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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閑話:瀘溪

(2010-09-16 10:20:01) 下一個
漁樵閑話:瀘溪

瀘溪這個地方,中外都不見經傳,鮮為人知。其於世也,宛如深閨的土家少女,孑立繁華的世界邊緣,獨自寂寞地美麗;遠來的旅人,既對其所知寥寥,自然也不肯枉自一顧。

我於多愁的少年時代,知道在遙遠的湘西,有一個讓人柔腸百結的瀘溪。當年第一次讀沈從文先生的《湘行散記》,便被一篇《老伴》深深打動:這個故事就發生在瀘溪。從此沒有來由,我的人生地圖上標記出了瀘溪這個湘西小城。它象我漫漫生命中的航標燈,在午夜漆黑的河流上,盡管大多的時候黯淡寂滅,但偶爾卻會發出明亮的光芒,勾起我的向往。

瀘溪位於吉首以東七十五公裏。吉首即從文筆下多擅唱山歌白衣苗的所裏,現為湖南土家自治州首府,扼湘西要津。我從鳳凰回到吉首時,已是下午四點,太陽穿過厚重的雲層,照在四周的山頭上,晦暗晦明,有黃昏的感覺。司機反複強調,到瀘溪路不好走,要顛簸一個半鍾頭,而從吉首回到張家界,則需要兩個半小時。由於吉首是返回張家界必經之路, 如此若去瀘溪並返回張家界,總共要走上五個半小時,而此時離我飛機起飛時間,僅僅是六小時又二十五分鍾。也就是說,即使路上分秒必爭,沒有任何的延誤,我將隻有二十五分鍾趕在關閘前辦好登機手續。此時此地,去與不去,便成了哈姆雷特式的問題,頗是讓人躊躇。

然而我不得不去。為了心中油然而起的一個衝動,思想起內心多年的向往,此時如箭在弦,我已身不由己,勢在必行。此行到湘西已不易,瀘溪近在身邊。設若這一次擦肩而過,下一次的湘西之行,又當在何年何日?我心中很清楚,來到湘西本身便是一個願望的微弱火花,也是萬裏關山上的一個偶然,就譬如走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海洶洶中有麗人驚鴻一瞥,走過去便不再謀麵。前路漫漫,此生,我還將第二次來湘西嗎?

經過我的堅持和說服,司機於萬分的不情願下,掉轉車頭朝瀘溪進發。初時路麵甚差,車行若蝸步,很是讓人擔心。漸次有新鋪的柏油路,平整如新,讓人感歎柳暗花明。司機和我俱精神一振,一腳油門下去,車如脫韁野馬,向前狂奔。

吉首到瀘溪的319國道,人少車稀,一邊是壁立如削的山崖,一邊是清澈見底的峒河,迤邐曲折,舒緩如訴。夾岸幾株桃花,雜著澄黃的黃荊,景色清幽而又明麗。時常便有村莊,農舍從車旁掠過,路邊有嬉戲的孩童, 河中有著蓑衣的農人撒網。這一番怡然的景象,不禁使我想起陶令筆下的桃源。相較於鳳凰與張家界遊人如織的熙攘,這裏不啻是另一個世界,白雲蒼狗,不知魏晉,時光就象峒河的流水,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在乎到哪裏去,漫無目的,在這裏短暫地喘了一口氣。

車到瀘溪,已屆薄暮,正是當年從文抵徙的時分,然則瀘溪已有天淵之別:從文告訴我們的瀘溪,是丁點都找不到了。小小的一個縣城,經七十年巨變,麵目全非,所有過去的城樓,店鋪,民居已盡行拆去,無跡可循。曆史在瀘溪仿佛步入一個失落的世界,幹淨徹底地消失了,及至每一塊殘磚,每一片碎瓦。然而憑我的理解,以及我對中國城市變遷的體會,我相信自己已經找到古城的所在地,也找到了從文當年躑躅的地方。

峒河與沅水在瀘溪縣西匯流,江麵在此陡然寬闊,豁然開朗。溯沅水上行兩公裏左右,當是從前的瀘溪碼頭。這裏原來有瀘溪的石頭城,麵江背山,高踞河堤之上,其正對麵的彼岸,有幾麵石崖轟然矗立,如刀劈斧削,江水如帶,從下麵逶迤而過。整整七十年時光無聲地隨江流流逝,滄海桑田,城樓已不知胡底。彼時蘆花瑟瑟的臨江一帶,數年前辟為沿江公園,楊柳如新,鬱鬱蔥蔥。當年一片繁忙興旺的江麵,現在也變得空寂冷落,隻有幾條烏篷船寂寥地泊在江邊。俄而船上有狗叫聲傳來,女人在叱罵,小女孩尖利稚嫩的哭聲立時劃破沉悶的江麵,聽起來竟有空靈遼遠的意境。

