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三題（1，2）

1。長河

我去過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有一條河，河水深幽，兩岸風景如畫。

小鎮很小，坐落在河一方平緩的山坡上，如一個飽經風雨的老人，佝僂著腰，俯看著平靜的河麵。鎮子裏的房子已經陳舊滄桑，掩映在蔥蘢的樹蔭中。每到春天山茱萸怒放，便隻見花不見房子。路上稀疏的人，便也如在畫中行走，影影綽綽。

鎮上隻有一個圖書館，大致從前是個教堂。圖書館隻有一層，古色古香的吊燈從高聳的房頂垂下來。大多的書都是本地居民的捐贈，新舊雜陳，五顏六色的。館裏的一角辟出一塊兒童閱讀的空間，供孩子們學習、聽故事。有一個小姑娘便曾經坐在那些低矮的凳上，度過悠長的夏天。

圖書館往下走幾步，有一個小小的天主教堂，附設了一所小學。小姑娘在這裏上學。學校極小，隻有一棟老舊的三層樓房，窗子上的玻璃模糊暗淡，光線很差，倒更象廢棄的廠房。沒有戶外活動的場地，課間便隻好對著房頂發呆。

正對圖書館的一側有一條紅磚鋪就的街道。有一段時間那個小姑娘在圖書館學習踢踏舞，下課後就喜歡穿著舞鞋從那裏走過。於是空曠的街道上便響起一串連綿的琴鍵敲擊聲。

小鎮上還有一個火車站，很小，是供臨近市區通勤火車專用的車道。如果不是有電氣機車，就會讓人聯想到遙遠的邊陲小站。站台上有三張長凳，人少，便總是獨自悄然，好像在等什麽人，卻總也不見人影。站台之後是一些稍顯破敗的房子，夜深人靜的時候，列車咣當咣當地開過來，偶爾響一聲汽笛，襯著中天迢遙的月亮，愈見寂寥。

小姑娘慢慢長大了，便從這裏坐車到很遠的地方上學。她的爸爸也在這裏上車，去相反的方向上班。在太陽很明亮的日子，地上就能看到兩個影子，一個很長，一個很短。後來小姑娘真正長大了，到了另外的一個城市上大學。家裏也搬離了小鎮。

再後來我遇見了這個小姑娘，是在網上。她告訴我這個小鎮，一個在地圖上輕易找不到的地方。

多年前她在小鎮成長，我不在這裏；多年後我來尋訪這個地方，她已經離開。我們在同一個小站上車，走的是不同的方向。

一來一去，中間隔了十來年的時光。就象那條長長的河流，幽幽地來去。有很多故事，一並也隨河水流逝。沒有人知曉，也沒有人在意。

2。小鎮

我到達小鎮的時候，已近薄暮。河水舒緩寧靜，不動聲色。幾縷殘餘的霞光，在水麵寂寞地浮動，好像也在想著心事。

一條不寬的柏油路一直向山坡上延伸。迎麵是一座石橋，石縫間長出淺淺的綠苔，路從橋下通過。我點點頭。就象我曾經被告知一樣，向右拐，走上山坡，便到了那個車站。

三五個人在站台上顧自踱步。我在中間的長凳坐下來。似乎有點熟悉，象回到一個夢中去過的地方。我有點疑惑，難道我真的來過這個地方嗎？也許。或者是因為這個車站在我的意識中被揣想、描摹了太多的次數，我竟恍惚了夢境和現實。我開始想，那個我遇到的小姑娘，從前一定是在這些長凳上坐過的，我現在背靠的椅背，那時也承托著她瘦削的肩膀。後來她走了，十來年的時光，這幾張長凳就靜靜地立在這裏。這麽多年，不知道它們是否在等待她的回歸。它們有沒有想到，許多年後，會有一個來自遠方的人來尋找它們。

我走下路基，思緒也沿著緘默的鐵軌延伸。我在想，那個調皮的小姑娘，曾經趔趔趄趄地走在這條鐵軌上，辮子左右搖晃，象風中的蝴蝶。

那個小學校沒有任何標記，瑟縮地躲在一個小小的停車場後麵，左顧右盼之間，一直走到近前方才發現。透過布滿塵灰的窗子看進去，門窗是緊鎖的；暑假的時候，孩子們早已經離去，隻有陳舊的桌椅顧自蕭然。其中的一張課桌後麵，曾經有一個小姑娘托著腮，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對教室裏的嬉笑喧鬧渾然不覺。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遠離了自己的語言和夥伴，她所能擁有的，隻是一個孤獨的思想。我有點痛惜，來得太晚了。假若那個時候我也在這裏，我一定會輕輕地將她的頭擁在懷裏，撫摸著那一對不伏貼的小辮，告訴她：妹妹，別怕，哥哥在你身邊，誰也不敢欺負你。那樣，在以後的歲月裏，也許我便不會看到那雙眼睛裏的猶疑和驚懼；那原本應該是熱切的目光，象炎炎夏日下燦爛的鳳仙花。

走過小學校，輕易便看到小鎮唯一的圖書館；我在心裏確定了一下方位，沒錯，就是這裏。站在石階的頂端，環顧四周，便看到對麵連綿的山茱萸樹，中間是那條紅磚鋪就的小街。花期過去不久，團團簇簇的花瓣已變成樹下的濃蔭。我閉上眼睛，耳邊就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跑步聲，時而輕緩，時而急驟，由近及遠，漸漸地消失在樹蔭深處。

我在一張小凳上坐下。這個小小的角落，大多都是陳舊的兒童讀物，新書很少。館裏光線很暗，吊燈已經點亮，混合著外麵的暮色，有一種黯淡的蒼茫。快到閉館的時間了，隻餘幾個年長的館員在整理，老太太們大概都是義工吧。我想著，思緒不由自主又回到一個過去的日子，那個小姑娘象我此刻一樣，自己一個人坐在這些小凳上，翻著眼前的書。這些書在那時，應該是簇新的。

“先生，您要找什麽書？”輕輕地有人打斷我的思路。時間悄悄地過去，暮色愈見濃重。

“噢，我在想從前的一件事情。”我抬起頭，俯身站在我前麵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關切地看著我。

“那麽，您從前到過我們圖書館嗎？我好像沒有見過您。”

“沒有。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告訴我，小的時候每天都在這裏度過。我來看看這個地方。”

“真的？就是為了看看她長大的地方？那麽，您從什麽地方來？”

我告訴她，我從很遠的地方來。這個隱藏在濃蔭深處的圖書館，長久地在我的腦子裏縈回。我在拚湊一個關於成長的七巧板，找到這個地方，我便能完成那一幅斑斕的鑲嵌畫，我的思憶便也回到了家鄉。

我不曾和她一道成長，但我的心，可以走過她走過的路程。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裏，我們的靈魂得以無聲地對視，當我依然年輕，當我的心，以及我用來看世界的眼睛，依然純淨沒有灰塵。那時候我的心，是可以經受她眼睛的注視的。

老太太靜靜地看著我。那眼中有溫柔在流動。歲月的深情，在我們的眼睛裏麵泛潮。

然後我便離開了，象當年的小姑娘一樣。不知道以後的日子還會不會再來，大抵是不會了。我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小鎮。西天暮雲蕭瑟，河麵上反光已經渺不可辯。

3。她和我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