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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閑話:鳳凰

(2010-09-16 10:19:08) 下一個
漁樵閑話:鳳凰

引子

湘西乃至整個湖南的旅遊業,得力於張家界和鳳凰兩地,一為山水, 一為人文。張家界得天地造化之功,以雄奇瑰麗聞世,精華乃在一山(天子山),一溪(金鞭溪),一寨(黃石寨),一湖(寶峰湖),一洞(黃龍洞),層巒迭嶂,群峰鼎峙,堪為中國山水畫原本,有擴大的盆景,縮小的仙境之稱。尤當風雨過後, 雲霧起時,更是虛虛實實,莽莽蒼蒼,放眼望去,便如一幅潑墨大寫意,氣象萬千,宛若人間仙府。是故開發以來,聲名日重,上自文人名士,下至販夫走卒,四方雲集,摩肩接踵,各取其趣,各得其樂。

然而我更鍾情鳳凰。其緣由,一是久曆名山大川。山水之樂,可一可二可三,久而久之,若無人文風物作輔,則司空見慣,不足奇矣!證之張家界,與華山,黃山,以至其次者如嶗山,美國的Zion National Park,雖各有千秋,卻也似曾相識。大而化之,說他們相去不遠,亦無大謬。

鳳凰因人而名,意趣回異。這一方水土,僻處苗疆,原是個毫不起眼的邊城,先因軍壘而得名,再因了一個內心溫柔浪漫而深具憂鬱氣質的文弱書生,名揚海內。如今更引得無數喜歡幻想的人們,懷著朝聖般的心情,絡繹於途,匯集在這個小小的縣城—更確切地說,隻能算是一個小鎮。事實上通常人們所說的鳳凰,乃是鳳凰縣城所在地沱江鎮。

漁樵閑話:鳳凰(2)

回答:

鳳凰人物

此地的人民,多是左近的苗民,以及屯墾軍人的後代。縣城甚小,依山帶河,呈典型中國南方盆地小鎮製式。大概因局促於湘西群山環繞之中,遠離聖人教化,交通難及,天聽不達,又兼及苗人巫蠱氣氛極為濃厚的奇異風俗文化,鳳凰便自成世界。遷年累月,本地的人民發展出一種既憂鬱又熱烈的個性,與中原的敦厚平和大相徑庭,顯得有些敏感,甚至多少有些神經質。其所思所想,為人處事,也就異於常規,與眾不同。不想這獨特的個性,倒成全了這一方人民,尤讓壯懷激烈不甘老死於田畝的子弟,做出不同凡響的事業。

清季以降,靈氣一時鍾於湖廣,鳳凰庇其餘蔭,也很是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以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小縣城,論其人才之盛,世所罕見,真是一個異數。論從政者,最顯赫莫過於熊希齡。此老,飽學之士,幼年即天資聰穎,頭角崢嶸,以神童聞於四鄉。後終以學致仕,官至首任民國總理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堪稱鯉魚跳龍門,學而優則仕的典範。

從軍者,當首推田興恕。興恕乃苗人農家子弟,目不識丁,雖是五短身材,然健碩驍勇,狠辣凶殘,天生的軍人胚子。太平軍興,興恕率子弟投湘軍,百戰有功,被簡拔於軍旅之中,憑了一身力氣和血氣,也憑了一鄉子弟的熱血和頭顱,於二十四歲的青壯之年,博得貴州巡撫的功名,作了封疆大吏,也算是威震一方的土皇帝。後來更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令中外震悚。田氏對於鳳凰有開造之功,頗類於曾國藩之於湖南。經其捅破窗戶紙,後來的子弟幡然覺悟,看到功名並不遙遠,“彼可取而代之也!” ,“大丈夫當如是!” ,遂起身效法。是故自田氏發韌,後來者眾,風氣隨之蔚然。其人的事跡與畢生功業,皆在創立名聞遐邇的竿軍,是為當時勁旅。此軍的將佐兵勇,多由短小精悍的苗族健卒組成。湘西這般窮山惡水,盜賊蜂起,械鬥頻仍,不強悍不足以立身,故男丁多養成驁駑不遜,好勇鬥狠的性格。又兼生長於大山之中,自幼經艱辛困苦磨礪, 猶如川馬,其貌不揚卻堅忍耐勞,登山履險隻當等閑。一般子弟人等,人生本沒有太多希望,隻靠一刀一槍博個出身,故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死心塌地向刀頭討生活。

