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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小說的旅程

(2010-09-16 09:44:36) 下一個
歲末懷人(2):一篇小說的旅程



幾年前我在寂寞的旅途上,懷想一件舊事。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著一個人,以及關於她種種索人費解的事情。許多不可名狀而惱人的情思,驅趕著我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使那段漫長的旅程變得益加疲憊而落寞。於無比的困頓之中,我來到一個海濱城市,我決定住下來。我對那城市一無所知。那裏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人認識我。我想,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跟現在和過去都隔絕的地方,應該很適合我撿拾自己的心情,整理一下過去。我告訴自己,我需要好好把過去梳理一遍,想清楚後,也許我便可以同那一段往事告別了。

我在瀕海的一家酒店找到了一間頂樓的房間。那樓很高,是個圓柱形的建築,隔街過去就是海水浴場。房間麵向大海,弧形的落地窗視野極為開闊,將整個海灣盡收眼底。那天早上十點左右,我起來將窗簾拉開,站在窗前,慢慢地喝一杯咖啡,一邊俯瞰著一望無際的海麵。腦子裏麵仍然糊裏糊塗,冥冥中總好像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讓我不得安寧。這時候太陽照在我的臉上,有一種明亮的清爽。我突然就明白了,我需要寫一篇小說,這樣我便能夠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也可以將一路上匆忙遺落的時光撿回來;或許通過這種方式,往昔的音容笑貌可以重現,而我也終於能夠明了其中的因果。於是我將筆記本打開,麵朝大海開始寫作。

我試圖寫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我早前遇到的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和我沒來由地相遇,相見恨晚,一度很親近。後來她走了,走得很匆促,沒有多說,也不惶解釋,無聲無息便消失在人海裏。這樣一種倉惶的分手,給我留下了太多的疑問,許多話還來不及說,也有許多事情未及問,這一段過往因之變得閃閃爍爍,不明不白。我總是覺得,在我們中間,曾經有過一點什麽,發生過一些事情,可是又總是朦朦朧朧,象霧裏看花,既捉摸不住,也看不真切,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也未曾存在。而關於她,我好像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或許我曾經離她很近,一切便變得不準確,使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隻感到那是個象熒光一樣的女子,就象霧氣彌漫的夜晚,樹叢裏遙遙的一隻日光燈;或者是雨霽後的月亮,迢迢地隱在輕雲那一端。

我便常想,她到底是誰?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她最終要去哪裏? 然而這一切都是無法破解的謎語,象一把沉重的鎖,關閉了通向過去之門。我的思考及回憶每到這門前,就象遭遇了一道斷層,變得恍恍惚惚,撲朔迷離。

我在那城市度過了一個星期。白天大多的時候都是坐在寫字台前,看著窗外湛藍的海,回憶著往昔的一點一滴。但是我的寫作進行得很不順利,腦子裏依舊是一團亂麻,理不清楚。於是我打開門,讓自己象一片浮沫,飄蕩在這個城市熙攘的人海之中。我徜徉於大街小巷,幾乎走遍了整個城市,並不說話,隻靜靜地觀看,靜靜地思想。我的心情,也如那城市夏日海邊的風,軟軟的懶。

每天晚飯後我都去海邊的一個廣場,捱到夜深,獨自看蒼茫的海。四顧也無人,倒仿佛我成了那城市的守更人。很遠的海麵上有遊船駐錨,舷上的燈光在水中瀲灩,飄飄搖搖有如離人的眼眸。待到夜深,那燈便一盞一盞熄滅,好比人已經離去。偶爾不知道什麽地方,老遠地就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讓人不由得轉過頭去尋找,把心也連帶著漂浮在那一眼看不到邊的黑暗遠方。於是心中陡然就多了一種漂泊的感觸,有歲月流逝的悵惘,人生無常的寥落。往事也如一串幻燈片,在幽幽的海麵上忽隱忽現,清晰而又斷續。挾帶著我的心思,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明暗。

