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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閑話: 舊遊

(2010-09-16 10:22:29) 下一個
漁樵閑話: 舊遊

吳蜀成婚此水潯,
明珠步障幄黃金。
誰將一女輕天下,
欲換劉郎鼎峙心。

舉凡讀《三國演義》,大抵都知道這首《劉郎浦口號》,寫的是三國時周瑜施美人計,卻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然則吳蜀成婚究在何處?民間因循附會,一說是在江蘇鎮江的北固山。

我於少年時期首度遊曆江南。時當大三暑假,與好友結伴,恰同學少年,正是壯誌淩雲,書生意氣的年紀。此後二十餘年間,多次重遊,幾可說行遍吳越山水,閱盡江南煙雨。然則鎮江這一方地麵,卻緣慳一麵,幾番過而不入,於不經意間輕輕地錯過。每次過後,就有一點淡淡的遺憾,好像一篇精彩的小說,正讀到引人入勝之處,卻不知道被什麽人撕去了幾頁,留下讓人想象的空白。於是憑空便產生一種追索,想起來也就有些牽掛。

今年流火爍金的八月,因事再訪江南。在溽熱難當的夏夜,漫步於靜謐的太湖之濱,遠望幾點疏燈,近聽潮聲款款,有如他鄉人語,殷殷耳際。驀地心血來潮,想起少年時的舊遊,也想起近在咫尺卻一再錯失的鎮江。於是把一應事情擱置,翌日登車啟程,去填補這少年時期遺漏的一頁。

鎮江瀕臨大江,古稱京口,與江北的揚州遙遙對望。循滬寧高速公路,取次無錫,僅及一個半小時車程。西去南京更近,無論舟車,瞬發瞬至。此王荊公京口瓜州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之意。沿江西向,經常州,無錫,蘇州,直到上海,青山隱隱,阡陌縱橫,說不盡衣錦繁華之地,溫柔富庶之鄉,端的是軟玉溫香,富甲天下的江南。

鎮江之遊無他,蓋為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這個小小的城市北高南低,東西通衢,四野平疇,一覽無遺,唯獨長江從頭頂流過,令人有點頭重腳輕,顫顫巍巍的感覺。江邊三座山峰橫空出世,宛若開局時偌大棋盤上點上的棋子,遙相呼應;又如迢迢銀漢中的幾顆星星,相互守望。讓人悠然升起蒼天如穹蓋,陸地如棋局的襟懷。三山之中的金山與北固山,更因了一段美麗得讓人傷心的傳奇,兩個剛毅節烈的女子,三步一個故事,五步一個傳說,讓人憑吊,緬懷。

金山居三山之西,山勢高峻,樹木蔥蘢,山下有“天下第一泉”及倒影湖,湖光山色,交相輝映。然則金山之聞於世,毋庸贅言,乃在於婦孺皆知的金山寺。江南自魏晉以降,禪寺叢林不知凡幾,故杜牧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金山寺本無奇特之處,卻因為白娘子水漫金山這樣一個淒美而壯闊的傳說,香火積年鼎盛,繼而名垂不朽。此寺自山根起,依山度勢,盤根錯節,蜿蜒扶搖而上,層次極為分明。進得山門,正值舉辦全國荷花大展,半畝方塘,荷香四溢,萬綠叢中,或嫩黃,或嬌紅,或粉白,數不清品種的荷花迎風搖曳,婀娜多姿。

輾轉尋路,拾級而上,路旁見法海洞,有說明是法海和尚草創之初所居;原來法海確有其人,本寺皆為其托缽化緣所創立。到得山頂,有慈壽寶塔一座,七級浮屠,八麵來風,既有飄然出塵之秀,也有震懾長江之慨。於此極目遠眺,煙波浩淼,水天一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極是蒼茫雄渾,慷慨愴惻。

