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屬虛構)白狼 (1)
(2005-08-15 10: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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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 (1)
王小
你為什麽寫?寫什麽?寫給誰? 但我隻能寫,因為這是我唯一熟悉的表達方式。
字,符號。我眼中隻有這些形象。沒有它們,我不會思考,我的大腦就是一泡白花花豆腐樣的東西。沒有這些符號,我隻是一堆能呼吸的垃圾。
這是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的符號教育的結果。 這個世界已經充斥了太多的符號,你能再補充什麽?除了複述自人類開始就在不斷被複製的記憶。
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這堆有呼吸的垃圾尋找一個存在的原因和理由。
此刻,我赤腳踩在溫哥華的沙灘上。每一次麵對落日和被夕陽渲染成紫羅蘭色的海水,我總是渴望生命就在這一刻完結,一個完美無暇的結束。這種渴望是如此強烈,但與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短暫。當天空由青灰變成墨黑,當眼前隻剩下海灣中漁船上的點點燈火,我頹然地扭轉身體。對死亡的渴望變得像死魚肚子。我拚命咬緊牙,在這具軀殼中掙紮下去。
我拎著鞋,茫然地在海灘上溜達,像行屍走肉。從昨天開始,我要求自己像行屍走肉般生活,不再思考真實的問題。我要求自己活得像我腳下的沙子。
蛛網一樣的街燈,我就是撲向街燈的飛峨。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我決定去鄧飛家混一頓晚飯。自從到達溫哥華那天起,最讓我難以承受的就是永遠吃不飽的饑餓感。為了紀念到溫哥華整一年,我去SURRY一家自助中餐廳吃烤鴨。在連吃了七大盤後,我暈倒在菜台邊上。
後來,隻有那種胃被刀片劃割的疼痛才能讓我明確自己還活著。 公用電話裏傳來他咀嚼的聲音,吧噠吧噠,滋滋拉拉。他說他剛買了兩塊炸雞,可以勻給我一塊。
“又上教堂了?” “教堂的便宜。” 他總稱那家CHURCH炸雞店為教堂。
三十分鍾後,我到了鄧飛住的地方。他穿著綠短褲,白背心。屋裏昏暗,很溫暖。我甩掉鞋,衝到桌邊,抓起一根雞翅膀就往嘴裏塞。從廁所散出來的腥臭經過暖氣的加熱顯得更粘重。鄧飛一邊看電視,一邊斜眼瞅著我的吃相。我知道他在暗自得意。他討厭我的清高就跟我憎惡他的肮髒一樣。
“忙什麽哪?” “向紅走了。” “她走了?什麽時候?” “昨天。” “去哪兒了?” “不知道。” 向紅走了。 她終於消失了。 我一點不驚訝。 可心裏還是疼。
“她他媽的太不切實際,沒法在這世上生存。” “你他媽的混蛋懂什麽!去你他媽的生存!你他媽懂什麽生存?就像你這樣?”
我脫口而出,雞骨頭像小火箭朝他臉上射去。他閃開了。 “一路貨色!懂人得吃飯穿衣睡覺拉屎放屁。你跑我這兒來幹什麽?你嘴裏嚼的,喉嚨裏咽的,手裏抓的是什麽?”
