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昨天有寫微博這個念頭,腦子裏蹦出來想寫的就是我的外祖父。因為區域不同,我們叫外祖父“舅公”。
說來也怪,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他卻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我。我在人生特定的一些階段上,總是會想到他,我有時會問:舅公,你在那裏能看到我嗎?你不經意地打開了一扇窗,讓我想找尋也許是你曾經追尋的世界,尋求你曾經尋求的夢想。。。。。
我對舅公的第一印象就是嚴厲。我能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對我的指責。當時媽媽帶著三,四歲的我回她的家鄉看望她的父母。在飯桌上,在我表示要離開時,他手指著我的碗,說,看看你的碗裏,沒吃幹淨呢!“要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他邊說邊搖頭,透露著他的失望,然後轉身就回房了。我羞愧著,因為我帶給他了失望。緊張地,把碗裏的米粒一個也不饒地全部小心地放進嘴裏。自此,我吃過飯的飯碗總是最幹淨的,至今如此。。。在那裏,我被動地學了很多吃飯禮節。比如吃飯時,米粒不該留在桌麵上(更別提地麵了),夾菜時筷子不該伸出自己的領域,碰過的菜隻能夾給自己等等。。。。小時候不願意受拘束,也不喜歡。長大了才領悟到自己受益非淺。
我十幾歲回去看他時,舅公會拿些老照片給我看。我驚訝得發現年輕的他,也曾風流俊雅。在照片的右下腳,總有著他流暢的書寫英文,標注著什麽時間定格的那一刻。。。。所有的照片都有條不紊得,靜靜得,向你述說著自己的故事。我恍惚記著那些相冊與如今的不同,好像照片是沾上去的,相冊裏那一張張泛米黃色的紙張,自豪得向你透露著它的年齡。
我不禁要去揣測他以前是做什麽的,因為他那時已經退休好多年了。但從媽媽那裏打聽到的有限,他曾在上海某家銀行工作,後來開始幫忖我舅婆的哥哥,也就是所謂的大舅哥。解放後就算自動轉為為黨工作了,一直到退休年齡。我所有想要知道的故事就在這裏嘎然而至。我沒法向他打聽,即使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就在我的身邊生活著。我想知道,他曾經的夢想,他曾經的故事,現在都已不可能了。
舅公話不多,但很有一家之長的威望。在他的七個孩子裏,五個男孩,好像隻有老大不怕他,敢跟他頂上幾句(這還是聽母親提起過)。但老大也是早早就離家上學了,留在了天津,幾十年裏我就隻見過他一麵。還有兩個舅舅,讀完書也都留在了外地工作,偶爾回家看看。沒人跟他頂嘴。我最棒的,可親的“好舅”,陪行老四,性子比較急,有時會按耐不住,說上幾句。那時候,舅公就會邊說,邊回房。小時,我聽不懂那裏的方言,隻看得他不高興,但不知他在說什麽。直到我到了上海,才發現我單方麵交流的水平有了大幅提高。
他的臥室,基本上是他的全部活動場所。吃完飯後,他就回房休息。我從來不敢冒失半步,進去打擾他。房門一直開著,偶爾看見他坐在窗前,從他的背影裏,我讀不出他的故事。收音機似乎總是開著,聲音很輕,我聽不清楚,也不知他能否聽見。。。
他的愛是典型的,中國式的。我母親一直愛著她的父親,因為她堅信父親是愛她的。在她那歲月如昨的記憶中,舅公曾悄悄地塞給她幾元錢(1/7的月工資),堅持她去買一雙雨靴,好讓他女兒在知青下放,撒播革命火種,為大地耕耘時,不要傷著腳。他曾在那最艱難的幾年裏,一邊工作著,卻每天省下兩頓飯,餓得胃出血而住院。再辛勞的日子他都帶著妻兒一路走過了,沒人聽過他提過一個苦字。
他的外孫女眾多,有不少都在他鄉異地,能回去看看他的為數不多,遺憾總是有的。我很欣慰,在我能開始記事時,有機會回去看看他,並感受著他對我的那份愛護。
他對我話也不多,但我感覺出他對我的那份關愛。我自小就不和他生活在一個城市,後來自己又轉折到了其他地方。每次我回去看他,他總能從房間裏出來和我說上幾句,問問我現在在哪兒了,幹什麽呢。當他知道我到了他工作多年的上海時,他說很好。當他知道我要遠離家鄉去加拿大時,他說不錯。沒有多餘的話,他隻是自言自語到,恩,要到加拿大了,不錯。回房10分鍾後,又出來問我,你現在在哪兒了,幹什麽呢。阿姨(我的姨媽)怕我嫌煩,謙遜得解釋到,他記不住了,人老了。但卻不知道我被感動著。
我還模糊記得,小時候剛回去時,我們住在一排房子裏,有十多間房屋。好像沒有什麽限製,我和幾個表姊妹們,可以在不同的房間裏,隨意竄來竄去,耍玩。依稀記得媽媽說過,當時,一大家人都住在一起,包括姨婆(舅公的妹妹)。再後來,他們搬家,又搬家,我對那排房子的印象也越來越淡薄了。就在它幾乎要被我的記憶封存時,偶爾的一天,聽到其他老人說起某個遺憾,那個依稀久遠的,很模糊的它才被我從記憶中某個角落裏喚了出來。。。。原來它還是那個一個主角,承擔著那麽多人的寄托。
多年前,它的主人不得不匆忙躲離那場眾人皆知的劫難時,托付我舅公代為看管那排房子。一去幾十年,毫無音訓。沒有人知道,在那段時間裏,舅公承受了多少壓力。是誰托付了他。幾十年後,他也從陽光四溢的青年變成了灰發隱忍的老人。但他那1米八幾,挺拔的身形幾乎從沒有被生活壓彎過。
當黑發變成了銀發,當一切都恢複正常,平安往來時,所托之人的後人回大陸探望故土了。但卻不知這段先人往事。。。。。。很多人建議過,阻攔過,但最終還是沒有阻擋成我舅公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心願。他人唏噓不已,我想我舅公卻能欣慰了。人,輕鬆地來,也要輕鬆地離開。塵間之事帶走的越少越好吧。
舅公活到95歲,小他兩歲的舅婆在他故去的一個月裏,也隨著他靜靜地走了。。。。風輕輕地吹了過來,拂我一麵,釋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