漁樵閑話:鳳凰(3)

(1)
真正讓鳳凰走出湘西,走進人們的內心,自然舍沈從文無二。一九零二年鳳凰古城的一個典型南方院落裏,從文呱呱墜地。這個有著寬闊額頭的男孩,啼聲與別的嬰兒似乎並無二致,想不到後來竟會成為文壇一代巨匠,用他敏感細膩的筆觸,撫慰無數人的心靈,並於生時死後都給養育他的一方水土帶來無尚的榮耀,使近者悅,遠者來,四海之人,慕其名而不撣遠近,趨之若鶩。
(2)
時至今日,從文仍以其文章聲名,蔭澤後世,造福鄉裏,滋養著這土地上的人民,給一鄉父老帶來豐足的衣食,其善莫大焉!
(3)
可以說,天不生從文,則世不知鳳凰。
(4)
閑/謂/中/國/仕/大/夫/者,誌/向/高/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爭/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文/可/當/其/二。其/光/也,燁/燁/乎/日/華,可/謂/不/朽。
(5)
鳳凰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碩果僅存的聞人,就是畫家黃永玉了。此公一如其表叔從文,自學成才。其畫風狂放恣意,非但不師法泥古,更勝在破舊立新,在中國畫壇獨樹一幟,兼及中西。與從文大不同的是,黃氏無意沉潛,倒似乎是張揚的很,印象中其人狂狷耿介,喜針砭時政,臧否人物。晚年永玉在鳳凰城兩端購地置產,分建畫室,別墅,占地不但龐大,更是顯著,都是土家飛閣流丹的氣勢,兼之地勢高要,大有高屋建瓴,指點江山之勝概。凡有外來遊人,婦孺老幼皆指而告之。真是應了一句話:當官不回鄉,何如衣錦夜行。永玉深明此理。

盛時不再,偉人其萎。隨著一個慷慨激烈的時代過去,如今的鳳凰也已星鬥黯淡,人才凋零,不複有舊日氣象。

漁樵閑話:鳳凰(4)

回答:

鳳凰亂談

鳳凰居湘西之西。西去咫尺之遙,便是毗鄰的貴州銅仁。與蠻夷之地接壤,此所謂邊城。 從張家界南下,沿公路到吉首,也即從前的所裏,計一百五十公裏左右,有一級公路相接,交通通暢。吉首複向南,五十餘公裏即到鳳凰,全程需費時四個小時。

從張家界到鳳凰,一路景色平平,乏善可陳,卻因了當今中國兩個名聞遐邇的女人,使兩個原本藉藉無聞的地方聲名鵲起, 倒似乎不得不提一下。 一個叫做王村,原是養在深閨人不識的一個村落,因為電影《芙蓉鎮》而芙蓉出水,一下子由荊釵布裙的醜小鴨變成了風姿綽約的白天鵝,慕名而來者眾。此地濃蔭蔽日,四野田疇井然,一條酉水依依留連,從村邊蜿蜒流過。 鎮中一條青石板路,兩行密密匝匝相對默然的版樓,風雨滄桑,古意盎然。太陽當頂之時,斜倚河堤上如蓋的大樹下,看水浸碧天,日影扶蘇。天光雲影,便一並都簌簌地濾過樹葉的縫隙,在左右款款遊移。黝黑蒼勁的水車悠閑自得,欸乃而歌,仿佛是對一個遙遠過去的吟哦。此時心漾神飛,真有時光俄然靜止,此身不知何處的陶然。身子也就軟軟地掙紮不起,就想呼吸著潮潤的空氣,在明淨的光影裏沉沉睡去,終老是鄉。