“你想做愛嗎?”胃依然絞痛。我擦幹淨手指上的油,平靜地問他。 他的嘴猛然裂得像河馬,小眼珠子要掉下來。 “裝什麽蒜?” 我拿起叉子,開始仔細地挑牙縫裏的肉。
他踉蹌著,摟住了我,宛如一隻黑腳大蜘蛛,從蛛網的那一端揮舞著鍘刀衝過來。 我又一次滑到腳底。
他的床上有股象拔蚌的味道。他在大統華超級市場賣魚。他告訴我,他在國內是搞海洋生物的。
此刻,我又在海邊。今夜,溫哥華居然有風。月亮像塊火燒吊在天上。我站在海邊,想讓風把附著在筋骨上的一切都吹爛,吹掉,撕碎,隻剩下一副蒼白的骨架,和一顆渾濁的心髒,撲通撲通,赤裸地跳動。
我愛溫哥華。我們像沙子,土塊,老鼠,哈巴狗一樣地生活在這裏,跟我們在老家時沒什麽不同。
八年後,我再也不思念我的老家。
一個美麗無比的溫哥華的清晨。我是多麽熱愛這個地方!雨後的藍天溫柔的樣子讓我想為它唱歌。遠處獅門山上的積雪薄紗般覆蓋在山頭,在翻卷繚繞的白雲中若隱若現。最令人心動的是濺碎在人行道上深淺不一的粉色花瓣。這一切總會讓我心情平靜。
我忽然想馬上走,離開,去什麽地方。但又不知道去哪。
電話響。居然是Heidt的母親打來的。從Heidt葬禮以後,我就再沒有跟她聯係過。電話裏,她的聲音渾濁不清,我揣摩她又喝多了。
“民,你好嗎?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Heidt死了一年了。明天是紀念日。我想在家裏搞個小儀式。你能來嗎?”她小心地選擇措辭,努力把話說得有條理。
“噢,Marry, 我其實正想給你打電話。當然我要去。什麽時候開始?” “明天下午兩點。” “我一定趕到。”
掛了電話,我罵自己不是東西。事實是,我根本沒記住Heidt的祭日。自從她死後,我從沒有打算記住這個日子。但我永遠忘不了她。
難得的平靜被打破了。這是Marry常幹的事。
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人或事並不多。年齡越大,這種事越少。Heidt是一個我永遠忘不掉的女孩。我知道這些記憶對別人沒有任何意義。它們隻屬於我。我覺得那是切也切不開的東西。
Marry住在溫哥華島西海岸的Ucluelet. 到那個偏僻的地方得先坐近兩個小時的渡輪,到Nainamo,再開四個多小時的車,橫穿溫哥華島。現在是上午11點。我忽然興奮起來,因為終於找到了離開的理由。
我準備先在Alberni Valley停一下,看看從若森。上個月,他專門打電話通知我,他有了個新女友。我想在他家住一夜,第二天上午去Uclnelet附近的Tofino和長島轉轉,下午趕到Marry家。
一年前,Heidt死在聖保羅醫院裏。她是活活把自己餓死的。
跳進我那親愛的垂垂老亦的Honda。它是我不論在何時都要想辦法維護的哥兒門。隻要它還在,我總覺得自己還有掙脫的希望。欠信用卡兩個月的錢付不上。我終於像很多加拿大人一樣生活。
前天,也就是昨天的昨天,是我這平凡人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天。因為不平凡,我最好在它褪色,抽縮,枯萎,發黃,死亡之前,把它記下來。我總覺得世間萬物從生到亡的過程在縮短,不知道是不是溫室效應地球變暖造成的。時間,現在的時間,就像酷暑中滴在柏油馬路上的水珠,瞬間就蒸發了。我很擔心,這不平凡的一天也會在倏忽間消逝得不留痕跡。
前天,淩晨3:30我就醒了。鬧鍾還未響,我覺得自己是被樓上的腳步聲吵醒的。我依然閉著眼,試圖分辨樓上是誰在走動。―――
我自己一個人住在整棟房子的最低層。我的頭頂住著三戶房客,他們的頭頂,住著房東。―――