在這個有點讓人憂傷的黃昏,我沒有看到從文眼中落日溶金的景象,也沒有聽到那縹緲得讓人靈魂輕舉的櫓歌。然則這一聲稚拙清遠的啼聲,讓我如從文當年一樣感動。我體會到真實的力量。

站在高聳的河堤上,默然注視對岸的峭壁,我的思緒漫溯到七十年前的一天。一九三四年一月的某一個黃昏,從我腳下的這條路,從文棄舟登岸,拾級而上,沿著一條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穿過城樓,在燈籠悠悠搖晃的幽明裏,信步到了一家幽暗的店鋪。那裏的櫃上懸掛著白棉鞋帶和燈芯,水壺坐在火上,噗噗地冒著蒸汽。鋪櫃的後麵,在八十七年前曾經站著一個有著挺直鼻梁和薄薄嘴唇的少女。這個店鋪老板的獨生女兒,讓從文的“老伴”—一個裁縫的兒子—盤桓不前,也讓從文自己,萌生了一些糊塗的希望,曆十七年,猶依依在目,不能忘懷。而十七年後的再次相遇,那個溫順明慧的女子業已天人永隔;少年從軍碩果僅存的夥伴,也未老先衰,對麵相逢而不相識。隻有城中某處“當”的一聲鑼響,依然讓人恍惚。

然則我不能沉湎。在瀘溪停留十五分鍾後,我們便馬不停蹄,一口氣趕到張家界機場,此時離關閘僅餘五分鍾。如此的倉皇,如此的急迫,小時候在瀘溪長大的司機大惑不解,反複詢問,是否以前去過瀘溪?是不是在那裏有親戚朋友?要不然,瀘溪沒有任何景點,為什麽費這麽大的功夫,一定要去?我說的一些事情,怎麽連他都不知道?我無從作答。我想,如果我告訴他,我與瀘溪無親無友,無緣無故,隻因為一篇文章,使我欲罷不能,那末,他一定會認為我過於矯情吧?

但是瀘溪之於我,盡管無法言說,卻是一個真切的願望, 一個靈魂深處的召喚。我之訪瀘溪, 並非要憑吊什麽遺跡,也不曾想尋找任何東西。我知道七十年的光陰,足夠讓任何的人與事灰飛煙滅。我也知道我將聽不到瀘溪的那一聲鑼聲,當然也不再會有那樣一個安詳澄淨的女子存在。那末,我得到了什麽呢?

我完成了一個心願。此後我將不再為錯失瀘溪而耿耿於懷;我讀過,看過,身曆其境,與前人共鳴,擬隔代知音。我與從文先生,身處絕然不同的時代和環境,有著絕然不同的經曆與際遇。然而我們都成長於山村,於同樣的年齡,沿著一條不息的河流,走出大山,從此開始讀人生這本永不終結的長卷,並越走越遠。七十年前從文探母途中夜泊瀘溪,寫下一篇短短的文章,緬懷一個遺失的過去。七十年後為了這文章中不複存在的環境與人物,我與從文先生的路徑有了一個交叉點。我將自己的身心短暫地放在沅江畔的這個祭壇上。這個時刻,我似乎感到,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因了與瀘溪一個瞬間的交融,我的心情變得有些惆悵,又有些甜蜜。心裏也如下了一場四月的小雨,有點濕濕的,軟軟的離情,又有點暖暖的感動和釋然。我想起了我自己生命中的一些故事與人物。青翠的群山之外,在天與地之間的那些繁華而喧鬧的城市裏, 此刻是否有人記得曾經有我這個人? 那些遠方的人們,他們是否知道此刻我在哪裏?他們是否會想到,我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想起了他們?

我應該感謝瀘溪。人生譬如朝露,我總以為,最大的煎熬莫過於願望的痛苦。想我等三尺布衣,於汲汲營營中苟全,每每事與願違。而願望的實現給我們帶來何等的慰籍與歡欣!它讓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們,能夠在一個平凡的時代, 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裏將自己的心靈放飛,於片刻超越生活的瑣碎和平庸,實現我們自己的傳奇。瀘溪給了我這麽一個時刻!

在這個時刻, 我擁有我自己的篇章, 也譜寫著自己動人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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