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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香格裏拉

(2009-03-16 09:56:38) 下一個
尋找香格裏拉
---茶馬古道旅行劄記

引言:遠方的召喚

五年前香格裏拉旅遊熱風起青萍之時,我便對這一塊神奇的土地粗有印象。但那僅僅是一個冬眠的記憶。沒有具體的形象,也沒有感性的認識,因而隻是個轉瞬即逝的印象。一直到去年夏天,我無意中得到一本《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給中國最美的地方畫個圈》,以大量的圖片詳盡地介紹了從川西北到滇西北的橫斷山區這一片廣袤的高原。盡管我對其中文章的偏頗,以及文中流露出來的心態和情緒很不以為然,那些圖片所展示的壯美山川和神秘風情,立時便在我的腦海打下烙印,從此揮之不去。

這片土地,介於川、藏、滇交界之地,現在被粗略地說成是大香格裏拉地區,橫跨發源於青藏高原的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岷江六大江河水係,縱貫從川北的馬爾康到滇北的麗江這一廣大地域,中間是無數的高山、草原、湖泊。曆史上這個地區漢夷交匯,縱橫交錯著幾條交通要道,即茶馬古道,是漢人地區進入西藏、印度、以及東南亞的唯一孔道。在那些時光悠長得有如永恒的時代,這裏的山林裏不時響起馬幫的鈴聲,日出即起,日入而歇。這當中,自不知有多少鐵與火的爭鬥,愛與恨的交織,在古道的煙塵中湮滅,然後變成傳說。

那些飛鳥難越的險峻山峰,那些無法泅渡的洶湧河流,還有那裏的人—那些古老傳說的繼承人、吟唱者,都被終年繚繞的雲霧重重遮蓋起來,仿如世外。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自然?那裏的人們又是如何生活?

於是我決定,我需要去那片土地走一走。

前夜:成都,午夜的回憶

這已經是第三次到成都了。二十來年前首次來到這個城市之時,我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滿懷對遠大未來的信心和對剛剛結束的大學生活的懷念,途經成都。短短的一個白天都在武侯祠裏度過,筆記本上抄滿了琳琅滿目的詩詞和楹聯。在那個憂傷的十九歲秋天,一切似乎都是未知數。我開始朦朧地感知,人生這根鏈條其實可以非常脆弱,一旦錯失,恐怕就是永遠。在那個秋日,我的天真就象樹上的黃葉,在十月初明亮的陽光下,開始簌簌地墜落。

二十年間,我不曾回顧這個城市。直到三年前再次走進它,仍然隻是路過,浮光掠影似的一瞥。二進成都,是為了由此入藏。

今夜我又來到這個城市。窗外細雨潺潺,府南河從眼皮底下幽幽流過,反射著這城市的燈光。在這無邊春色的天府之國,我再次成為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人,靜靜地看著夜深人靜的錦官城。

在靜謐的雨夜裏追懷二十多年前的首次成都之行,許多往事湧上心頭。然而我並沒有多少激動,隻有一絲飄忽的暖意,在慢慢地複蘇。為什麽我的心中如此篤定,如此冷靜?

成都不複以往,而我也不再有當年的少年情懷。我之於成都,終究隻是個過客,盡管這裏有經年的知交好友。這廣大世界有太多的地方,曾經發生和你有關的故事,也許讓你懷念,也許你會偶然想起。但一個城市的真正難忘,是因為那裏有一個讓你魂牽夢縈的人,發生過讓你刻骨銘心的事。

明天一早就要起行。嗬,不要想那麽多!讓我聽從心頭歌兒的召喚,到遠方去旅行。我去尋找香格裏拉。

第一天:瀘定橋邊

上午十點半從成都出發,循成雅高速公路,經名山、雅安,從平原到丘陵,地勢漸見高峻。雨還在下,起伏的岡陵和翠綠的田野,愈發空朦。

名山現今是個絲毫不起眼的小縣城,古時候卻大大的有名。讀明清話本小說,綠林好漢嘴上愛說“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總有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邁。蒙山非他,指的就是名山。

雅安多雨,號稱雨城,以雅魚、雅雨、雅女聞名四川。雅魚生於青衣江支流周公河,輒嚐之,不覺有異。雅女皮膚白皙,一白遮百醜。至於雅雨,實至名歸,整個城市雲山霧罩,籠於瀟瀟細雨之中。

一過雅安,形勢丕變。婀娜起伏的丘陵已不可見,代之而起的是峻厲的山峰。318國道,也即著名的川藏公路先是依青衣江北行,折而沿天全河,經飛仙峽,過蘆山、天全,翻越二郎山。所見之處無不是高山溪流,車子在峽穀裏穿行。路窄而險峻,一邊是巉岩峭壁,一邊是激越的溪流,上麵是一道窄窄的天空。這一路的印象就是青山、翠穀、飛瀑、急流,霧氣繚繞,陰雲壓頂。

當年川陝蘇維埃主席張國燾與長征到西康的毛澤東於毛兒蓋草原分道揚鑣之後,曾率大部紅軍攻克蘆山、天全、寶興,震動成都,最終還是後繼無力,裹足不前。二十年前我初到美國時讀《張國燾回憶錄》,知道這位鄉裏的事跡。現在實地經過這一帶,從飛仙峽到天全縣城,目睹紅軍遺跡頗多,不由想起這一段曆史,也豁然清楚當時兵強馬壯的紅四方麵軍為何師老無成。困於這樣的高山深穀之中,自保已屬不易,何談進取。

“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二郎山是西去的第一座大山,海拔三千四百多米,也是茶馬古道進入川西平原的咽喉要道。越過二郎山,眼前豁然開朗。憑高遠眺,山下的峽穀裏已看到屋宇稠密。此行的第一站瀘定到了。