等了許久,再沒聽到聲音。左邊牆壁,頂頭有一扇小窗戶,透進巴掌大的一點陳舊橘子皮色的街光。我凝視著那一小片光,就這樣在這橘子皮色中,不知待了多久,至到鬧鍾響起來。
4:30。我噌地坐起來,跟每天一樣,先打個寒戰。這是間碩大的臥室,有200英尺,但沒有暖氣。我知道樓上住的人也不比我暖和,因為我總看見他們在屋裏穿羽絨服。無所謂,隻要便宜。4:35衝澡,4:50準時離開。我去學校。但我這麽早出發,不是勤奮。我是去占車位。UBC的停車費幾乎年年在漲,好在我們係外麵Marine Drive上的免費車位還沒有變化。我這麽幹己經4年了,我起床的時間也不斷在提前。
我正在開車門,一聲噴嚏,嚇了我一跳。我扭頭,見房東的老婆坐在前門的台階上。我呆瞅著她,她隻穿了一條紅色睡裙,頭發卻特別整齊,好像剛修理過。更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和睡衣一樣炫目,使我根本不記得她當時臉上的其他部位是什麽樣子。她就像個紅色的幽靈坐在那兒,對我熟視無睹。
她一貫如此。我們僅有的一次談話是4年前我剛搬進來那天。她跟我說廣東話,我用英文問她能否用國語交流,她沒有任何解釋,徑直地用廣東話滔滔不絕。我氣得火冒三丈,用國語跟她應對,她卻突然停了話頭,扭身便走,從此,我在她麵前便成了隱形人。可此刻這種情景,總讓人感覺不對頭。我想走過去問問,但念及我如此早行的使命,幹脆不如少一事好。
車子啟動,巴赫的小提琴協奏曲悠然地響起,開出不到一個街口,那個紅色的幽靈就如幽靈般被我的呼吸衝散掉。況且,現在也到了妓女行將入寢,良家婦女準備起床的時刻。我的房東太太無疑在做一件正常的事。我駕車向西,背著太陽初生的方向,所以前方總是黑暗。這是溫哥華的早春。在昏暗的晨光中,我總覺得那火辣辣綻放的櫻花就像突然出現在中產階級生活區中的“香檳女”,給樸實憨厚的人們帶來目瞪口呆的驚錯和某種情不自禁的遐想。車駛進UBC外麵的森林地帶,樹林裏飄出白色的霧氣,一股股投到車窗上,又向兩邊流散過去。霧氣越來越濃,CD現在放的是莫紮特的《安魂曲》。這一切讓我有點陰陽兩界不分,而這種幻覺卻使我心裏湧起難以言喻的幸福。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麽叫天人合一。
進了UBC, 白霧驟然消逝了,我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也隨之瓦解。我們係外麵已經停了十幾輛車。
剛5:20。我熄了火,望著麵前那片樹林,又開始反思我的生活。我在亞洲研究係讀博士,八年了,還沒拿到學位。八年這個時間對中國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總是會和某種艱苦卓絕的精神和最後的勝利聯係在一起。可我卻越發覺得自己行為可疑。我細數每天的生活內容――占車位,教洋鬼子說啊我餓 (a,o,e),向導師請安,去學生食堂擦桌子,回家睡大覺,時不時再和房東就暖氣和垃圾的問題討論一下......
記得八年前,對別人善意勸告我學MBA或計算機,我信誓旦旦,要為精神和思想而奮鬥。但這話就如洪鍾大呂,震耳欲聾,渺無蹤跡。看著同鄉們一個個搬進了漂亮的大房子,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又想起了秘書Stella的女兒。我剛來時,她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現在已經是茁壯少年。為什麽時間變快,我們的成長卻越來越慢?