由於電影的影響,王村現在更為人知的名字叫芙蓉鎮,猶如西藏江孜被稱為紅河穀,而雲南的中甸幹脆改名香格裏拉。這裏的一個招牌節目是品嚐如假包換的玉音米豆腐;玉音者,無須贅言,就是劉曉慶扮演的米豆腐西施。米豆腐原是尋常之物,隻是南方農家的一般口食,我童年時候隨父母下放家鄉,雖然與湘西遠隔千裏,人情風物倒一般無二,米豆腐這物事是吃到脹死,再也不想問津。想不到事隔多年之後,異地重逢。一隻家常的粗瓷大碗,米豆腐切成方形小塊,或乳白或碧綠,如凝脂翠玉,麵湯呈淡淡的黃,上麵漂幾朵油星,看上去有如午後的陽光一般透明和溫暖,於是心裏不由就有些無名的感動,仿佛時光倒流,童年的一些往事影影綽綽就變得鮮活起來。

另外的一個地方叫做古丈,又稱古陽鎮,乃是一個縣城。這個地方塵土飛揚,若把古丈比無鹽,也是粗服垢麵未曾梳洗的無鹽,不忍一顧。古丈何以聞?原來這裏是宋祖英的家鄉。我到此駐車五分鍾,體山川形勢,左看右看,嗟哦不已,真正是有看沒有懂,想這樣雞窩一樣的地方,竟有宋家阿姐這樣的鳳凰青雲出岫,超凡出塵,實在是匪夷所思。或許將相既無種,仙姝亦不擇下凡之地吧。

曉慶與祖英二女,我所慕也。雖然說各花入各眼,人間本無正色,以我之見,此二人都是一時的翹楚,各領風騷,用現在新新人類嬌憨的網絡語言,都是粉漂漂的說。遙想曉慶當年,風情未解,氣韻天然,以遊擊隊長何翠姑一角,顛倒全國人民。彼時我還是個十來歲的懵懂少年,初見曉慶,麵若三春桃李,眉如兩彎新月,那一種潑辣且溫柔的氣質,那一種剛健而明朗的美麗,尤其是那粲然一笑的明亮與燦爛,看了就象金庸的口頭禪:不由癡了。由此也顛覆了我心中殘留著的濃眉大眼鐵姑娘之審美觀念。出國幾年後,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覺其神情樣貌與Elizabeth McGovern頗為神似,有他鄉遇故人的感覺,想起經年舊事,已經象前生一般遙遠。可惜曉慶後來也與時俱進,滿身鉛華,再無那一份質樸純真,油得比大慶油田還油。

知道宋祖英這個歌手,業已去國多年。對於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乍見如此的花容月貌,舞搖金蓮步,歌囀玉堂春,不傾倒都不行,思忖何時又出了這樣一個狐媚子,活生生地勾起海外遊子的思鄉之情。此時的宋家阿姐,年華似錦,如日中天,端的是玉樹明光,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一顰一笑,一動一靜,極盡其妍,尤其是一雙龍須眼,秋波流轉,比花還要解語;舉手投足之間,顧盼生姿,婉轉多情,嬌娜不可方物。怪不得坊間有這麽多的流言。東坡學士嚐言:想當然爾!

民國初年,有仙童之稱的湖湘才子易順鼎客居北京,追捧梨園名伶劉喜奎。易老虎老雄心在,風流不羈,曾有長歌一篇讚喜奎美豔,洋洋大觀,一唱三歎,雖有褻玩之嫌,讀來也讓人噴飯。其詩雲:

