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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閑話: 最後一槍

(2010-09-16 10:20:44) 下一個
漁樵閑話: 最後一槍

第一次聽崔健的歌,是在從田納西到佐治亞的山路上。十來年前的那一個黃昏,我獨自駕車穿越大煙山,暮色四合,樹木森然,遠方的山脊籠罩在藍色的霧靄之中。困頓落寞之餘,我翻出一盒磁帶。幾個月前在波士頓唐人街逛中國書店,看到崔健這個名字,似曾相識,順手就買下了。倥惚之間,隨後也就置之腦後,一直沒有聽過。

我迷迷瞪瞪地開著車,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崔健嘶啞地吼叫。陡然間,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浪濤掀天蓋地而來,緊緊地攫住我的心,讓我動彈不得。那排山倒海的音樂,一浪高過一浪,不由分說地打過來,就象高聳的潮頭轟然撞擊在礁石上。我知道,那就是海外華文媒體反複提到的《最後一槍》。

刹那間,我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孤零零的麥垛,被一陣急驟的排子槍攔腰切斷,麥秸紛紛揚揚,在蒼茫的暮色中,無助地飄落在異國的土地上。

“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間往事湧在我的心上。
哦,最後一槍,
最後一槍!”

我將車停在路邊,默然無語。不可抑製地,我的眼中開始潮熱,淚水湧入眼眶。那一刻,世界顯得如此空曠蠻荒,而我是個迷失的羔羊,如此的茫然無依。

那是一九九一年。八九過去了將近兩年,然而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無法平複。

崔健的出現,是我出國以後的事情。知道他,更晚,已經是一九八九年了。在當時的形勢下,港台北美報刊雜誌都想當然地,有意無意地把這首歌詮釋為對六四的控訴,並不厭其煩地報道這首歌的歌手。崔健,這個原本在海外名不見經傳的搖滾青年,也成為一個呐喊的聲音,一個反抗的象征。這是一個反叛的異端,一柄抗爭的銳利投槍。

崔健射來的這一槍,在我茫然四顧,苦苦思索的人生當口,就這麽不由分說地打中我的胸膛。崔健的歌也由此走進我的生活。在那淒厲而決絕的音符裏,感受那遼闊而悲壯氣氛,我聽到了我自己心的共鳴,我們的血淚似乎在一起流淌。

十三年過去後,昨天,闊別了五年的崔健,再次來到洛杉磯。

很可惜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也由於時代的變遷,崔健似乎已經逐漸被人遺忘。大概因為反應冷淡,演唱會的場所一換再換,最終隻好在一個窄小局促的小劇院裏舉行。聽眾既寥寥,氣氛也差強人意。此情此景,真讓人有昨日黃花的慨歎。不但我這個聽眾意興索然,深自扼腕,即使崔健站在台上,一目了然,也難免有不勝今昔的失落吧。想想這個中國搖滾的旗手,當年何等地叱吒風雲,萬眾喧騰。那些宏大的體育場,那些回蕩在體育場中遼遠的回聲,那無數由打火機燃起的星光,和那震天動地的跺腳聲,在在令人難忘。如今不遠萬裏而來,卻落得象個不入流的歌手,在一個頹落的CLUB裏麵唱一場堂會一般。於人於己,情何以堪!

崔健也老了。眼睛更小了,腮幫子更胖了,眼袋更下垂了。軍裝不穿了,改成大氅了,棒球帽也戴上了,據說是怕頭發不多了。更重要的是,崔健也與時俱進了,主要唱拉普了。當然英語溜多了,說話也更俏皮了。可是崔健真的不是從前的崔健了。從眼前的崔健,我看不到那種昂然的精神,那種凜然的氣勢,那種決然的力量。那個渾不尿的二愣子,已經被時光調教得服貼了,沒有了那種不可一世的野性,也沒有那一腔忿懣的熱血。那顆紅旗下的蛋,曾經是粗糲不平的,堅硬結實,長滿了刺,在滾了那麽多年後,終於被時間的沙礫磨平,變得光滑圓渾。他的歌,曾經是如此的震撼人心,如今也趨時附眾,大概也隻靠轟然的音量來支撐吧。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
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麽,
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

這歌中高亢激越的小號,曾經是何等地讓我心潮澎湃!這個晚上我沒有聽到期望中的小號。沒有,沒有那種穿透一切的裂帛碎金之聲。代之而起的是溫婉幽怨的洞簫,抒情,然而綿軟無力。於是,透過那一塊紅布,我似乎也看到人生的孤寂,成長的無奈,以及求索的痛苦。

僅僅十來年。時間是多麽無情的武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野火春風,百廢待興,到處都充滿著希望和憧憬。文學藝術空前地繁榮,於躁動,彷惶和掙紮中, 展現出強勁的活力和無比的銳氣,如火如荼。對未知的探索,對心靈的思考,對求異,求變的渴望,催生了諸如崔健這樣一代人物。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代。一九八九之後,一片肅殺,萬馬齊喑,隨之中國社會便以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極快地世俗化,進入商業社會。文學藝術複興的希望,於此就如一道彗星的光芒,瞬間消失於無形。這一係列巨變,剁喪了民氣與活力,窒息了想像和求新,讓一個民族喪失了嚴肅的質問,批判的呐喊,反抗的精神,直麵社會和人生的勇氣。時代的強音,退化成了吟風誦月,淺彈輕唱,直至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兒女之態。這,無疑比六四本身更讓人沉婉傷痛。

崔健老了,中國的搖滾也早已死去。他所代表的理想主義,象一枝快燃盡的蠟燭,遠遠地,在寒夜的窗口搖曳。獨立思考,自由反叛的精神仍然在等待重生。

“望著那野菊花,
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頭子,那老太太,
咿呀,
還有你,我的姑娘,
你是我永遠的憂傷,
我怕你說,說你愛我,
。。。。。。
我攥著手隻管向前走,
我張著口隻管大聲吼”

曆時兩個小時的演唱會,大概隻有這支歌,還能讓我找到從前的崔健,也在歌聲中想起從前的自己。這個晚上他的歌聲,也成為我的憂傷。這,也許是崔健射出的最後一槍---一顆流彈---深深地打進我的胸膛。西望故園,刹那間許多往事湧上心頭。

我的淚水已不再是哭泣
我的微笑已不再是演戲
我的眼睛將不再看著你
我的懷念將永遠是記憶
我的自由也屬於天和地
我的勇氣也屬於我自己


04/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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