我半仰在車裏,就這麽胡思亂想著。這種思考總讓我心情煩亂。我計劃下午去找向紅聊聊。天完全亮了。我鎖上車門,向係裏走去。我們係四周都是參天的大樹,算是個風水寶地。我踏著沉積的落葉,兩隻鬆鼠從我身邊嗖地竄過去,一隻藍色小鳥在前麵的石頭上跳個不停,這情景讓我想起昨天晚上做的夢,天地像個大水泡泡,我在泡泡裏飛啊飛啊地飛,擦過黑色森林的樹尖。我伸手敲擊,卻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泡泡打碎。小鳥飛跑了,我還站在地上。仰頭,我看不到樹尖。我依然踩著沉積的落葉。飛翔並不屬於我們人類,如果要上天,我們也得把自己裝在一個大籠子裏,稍有不慎,還會粉身碎骨。
6:40剛過。係裏寂靜無聲。剛才的一番思想讓我很疲憊,我躺在一張沙發上打起盹來。 “小衛,小衛!”我被推醒,麵前是老嵇的深度近視眼。我打了個激靈。
“我天,這麽早!你夠嚇人的!” “你能不能幫我代今早的課?給你打電話,你那兒沒人接。他們說你早晨老在這兒睡覺,我就過來了。”
我注意到他居然穿著一件國內80年代的軍大衣,左腳一隻皮鞋,右腳一隻拖鞋,兩眼通紅,眼珠子鼓得要掉下來。 “出事啦?”
“家裏有點事。我8:30有堂課,你幫我上一下。”
“家裏怎麽啦?”
他對我的追問有些不耐煩。“我那課也是中文101。今天應該學第10章。你就看著講吧。麻煩你,我得走了。”說完,他飛奔而去。
樓裏轉瞬恢複了安靜,讓我奇怪是不是做了場噩夢。老嵇的樣子實在讓人擔心,我看看表,7:00了,我給管中文教學的鄭賢亮打了個電話。
“他已經找你去了?我還跟他說我會通知你。唉,可憐,他老婆今早忽然跳樓了!”
老鄭是個饒舌之人,自顧自說開來。“他真夠倒黴的。他老婆也夠嗆,就二層的apartment,跳什麽跳,明擺著嚇唬人。”
“活著死了?”
“二層!怎麽會死人。但好像摔得動不了啦。叫了救護車。唉,光救護車就得花二三百。你給他幫幫忙吧。 如果殘廢了。他兒子還在國內呢,阿嚏-”
“沒問題,再聊吧。”趁他打噴嚏的時候,我掛斷了電話。 我忽然想呐喊,想尖叫,想撕裂,我想砸碎所有這一切!
“啊―――――――――――!”
“啊――――――――――――――――――!”
“啊――――――――――――――――――――――!”
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在灰色的水泥牆壁上彈來彈去,狹窄的走廊頓時熱鬧非凡,一聲接一聲,這喊叫如尖刀,要將我劈成碎片,真令人好不痛快!
“What’s happening?” 秘書Stella 突然把她辦公室的門打開,驚懼地望著我。 她居然在辦公室裏?
我趕緊閉上嘴。我們對望了片刻,這一瞬間驟然而降的寂靜使我產生極為落寞的感覺。未容她再多問,我拎起書包衝出大樓。
8:30,我給老嵇代課。麵對著清一色的香蕉,我開始用跟老鄉聊天的語速說起普通話來:“你們的嵇康老師我們叫老嵇的病了,我來代課。今天我不想講啊我餓,我教你們唱個歌兒,唱個《打土豪》。誰知道土豪的意思?我估計沒人知道,土豪―――”
牆角居然有手舉起。 “你知道?”
“是壞人,有錢人的意思。”
我仔細看了他一眼, 粗壯結實,比周圍的香蕉顯得大許多。 “你怎麽知道?”
“我小時候看過電影。共產黨的電影。”
“噢?你還記得電影的名字嗎?”
“太老啦,不記得了。”
“在哪裏看的?”
“還在大陸的時候。”
“哇,難怪你的普通話講得這麽好!” 他臉色微微一變,馬上改用英文回答:“No, no. I just remember the story, ‘cause it’s very funny. They always beat the rich guy. Peng!Peng!”
他左一下,右一下,誇張地比劃著。一陣低沉的笑聲從周圍發出,香蕉們好像大鬆了口氣。
“他媽的滑頭。”我心裏罵了一句,不再理會他,知道這小子是來混學分的。我用英文把歌詞大致解釋了一下,就自顧自唱起來。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心歡喜,心歡喜。 Isn’t it a beautiful song?”