天之美有朝霞與夕紅,地之美有西湖雁蕩玉女峨嵋峰。
室廬之美阿房宮。
花有牡丹芍藥蓮,樹有垂楊檉梧楓。
鳥則鳳凰孔雀錦雞雄,獸則文豹斑狸金絲絨。
惟人亦有之,女子劉喜奎,梨園第一紅。
男如宋玉,女如西施,凡諸美人一掃空!
遠山之眉瓠犀齒,春雲為發秋波瞳。
其心八萬四千五百六十有七竅,一竅一竅晶玲瓏。
何物老翁媼,造此絕色女,想其下手時,慘淡經營苦。
日月合璧五星聚,萬神交會起雲雨,合十二萬年美人一鍋煮!
挹取精華供吞吐,絲毫不妥即改組,然後眉目發膚次第舉。
恰如初寫黃庭到好處,濃纖修短中規矩,不容增減一分許。
嬌羞靈豔妙難數,牡丹能行鳳能語。
天若見之廢寒暑,地若見之平險阻。
鳥見之不飛,獸見之而舞。
人見之者,饑有粟黍,寒有衣褚,嬴疾有藥,暗有炬。
死入地獄,謂我曾見劉喜奎,即時刀山劍樹無痛楚!
一願化蠶口吐絲,月月喜奎跨下騎;
二願化棉織成布,裁作喜奎護檔褲;
三願化草製為紙,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願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時為溫泉;
五願喜奎身化筆,信承摩挲攜入值;
六願喜奎身化我,我欲如何無不可;
七願喜奎之母有特權,收作女婿丈母憐。
凡此七願者,天地神祗惘不聞。
自有乾與坤,未見喜奎美婦人。
集合五大洲黃金與白銀,珍珠珊瑚金剛石,難與喜奎比價值。
女子一見慚恨不肯食,男子一見歸而去妻妾。
如來一見悔為佛,聖人目逆之曰此誠古今一尤物。
歌喉嘎玉聲繞梁,舞回嬌汗蓮花香。
幾生修到青驄馬,日日駕車馱喜娘。

我們中華,江山既多姿,女兒也多嬌,代有才人。料想祖英天生麗質,即不勝出,亦當不遜於喜奎。易老若生在當朝,恐怕要一稿兩投,盡其所用了。

印象中從文先生對家鄉的女子是情有獨鍾的,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反複提到,淡淡的筆觸下,讓我們隱約看到一幅水墨般的黑白照片。我意識中湘西的女子,貞靜而熱烈,應該是著藍底小碎白花衣裳,梳著整齊服貼的頭,有一張白皙明淨,略顯細長的鵝蛋臉,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條挺直的鼻梁。起坐立行,這女子都必定緊抿了薄薄的小嘴,身腰頎長挺拔,表情安詳沉靜,隻顧了直視前方。看人時則有些怯生生的,隻是眼角快快地一瞥。然而不知道是因為時移勢易,還是命淺福薄,在整個的湘西之行中,無論如何留意,我都未曾見到從文所為之念念不忘的“長身白臉”的女子。這不能不說是此行的一大憾事。平常所見,更多的倒都是所謂的砣砣妹子--這似乎也是三湘四水之間的普遍現象。遠在湖南另一端的偉人故鄉湘潭,以三寶聞名,有民謠曰:

龍牌醬油燈芯糕,
砣砣妹子任你挑。

所謂砣,即團,包,蛋也,圓渾結實。比如秤砣。砣砣妹子,顧名思義,圓頭圓臉,矮墩墩,圓滾滾。以我浮光掠影所見,湘西的女子,多屬此列。
  

漁樵閑話:鳳凰(5)

回答:

鳳凰掠影

我從張家界出發,信馬由韁,到達鳳凰時已是晚上十點。吃完飯,安頓好司機,跡近午夜。喧鬧的街市逐漸安靜下來,燈火闌珊,行人稀少。一個人無法成眠,遂出門,徜徉於街頭裏巷。

鳳凰的的確確是個小城,環城皆山,不高而蔥鬱。沱江如一條碧綠,柔軟的腰帶,穿城而過,鬆鬆地係在鳳凰這邊陲少女的小蠻腰上。古城位於城南,依河而建。兩岸的吊腳樓,枕河而居。這些從前的民居,大體都已變成客棧,鱗次櫛比。走在午夜的沱江畔,河水悄然無聲,隻有巷裏的燈,透過潮濕的空氣,朦朧地劃出一圈圈橘黃的光暈。石板路上,有清冽的光幽幽地反射。這一種氛圍,這一份靜謐與安詳,顛倒了時空意識。我想起了另外一個邊城麗江,遙遠的格蘭那達,還想起了山城重慶。我甚至覺得,要是下點小雨就好了,這窄窄的巷子,就跟甫誌高走過的一樣了。在這裏,在這個時候,恍惚間我感到自己就象一個未曾攜帶地圖的旅者,忘記了回家的路徑,迷失在眼前如迷宮一般錯綜交雜的巷道裏,不經意間,在曆史隱秘的時光隧道中,一個人越走越遠。而外麵那個我所熟悉的世界,忽然間變得如此渺茫。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悠長的巷道裏回蕩,也看到石板路上自己長長的影子。我想起幾樁往事,追憶起一種情懷,於是我的心,也象風中的燈籠,咿呀咿呀地開始搖曳。

