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對地震:隻“忍”不“抗”
--馬挺
日本地震史上最大規模的地震——裏氏9.0級。中國人寫了很多文章,對日本受災表示慰問,鼓勵日本人抗災。
但是,殊不知,日本人對於地震等自然災害的態度,是“耐”而不“抗”。比如建築物,中國都稱“抗震幾級(正確的應該稱 “度”,不是指震級,而是指烈度)”,但日本人則說“耐震”。我所住的公寓,設計“耐震程度”為5度強。
11日下午,家裏的電視突然發出特殊的聲響,熒屏上跳出字幕:地震速報。震中在宮城縣近海。畫麵馬上從國會質詢會場切換到播音間。播音員:“緊急地震速報。請警戒強烈晃動!”重複三次後,又接著呼籲:“晃動(震感)即將到達。請注意自己的安全,遠離可能倒下的家具,當心高處掉落的東西……”。
這種情況在日本並不稀奇。震中又離東京比較遠,頂多晃幾下就過去了。但是熒屏又切換到仙台外景,我一看,晃動的程度可不同往常。正想著,家裏也晃起來了,也是不同往常:不但橫向晃動越來越厲害,而且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
我到日本二十多年,最厲害一次是阪神大地震,一早把我晃醒了。也不過是打開電視,在被子裏看著,並未有任何驚慌。日本人從幼兒園就開始訓練避震,碰到地震,倒是比我們顯得緊張一些。
這次,書架晃個不停,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坐在寫字桌後想,是等著書都掉下來呢,還是……終於還是站起來,一隻手扶住書架(另一隻手拿著剛剛打開錄像功能的數碼相機)。
可是,晃動不但繼續,還在加強。說老實話,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地震的恐怖——再晃下去,樓就要塌了。正在這時,熒屏正好打出各地的烈度。我住的區域是5度強——鬆了一口氣。
大約四五分鍾,第一陣晃動總算過去了。看了一下屋裏,電視的機頂盒掉下來了(電視沒有停);正在整理中的DVD盤撒在地上——損失不大。
開門看看,樓下有鄰居的兩個媽媽,帶著幾個孩子,在停車場的中央,打著傘,蹲在小雨中“避難”——這讓我馬上想到日本人對待自然災害,尤其是地震的態度:忍耐——咬咬牙,忍一下,等待災害過去。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思維方式,我當時就不應該去冒著危險扶書架,而是躲在桌子底下,任書籍倒下來……
每逢大地震,在日本你可以到處聽到“救災”,但沒有人講“抗震”。包括其他自然災害,可以說“逆來順受”,而絕不“人定勝天”。
日本人不把自己和自然對立起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或者說,是神(自然)恩賜給你一段以生命的形態存在的機會。對自然,也可以說是人以外的東西,都是敬畏而恭順地領受,小心而經意地對待。
國內媒體上有人講,從災後可以看出日本人有秩序,素質高。這有一定的道理。但日本人聽了會暗笑。對一般日本人來說,並不是為了守秩序,也不是素質高(這次大地震大海嘯後,災區盜竊頻發,都見了報了),而是在意識的底層,還是 “聽天由命”——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會找到你頭上來——不管是災難還是恩惠。
比如,記者問災民需要些什麽,人們都說,“(受災的)不是我一個,(別人和我一樣在忍受)”。問了半天,才說出:雖然誌願者送來了不少衣服,但是沒有內衣,還是沒辦法洗澡、換衣……
救災誌願者,也是近年來才有的現象。以前,在災區,救災的就是救災的,避難的就是避難的,再年輕力壯的災民,也是終日待在避難所裏,排隊領吃喝而已。當然不是懶惰,也不是怕危險,而是救災是救災的人的工作和職責,自己上去幫忙,不但會妨礙別人的工作,而且出了事故,別人還要為你擔責任。自己如果是救災者或誌願者,又會一絲不苟地盡到自己的義務。
但是,國民對於行政,那是毫不客氣的。不管做到什麽程度,不會有任何感謝之詞。因為救災是行政、政府的職責,應該做的。稍有不周,還會怨聲載道。行政也隻能低聲下氣地道歉不迭。
可對地震發生本身,不會有人埋怨政府、專家“沒有準確預報”。因為,日本人都知道,地震基本上是不可預報的。再加上,神(自然)不可盡知的意識,覺得報不準地震反而是理所應當的。
這個問題,筆者在2月14日本報《臨震預報之難》一文中已經涉及過。同時談到,近年來,日本政府一直把對連動型大地震的中長期預報重點,放在“東海、東南海地震”上。而這次,連動型倒是連動型了,發生區域卻從西邊跑到了東邊。這也沒有人,包括媒體出來指責。因為,研究如何預報是政府、學者的職責,但預報準確,卻不是他們的義務。
日本人這麽愛道歉,可從來沒有一個政府首腦或學術權威出來,為某次大地震道歉的。頂多是某位教授,在電視上講講這次地震發生的機製,為什麽與預想的不一樣等等,而已。就連這次發揮了很大作用的“地震速報係統”,報錯了,報晚了,也沒有人找氣象廳算賬。氣象廳當然也會不道歉。
讓日本人與自然作對,就像讓中國人不與自然抗爭一樣,是不可能的。盡可能理解對方的價值觀、道德觀,同時盡可能不要用自己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去衡量、要求對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批判還是讚揚。
(刊《國際先驅導報》2011-03-17第30版《和風隨筆》《逆來順受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