等到午夜過後,我便去一家很小的網吧上網。它在一道山崗之上,一間騫促的房間,五、六台機器,鍵盤磨損到認不出字跡。這個不知名的地方,不會有人留意,也乏人問津。每天我都要的同一台機器,遠程登錄到美國的伺服器,處理一天的電郵。這個小小的網吧,成了我和我原來世界的紐帶,也成為我回到現實的窗口。夜總是很靜,往往隻有我一個客人,陪著昏昏欲睡的主人。臨走時,我照例要回頭看一眼這個小店,那台階上方有一盞日光燈,影影綽綽的,掩映在鬆林之中,看去象朦朦朧朧的往事。門外有幾盆茉莉,淡淡的花香傳得很遠,迷茫得讓人心痛。

我的小說在那個城市悄悄地開了個頭,踉踉蹌蹌地還來不及走遠,就隨著我輕輕地拎著自己的心,離開了。我去的時候不認識任何人,到走的時候也沒有結識任何人;最大的收獲,是我在那個城市不為人知的一個角落,把心裏麵積存很久的事情悄悄地開掘出來,攤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細細地檢閱。後來我去過很多地方,都是非常遙遠、人跡罕至的地方。我把那故事帶在身邊,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著那小說,日積月累,一點一點就寫得很長,但卻一直沒有寫完。因為那故事也象有了它自己的生命,不斷地成長豐富,也不斷地起著變化。最出乎意料的一幕,是當我終於構思好結尾的時候,裏麵的主人公卻以最料想不到的方式,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那已經是幾年後的事情了,是個晚秋日子,樹上的葉子已經泛黃,天色於晦暗中透著澄明。那個女孩從人叢中徑直走過來,定定地站在我前麵,說:是我。你的眼睛告訴我,你還記得我的。然後她拿過我的手,將手放進我的手心,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地說:我知道你在找我。都過去好幾年了,現在我來到你的身邊,我想看看你。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那眼睛裏沒有任何歉然,也找不到一絲憂傷,有的,隻是一片穩穩妥妥的誠懇。

她就是這麽一個人。來了,又去了,總是沒有任何預兆,也從來不打招呼。來的時候驚鴻照影,去的時候水過無痕,象精靈一般翩然,象謎一樣神秘。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件事,讓我迷惑,也讓我思考。

如果我們生存的世界的確是尼采眼中的世界,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都會經曆永劫回歸這一無窮重複的過程,那麽一次性發生的事件,一次性消失的生活,譬如驚鴻一瞥的邂逅,譬如曇花一現的美麗,都對我們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象影子一樣沒有份量。這樣的事件,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也就等於從未發生,從未出現。設若如此,我的小說便是毫無意義的浪費生命,它早應該結束,或者幹脆就不該開始。然而,我如何才能判定,我所麵對的事情,在漫長的未來不再重演?

因而這小說始終不能完成;因為裏麵的故事遲遲不肯結束,而且似乎永不會結束。我最終放下筆,也放棄了我的思考和嚐試,不再探究它的根源,也不再追索它的去向。我一直認為,我連年的旅途都是一個尋找的過程。但是我越來越弄不清楚,到底是在尋找那個似真似幻的影子,還是在尋找失落的自己,或者我的尋找已經沒有任何具體的意義,而僅僅是一個象征,一種寄托?我試圖接受一種新的人生態度:大概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沒有答案,也沒有結果,人生尤是;也許,尋找本身就是生命的目的,而尋找的結果隻能是新的一輪追尋。我想這樣也好,世事不盡完美,人生誠多遺憾。在一個風流雲散的年代,在一個永劫回歸的世界,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No time is a good time for goodbye,no ending can be a good ending。

而我們,隻是大地與時間的匆匆過客,光陰長河裏麵的一個水分子,隨時可以蒸發,隨時可以消逝,微不足道,渺不可言。

可不是嗎,你看,眼睜睜地,一年又奄奄地過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所憶念的那個人,我小說中那個夢幻一般的影子,是否能讀到我此刻的心情。但是她應該知道,那漫天的燈火中,還有那寒夜沁涼的空氣裏,都有我遙遠但真切的祝福。我的小說途經之處,都為她種植著祈願的常春藤。那四季常青的植物,不會發聲,也不懂得分說,隻默默地生長,長出世間溫柔的憐憫和由衷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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