不管好聽與否,唱歌總比念啊我餓有意思。香蕉們頻頻點頭,隻有那個小滑頭嘴角掛著一絲譏笑,不知是笑我還是笑他們。 9: 30是我自己的那個班,教室就在隔壁,我打定主意,帶著學生們唱了一節課的《一無所有》。在講台上連蹦帶跳,我大汗淋漓地結束了課,走出教室,感到少有的輕鬆愉快,看到站在門口不遠處的鄭賢亮,我笑嗬嗬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他居然走過來,神情嚴肅地把我帶到一個安靜些的角落。
“剛才有三個學生來係裏告狀,老嵇班上的,說你不僅不教課,對他們進行語言歧視,而且還教他們共產黨的歌, ”
“這麽快?”
“你這不是給老嵇找麻煩?他已經被學生complain歧視同性戀。一次一個學生做演講,據說是個同性戀,老嵇笑了一聲,就被告了。他也是,總掛著一副嘲笑人的樣子―――”
“告狀的學生裏是不是有個看上去年齡比較大?”我打斷他。
“不記得,看上去都像香港孩子。”
“告訴你,那個班上有個小子中文說得非常好。知道我教他們什麽歌?《打土豪》。那小子居然知道土豪的意思。你管麵試吧?怎麽漏網了?”
“喝,你可別這麽說,上百個學生呢,老嵇也跟著一起挑的。他叫什麽名字?我抓的就是這個。”
“哎喲,我沒問。咳,你問老嵇吧,就是那個年齡看上去最大的,又粗又壯。也夠不好意的,老嵇剛出事,我就給他找麻煩。 你打算怎麽處理?”
“歧視的罪過可就大了。”
“幹脆把帳都算在我頭上。其實跟他沒關係。”
“嗨,早上老嵇沒跟你說是怎麽回事?我可聽說是老嵇的問題。” 鄭賢亮語氣一變,把話叉開。
“不清楚,我得走了,見導師去。就這麽定了,算我頭上。” 厭倦感猛地襲來,如一陣颶風,把才有的輕鬆興奮掃得一絲不剩。鄭賢亮和我一起往外走,一邊繼續嘮叨著:“昨天Mike又和Hoffman吵了,我在辦公室都聽見了,―――”
恰巧這時,Hoffman迎麵走來,而且叫住了老鄭, “Hi,Bill,I have something needed to talk to you.”
老鄭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我趁機逃身。“奴才。”我心理罵著,可又一想,我也好不到哪去。“奴才。”這回是連自己一起罵。
Mike是我的導師,10年前是我們的係主任。Hoffman曾經是他的研究生,9年前接替了他的主任的位置,據說,從那以後,兩個人的關係就變得一塌糊塗。這其中的原因我一直不清楚,也從未想搞明白。但八年後的此時,我已經明確地預感到,我和導師Mike的關係,離終結隻有一步之遙。
忽然感到頭暈目眩,胃裏刀攪般的疼準時開始。那感覺先是順時針旋轉,然後沿著胃臂,好像有兩雙小爪子一直爬到嗓子眼兒。我咽了口吐沫,強力把它們壓下去。應該是11:30了。離和導師會麵還有1個小時,我有些想念John。他要在的話,我就可以吃上牛肉卷餅了。John是我一個星期之前的男朋友。我們都在SUB裏的那個希臘小店打工,總是偷偷摸摸給對方做吃的。他來自東部的大平原,長著一頭濃密的金色長發。兩個月前的一個中午,他對我說,我有一雙漂亮的小眼睛。一個星期之前,他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另一雙小眼睛,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走出教學樓,我深深吸了口氣,把那雙小爪子又往回壓了壓。到處是捧著飯盒的學生,大的小的圓的方的三角的白色的咖啡色的透明的,還有那紅的粉的黃的藍的紫的頭發―――白色的頭發,那是導師Mike,從我前麵走過去。我趕緊扭頭,閃到一群學生後麵, 卻又不得不跟著他往係裏的方向走。
他總是穿著和體的西服,白色的頭發,修剪整齊的白色胡須,走起路來,低著頭,用眼角留心著周圍的動靜。他很少笑,卻特別容易被激怒,消瘦的身材顯出一觸即發的緊張感。他肯定是個悲觀主義者――前兩天報上登了篇消息,說是科學已經證實了王爾德的懷疑, 樂觀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悲觀者向下望時腦袋的運作較好,樂觀者則恰恰相反。我忽然有些難過。我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我們本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也許因為我是個女的吧,女人不論是樂觀還是悲觀,都有些不徹底。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想,上帝就發笑。現在的時代,是我們搶在上帝之前先發笑,並且連同上帝一起笑個夠。我悲觀地認識到,來自我這個小眼睛女人的思想,不得讓全世界笑掉大牙?