事實上鳳凰就是這麽一個城市,隻屬於清晨和夜晚。白天的鳳凰,象今天所有的旅遊城市一樣,已經完全被商業氣息淹沒。到處都是奔跑的人們,追逐的人們,群情喧騰,人聲鼎沸,將這樣一個恬淡的山鄉小城,折磨得奄奄一息。隻有到了深夜和清晨,洗去煙火和鉛華之後,戴上薄薄的輕紗,鳳凰才展露出她出塵不染的美麗。

鳳凰的精粹,介於跳岩與虹橋之間及其左近,長僅數百米。這一段臨江兩岸,還可見舊時木質的吊腳樓,建在條石壘就的堤岸上,下以櫞木支承,直深入水中,有風雨剝蝕後的坦然和寧靜。餘則大多是後來的建築,一色青磚青瓦,以白粉勾簷,倒也別有一種俊逸的清麗,看上去如當地的蠟染一般。河水淺而綠,荇藻蕩漾,輕淺的小劃子穿行其中。偶爾有桃紅柳綠的村姑,站立船頭,扯開了嗓子唱起山歌,冀望招徠船客。唱的,卻都是《劉三姐》裏麵的歌子。人醜歌不俊,兩岸的吊腳樓上,便傳來一片片嬉笑聲。

跳岩亦橋亦壩,離水麵兩尺許,狀如雉堞,上下各一,橫貫沱江兩岸,河水則從垛間流過。人在其上行,需大步跨越,呈跳躍狀,故此得名。跳岩北岸,是新建的北門,氣概恢宏,俯瞰江麵。早起趁晨霧尚未散盡之時,江麵上有低低的一層乳白水汽徘徊,曖昧氤氳。此時坐在吊腳樓上,沏上一壺雨前新茶,憑欄遠眺,若逢有靚裝鮮衣的苗女,身背背簍從跳岩上走過,若隱若現,恍恍惚惚,真是一番難忘的景象。

夜晚則是屬於虹橋的。虹橋是典型的土家風雨樓,原為過往的行人遮蔽風雨而建。橋上有三層重樓,鬥拱飛簷,氣勢極飄逸。我在威尼斯和弗羅倫薩都見過類似的橋梁,其與鳳凰的虹橋相比,無論規模,氣勢與意境,皆遠遜之。此橋下層現已辟為商店,上層則成為茶社,歌樓(!)。沱江從橋下緩緩流過,在這裏拐了一個彎,就好象一個即將遠行的旅人,在離開家鄉的最後一刻,依依地回了一下頭,形成一個回水的深潭,名回龍潭。虹橋與回龍潭無疑是鳳凰之中的鳳凰,周圍的吊腳樓也最是可觀,層層疊疊,多彩多姿。這樣一塊盡奪山水之靈的寶地,自然要得其所用,因此也毫無意外地成為遊客,商賈的聚集之地,觸目之處,盡為餐館酒吧。捱過一天的喧囂,夜深到此臨水靜坐,想想往事,憶憶故人,看著腳下泊著的幾隻小船起伏沉浮,潭水有如歲月,幽深而溫情,盈盈地浸著四五點燈籠,也能超然物外,不知故鄉何處,今夕何年。

過虹橋出城,沿沱江下行約兩裏,有聽濤山。山不高峻,但還清幽,有石徑蜿蜒而上。向陽的半坡,安葬著從文先生的遺骨。樹蔭覆蓋之下,墓畔植幾株山茶,前以五色石打磨成碑,斑斕如雲母。陽麵鐫刻從文的話: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能認識人。

陰麵為其妻妹張充和題詞:

不折不從,
星鬥其文;
亦慈亦讓,
赤子其人。

此實從文一生寫照。回思從文少年遠遊,畢生坎坷,身後有幸魂歸故裏,長眠家鄉的山嶺,日夕看沱江如練,聽灘聲長流,青山為伴,綠水縈回,朗月清風盡入襟抱,於生前死後,都有張充和這樣的知音相知相惜,亦可謂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人生誠多憾,從文又何憾哉!