三山之中,以北固山最是形勝。鐵馬金戈,慷慨涕淚的辛棄疾曾在此北望中原,瀝血長嘯: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此山居中,形如駿馬,飲流大江。從馬尾處進門,有兩塊中分大石,如斧劈刀斫,是為試劍石。據說當年劉備和孫權在此對天買卦,劍劈石開;《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 《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劉皇叔洞房續佳偶》對這一段故事有精到入微的描寫,讀來如身臨其境,目睹這一對臉厚心黑的梟雄勾心鬥角,“當麵喊萬歲,背後下毒手”。延至民國時代,我所景仰的川蜀奇才李宗吾先生將此二人奉為厚黑至尊,也可算是其道不孤,千年後猶有知音。

前行未幾,有石級數十階上山。此地形同馬背,地勢徐緩,寬僅丈餘,號為龍脊。相傳古時長江水麵甚寬,龍脊左右都是巉岩峭壁,其下是洶湧浩蕩的揚子江,故而十分險要,引得劉備感歎:“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順龍脊複前行,有長廊一座,舒展幽曠,傳為賈華伏兵之處,當年隻待孫權這碧眼紫髯的二毛子舉杯為號,便要刀斧手齊出,想不到卻被劉備這厚黑英雄一泡眼淚四兩撥千斤,輕易化於無形,真所謂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我成年後讀《三國》每及此,都禁不住要擊節讚歎,細心玩味伏低做小的藝術。此時實地田野考察,遙想劉備當年,仍然嗟哦不已。滿腦子隻有一句話:此何人哉!天下英雄,果然非使君莫屬。

走過長廊,迎麵便是耳熟能詳的甘露寺。因為建於山頂,寺廟顯得局促窄小,與一般人家院落無異。想不到這方寸之地,卻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當年吳國太在方丈麵試未來的姑爺,看到劉備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中心大悅,輒許為當世豪傑,二話不說就將女兒嫁了出去,惹出後來許多故事。出甘露寺之後,轉彎抹角到得山頂,有多景樓,淩然江浦,飄逸欲飛,傳是孫劉洞房花燭之地。

孫尚香這個不同凡響的女子,正史中鮮見記述,《三國誌》也隻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稱其才捷剛猛,“不愛紅裝愛武裝”,劉備頗是忌撣肘腋之患。想來這段婚姻,本是醉翁之意,各懷鬼胎,料不到孫夫人這樣一個生在帝王之家,長於深宮之中的女流,卻癡心如鐵,重義輕生。曆數三國人才之盛,燦如星漢鬥牛,袞袞諸公,倒往往不及一個女子至情至性,千秋之下,寧不讓人慨歎!

麵對江山勝景,極目煙水迷茫的汀洲,蒹葭蒼蒼,天風鼓蕩,此時此地,不由便心馳神往,沉湎於無邊的懷想之中。我想起曆史上那些英雄輩出的時代,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那些酣暢淋漓的故事。同時也憶起自己少年時代的江南遊,我那同遊的友伴,我們那些誌在四方的日子。

二十來年前的那個夏天,暑期實習完畢後,我與同學鍾君取齊,從上海之蘇州,無錫,然後經運河之杭州,青春作伴,一路迤邐,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也首度領略了江南如詩如畫的山水,旖旎多情的韻致。山川,曆史,人物,數千年往事傳奇,數不清的詩詞歌賦,奔來眼底,悉注心頭。那麽多的掌故,那麽多的傳說,真是俯拾皆是,目不暇接。不知不覺間,我們就象暑期遠足的少年,背著簡單的行囊,在一個風清雲淡的清晨,沒入輕紗般的晨霧,走進了吳越春秋,徜徉於唐詩宋詞之中。

鍾君是我高一的同學,為人慷慨有抱負,誌存高遠。我們同窗未及一年,但一起複習參加高考,又是同時考上大學,因此知之甚深。此後他到上海,我去西安,三年未曾謀麵。這次重逢,更見其意氣風發,深思高舉,談吐見識遠非昔日阿蒙,讓我大開眼界,也頓生景仰之心。這一次短短的旅行,使我獲益匪淺。一路上與鍾君品談時事,縱論古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那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滿足!時光悠悠二十多年,往事曆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一段旅程,以至許多的細節。我時常會想起航行在運河上那個寂靜的子夜,那幽幽的水麵上垂柳黝黑的投影,潮濕的空氣中曠野的氣息,也想起那濕熱擁擠的船艙。那一個徹夜未眠的夜晚,在輕微的水拍聲中和昏暗的燈影裏,我們抵足而談,直抒胸臆。我們的眼睛必定是熠熠發光,而我們的理想和誌願,也象運河上的一艘小船,航行在望不到盡頭的青春河流上,盡管漫無目的,也沒有航標,卻是緩慢而堅定地前進。遠處是連綿的青山,兩岸是無垠的綠野。

