了刻骨銘心四個字,那四個字永遠在那裏,被柳慧稱作軟軟的饅頭的乳房,還有她眼裏溫柔多情的目光,她的一切的一切,永遠不會消失。
柳慧的情形比仲群鎮定不了多少,做飯時會忘了關火,出門時竟差點兒穿了左右不同的鞋子,間或還發發呆,心裏埋怨為什麽和仲群見麵,可是又特別想見他,有時夢裏夢見他,半夜醒來,看看長山,長山在她身旁沉睡,才又躺了回去,有時她半夜坐起,到仲群曾坐過的沙發上去摸摸,手下,仿佛還有他的體溫。
越是告訴自己不要見他,可是越是想他,她給自己的借口是仲群離開S市多年,她有義務帶他出去轉一轉。柳慧終於給仲群打了個電話,要做他的向導,“我知道哪兒有地道的麻辣燙,你要不要去吃?你這麽多年不在,估計出去都找不到東西南北了!”柳慧的聲音在電話裏很歡快,其實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不就是和他一起吃頓飯嗎?
“是啊!”仲群感歎道,“高樓大廈疊起,一派現代氣息,哪裏認得出來?”也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不要那麽小氣,就是出去吃個飯而已。”柳慧把而已拉長了些,可是心裏覺得自己已經在向一片深淵裏跌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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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忘了!“柳慧突然說,”我給你看郭傑的照片!“
柳慧想得真周到,仲群迫不及待了。
相冊拿了出來,被放到了種群的麵前,仲群又激動又興奮,他用顫抖的手,掀開了第一頁,是兒子的出生照:他剛來到人世間,赤裸著身子,是個全身通紅,甚至有些發紫的小東西,同當年女兒出生時並無兩樣,所有的孩子出生時都是這樣子的吧,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目光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再往後翻相冊,兒子會爬了,一邊爬一邊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調皮中帶著歡樂,就這樣被記錄下來了;兒子會站了,會走了,有一張照片,大概是兩三歲的樣子吧,柳慧說,”你看,他雙手叉著腰,多神氣!“是的,兒子有一雙能洞穿人心靈的眼睛,如同現在的他的眼睛一樣,而且,他的眼睛比同齡人的孩子成熟,人不大,眼睛裏仿佛已經裝了半個世界;漸漸地,兒子長大了,上了學,照相時不愛笑了,柳慧說,”他裝酷呢!“仲群於是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也是喜歡裝酷。
兒子在相冊中成長著,柳慧也不愧是做老師的,把兒子童年趣事一件件有條有理地置放在仲群麵前。仲群似乎看到了兒子蹣跚著邁出人生第一步,到漸漸長成一個帥氣的小夥子的變化,感覺到兒子向他越走越近,他似乎都可以握住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和逐漸強勁的大手。
兩人隻顧上看照片,餃子涼了,柳慧又拿到鍋裏回了一下,熱了,兩人又重新開吃。
這頓飯,餃子吃得也香。
“郭傑需要你操心麽?”仲群問,他有很多問題,卻想一次要了所有的答案。
哦, 韭菜也聖誕快樂!多謝問候!
謝蝦米糊,寫這一段時我把自己置身其中,情感也會隨著筆走,很神奇呢!
謝謝香草!好久不見,問好!親愛的讀者們給了很多建議,給了我靈感,有時下筆如流水(有時也會一個字寫不出來哦)!
謝謝曉青!這段原不想寫這麽多的,卻越寫越愛。
多謝心言!把自己置身於此了!
謝韭菜美眉!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些不知疲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