餘生也不才。然我嚐讀文讀史,有個人的喜好和偏愛,也有自己的標準和推崇,猶當壯歲曆練之後。其為: 剛健質樸,慷慨真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以此衡之,竊以為從文得之於真切,失之於慷慨; 若得少許陽剛血性,補其纖細柔弱,則境界愈大矣! 從文之長,得乎一“心”,勝在一“情”。 其對自然和人性的關懷,對下層弱小的悲憫,見其赤子之心;其對信念的執著,對尊嚴和價值觀的堅持,見其為人的原則;而其澹泊寧靜,寵辱不驚的處世態度,則見其高潔不群。從文先生於寫作生涯的輝煌頂峰急流勇退,固有外部原因,但也是他自己為了尊嚴和原則,慎獨修身,不求聞達,一個人在漫長的歲月裏,從容鎮定地麵對外部世界的紛擾,任由光陰流逝,年華老去,不為所動。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毅力!

我對從文之為人作文,所閱不多,所知亦微。然而他對我早期的成長,有莫大的影響。他的一本薄薄小書,曾曆經多年,伴我行千山萬水。因此我對從文,仰之彌高,敬之彌篤。在這位早年的人生導師墓前,我嵇首肅立。驀然間,腦海中油然浮起戴望舒的詩句:

肖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海濤閑話。

我來自幾萬裏之遙,為從文獻上一株銀菊,也獻上望舒無華的詩句。  

漁樵閑話:鳳凰(6)

回答:

後記

鳳凰方寸之地,曆史既短,淵源亦淺,並非探幽訪勝之地。除上列之外,古城中尚有從文故居等地,並無驚奇之處。鳳凰之遊,一在從文,二在湘西風情。鳳凰之樂,樂在忘我,樂在讓自己迷失,樂在慵懶而無目的。那是一種和時光一起於慵懶和頹廢中慢慢死去的感覺。那種輝煌過後的衰敗,那種無能為力的慵懶和頹廢,對於鳳凰之美和浪漫,不可或缺。推而廣之,世界上還有哪個古城不是這樣呢?沒有那種繁華褪去,簫鼓已歇的緬懷,沒有人去樓空的落寞,沒有一點點頹廢的感傷,何來時空的距離感?又如何產生追索的情懷,浪漫何所歸依? 兩難的是,世界要發展,生活要前進,而由於鳳凰的發展,混亂取代了從容,喧囂趕走了恬淡,倉皇戰勝了慵懶。浪漫,我們心中永不泯滅的情懷啊,在現實的推擠衝撞下日益弱小,蒼白,沒有還手之力。

在離開湘西的路上,我有點欣然,又有點失落;有點意猶未盡,還有點若有所失。一個半小時短短的飛行,飛機抵達深圳,我又回到我所熟悉的文明世界,而湘西已在數千裏之外。時當午夜,當我穿過空曠的候機大廳,看到這城市連綿不絕的萬家燈火,我的眼中不由滲入一點漠然,心中也有了一點惶惑。我恍然憬悟,事實上我沒有看到從文的鳳凰,也沒有找到我自己的鳳凰。那些綺旎的邊寨風情,那些長身白臉的女子啊! 他們僅僅生活在我不合時宜的意識裏,飛翔在我不切實際的夢想中。但是我依然固執地相信,我意識中的鳳凰比現實更為真實,更為不朽。我寧願象一個白日夢者,在彷徨中尋找理想中的鳳凰,在那裏傾聽自然的回聲,尋找往者遺失的腳步,並於這樣的一種交流中,完成我心中所認為的美好畫圖。我已將自己的腳步留在那裏的青石板上。我心的一部分,也留在了崇山峻嶺的湘西。

我仍然在路上。走啊走。這個世界時常讓我沮喪,卻又不斷地給我驚奇,讓我總於心力交瘁的時候,看到一抹璀璨的霞光。鳳凰和湘西,就好比組成這霞光的一條光線,一塊色塊,盡管那似乎是太陽落山前的一抹反照。

曾經有人問我,你到達耶路撒冷了嗎?我笑了:我正行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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