始料未及的是,這卻是我和鍾君的最後一麵。翌年畢業,我們各自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鍾君考上了複旦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生,從此義無反顧地放棄了攻讀四年的工科專業。說起來,後者對於他本是一個錯誤,當初錄取的時候,鍾君就是萬般的不情願,為此大學四年發奮自學,終於得償夙願,去學習經國濟民的大計。由於環境的不同,興趣的差異,我們之間的聯係漸漸變得稀少。越二年,我負笈遠遊,來到太平洋的這一邊,幾經變遷之後,最後的一點音訊,也如一根衰老的琴弦,在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就斷了。

幾年後偶然在港台政論雜誌上看到鍾君的名字,此時北京的學生運動正風起雲湧。從報道中得知,年紀輕輕的鍾君已在香港新華社身居要職,是被著力培養的接班人,這時候在關鍵時刻公開地站出來,旗幟鮮明地支持學生運動,很為外界矚目。初時看到這個名字,心裏麵“砰”的一跳,就想,是他嗎?不由也有些擔心,想這個時候山雨欲來,不要出什麽事便好。不過也就是一念之間。普天之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如恒河之沙,未必就會這麽巧。未幾又看到消息,由於學運期間的立場和表現,鍾君已被遣回內地隔離,下落不明。這一位有熱血有抱負的青年,原本前程無限,到此鯤鵬折翼,有誌難酬。

這件事情在我的心頭打了一個結,成了個無法釋懷的心病。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巨細無遺地搜尋鍾君的消息。那個同名同姓的人是否就是我少年的友伴?他現在何方?然而我終無所得。我所關注的那個名字,忽然間就象掠過天際的彗星,從報刊文字中消失了,無跡可尋。直到幾年之後,這個折磨人的疑問才有了答案;在一次回國的聚會上,我從高中的班主任那裏知道,那個有勇氣有擔當的青年才俊,正是我少年時同遊江南的哈克貝裏夥伴。然而他的下落,終於如石沉水底,不得而知。

往事如煙。轉眼二十餘年過去,那些飛翔的青春歲月業已風流雲散,少年時代的侶伴也杳如黃鶴,不知所終。那時候我與鍾君都不會知道,江南依依一別,從此相聚無日,再不相聞。我們也不可能預料未來的道路,竟會如此的山重水複,起伏跌宕。我想起電影《Stand By Me》結尾的一句話:在那個十六歲夏天過去之後,我再沒有朋友。我無意去思考這句話的正確與否,但我心裏明白,在經過二十多年的春雨秋霜,在走過萬水千山之後,我仍然無法忘懷我和鍾君的舊遊。而在茫茫的人海中閱人無數,在經曆了數不清的遇合之後,我再不曾見過能與鍾君比肩的人物,有如他一般的才具,識見和器宇。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少年一段風流事,隻許佳人獨自知。重遊江南,念及逝者如斯,青山依舊,追懷既遠,感慨尤深。江山玉碎,美人香隕,多少的風花雪月,多少的愛恨情仇,多少的是非成敗,多少的死生契合,都成過眼雲煙。唯有眼前的長江,不舍晝夜,滾滾西來,流盡多少美麗與哀愁,也流過多少光榮和夢想。那平山堂上的煙柳,二十四橋的明月,西子湖畔的風荷,姑蘇城外的晚鍾,如若有情,當記我等年少時任俠快意,笑傲江湖。往事猶依稀,故人可無恙?河山不改,如若再攜鍾君同遊,是否重到須驚?或以宋人劉過《唐多令》作結,以為然否: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係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08/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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