究竟是Mike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我又感到有些遺憾,因為我預感到,我再也沒有機會真正了解這個人了。向紅曾經拿著一本有關美國反越戰時代的書,指著一張照片上一個留大胡子的,說那是Mike。照片沒有署名,是一群學生在遊行示威,留大胡子的顯然是個學生領袖。向紅說是Hoffman告訴她的。我好奇地向Mike提起過這張照片,他左邊的嘴角撇了一下,吐出一句中文:“無稽之談。”就沒了下文。我很奇怪。那可是個我熱烈讚美的時代,那幫嬉皮士在我眼裏個個都是英雄。他的話,指的是這張照片,還是那整段曆史?我後來又問過他一次,他這回是徹底的沉默,低著的頭一動不動,隻有眼睛抬起,從鏡片後麵銳利地看了我一眼。
一想起這些,我就明白現在的結果是個必然。隻是,我其實很願意把前麵這個穿西服背皮包的人和那個大胡子聯係起來,我也依然想搞清楚那個大胡子以及他呼吸的那個時代是如何消失的。
銳利的小爪子又在順著胃壁向上抓撓,提醒我把心思用在正事上。我在係附近的咖啡店買了個Banana
Loaf,四口吃完,鎮定了一下情緒,去找Mike。
走過忠孝節義的石碑,第二次推開這棟日本建築的沉重大門,噢,這就是我們上千年亞洲文明精華的沉積處!幾個小時前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此刻我神智清明,走進左邊的小門,步下樓梯。我們係的主要辦公室都在地下一層。有一個不大的空間是大家吃飯,聚會,和我早上睡覺的地方。黯淡的日光燈,灰色的水泥牆壁,陳舊的沙發,讓這裏總顯得有些陰鬱。空間裏彌漫著紅燒肉的味道,使我不得不咽口吐沫。我本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偏偏被張敏叫住:“嗨,吃了嗎?來嚐嚐我們老陳做的肉。”
我走過去,不客氣地從張敏飯盒裏拎起一塊紅黑發亮的肉就塞進嘴,狼吞虎咽地吞下去,耳旁聽張敏繼續問我:“論文怎麽樣了?聽說又沒通過。”
“沒問題,快完了。”
“趕緊搞完得了,搞完了也就安定了,老拖著不是個事。” 她總像個老大姐似的關心我。
我笑笑,“先走了,跟Mike約了。”
Stella又出現了,我們又打個照麵,她衝我稍微點了下頭,不聲不向地走開。
Mike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最裏麵,門總是關著。我敲敲門,傳出他單薄,嘶啞的聲音:“Come in.
請進。”他總是同時說這兩句,表示對中國學生的尊重。接電話時,不論對方是誰,他也總是說:“Hello,你好。”
我推開門,他頭低著,眼睛抬起來。我主動伸出手―――這也是他的習慣,一天中不論跟誰的頭一次見麵都要先握手。他居然楞了一下,然後才抬起頭,把手伸出來。這可有點反常。我看見他桌上放著我新交給他的論文提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