瀘定縣城很小,建於大渡河東岸,原是茶馬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也是漢藏文化的分水嶺;大致可以說,瀘定及其以東是漢人的天下,西去則是少數民族、尤其是藏族的聚居地區。在那些古老的歲月裏,曾經有無數的馬幫商旅在這裏停留,垛子上滿載茶、鹽巴、藥材、以及金銀絲綢。然而瀘定之為人所知,毋庸置疑是由於舉世聞名的瀘定鐵索橋。現代的中國人,大概無人不知飛奪瀘定橋的故事。

瀘定橋居縣城的中心,東西跨越,兩岸是陡峭無法立足的高峰,危如刀削。橋由十三根鐵鏈懸拉,環環相扣,上鋪以木板供人馬通行。橋長約略一百米左右,橋麵離水十五米許,大渡河從下咆哮而過,浪花飛濺,濤聲如雷。

一九三五年五月,精疲力竭的紅軍長征到達大渡河西岸,前有天險,後有追兵,全軍幾至陷入絕境。此時年僅十九歲的團政委楊成武臨危受命,指揮二十二人的突擊隊發起攻擊,在空蕩蕩搖晃的鐵索上攀援而進,終將據守東岸的川軍擊退。與此同時,大渡河下遊不遠處的石棉縣安順場,由年齡相近的楊得誌指揮,奪得另一個渡河點,由此全軍得以渡過大渡河,免遭滅頂之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改變曆史的一個奇跡。太平天國時代的翼王石達開,那種以一人之力挽天下頹勢的豪傑,就是被大渡河所阻,導致全軍覆沒。據說奪得瀘定橋的當晚,紅軍總參謀長劉伯承風雨中提燈夜巡,在新鋪的橋板上連跺三腳,為此感慨不已。

如今再看瀘定橋,熙來攘往,都是遠來的遊客,穿著粗劣仿造的紅軍軍裝,擺出各種姿勢拍照留念。河麵看上去也不寬,以火力控製,似乎強渡並不甚難。然而七十年前的今天又是什麽樣子呢?俯身麵對咆哮的江水,隻靠雙手雙足攀援在這顫悠悠的鐵索上,在炮火之中前進,那是怎麽樣的一番景象?

深夜,從江邊的小網吧裏寫完信後,我獨自來到橋邊的小茶館。遊人已稀,空中飄起雨絲,身下濤聲依舊不息。在陽台上坐定,泡一壺峨嵋的飄雪茶,看著前方的鐵索橋在夜暗中幽幽閃著寒光,我試圖想象當年發生的場景。一邊是咆哮的大渡河,另一邊是靜悄悄的成武路。十九歲啊!果是英雄出少年。

山川,曆史,人物。一時思緒難平。

許多年前我讀紐約時報記者索爾斯伯裏的《The Long March: The Untold Story》,曾為其激情洋溢的評論而熱血沸騰。那時我剛到美國讀書,未經世事,但我憑青年的純真和血性相信,長征超越了黨派、民族、國家,它所展現的勇氣、信念和精神,不僅僅是共產黨、也不僅僅是中國人的壯舉,而是整個人類的豐碑。同時它也超越時代。那一種百折不撓一往無前的氣概,那一種排除萬難以性命相搏的勇敢決絕,在任何時候都使人平添抵禦艱難時世的力量,俾能與命運抗爭,將人的潛能發揮到極致。

瀘定橋便是長征這巨卷中非凡的一章。平凡的瀘定,因為有了飛奪瀘定橋這一可歌可泣的壯舉,從此變得不平凡。

這是一個英雄的城市。它造就了英雄,也為英雄所造就。

第二天:丹巴,格瑪的笑容

貢嘎山海拔七千五百多米,位於瀘定縣境,是四川境內的最高峰,有蜀山之王的稱譽。從瀘定縣城出發,往南三十公裏即到貢嘎山景區海螺溝,由此可乘坐登山纜車,直到三號登山營地,複徒步攀登,可達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四號營地。若是在晴朗的日子,方圓一百多公裏都可看到峻拔的主峰,冰清玉潔,猶如一座巍峨的金字塔。跟中國境內、甚至世界範圍內的其他一些高山相比,貢嘎並不高,但由於它陡峭的冰川,使其成為最難攀登、據說也是登山死亡率最高的山峰。

行前是有過攀登貢嘎的打算的,哪怕隻到四號營地,也算完成了心願。但是在這個多雨的季節,所有的計劃都變得不確定。

早上起來,依舊是細雨姍姍。四處打聽之下,知道貢嘎方向也在下雨,雪山是看不到了,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到達山腳。有說路斷了,有說還能走,莫衷一是。在這樣的山區,塌方、泥石流本是家常便飯,隨時都可能發生,而真正及時可靠的消息,還是口耳相傳。這個傳統,在茶馬古道上延續了多少年!

於是掉轉車頭,逆大渡河北行。瀘定以北一百七十公裏處,是康巴藏區丹巴縣。大、小金川於此匯流,形成驁駑不馴的大渡河。

依然是懸崖峭壁,依然是水急浪高。路緊依河延伸,拐彎抹角,左盤右旋。時而在河穀裏穿行,感覺路麵幾與河平,飛濺的白沫幾乎要打到車窗上;時而又攀上山頂,回身看去,大河如鏈,夾在兩山之間。一路行來,地勢漸高,空氣變得幹躁,天空也象一幅慢慢展開的畫布,漸次現出碧瓦的藍天。時而便也看到對岸的村落,或三五家,或一二十戶,一色的藏式民居,背山麵河,建在山間衝刷出的斜坡上,房子都漆成亮眼的白色,錯落有序,前方左右是層層相疊的梯田,種一色青稞。白的房子,綠的青稞,再伴幾株樹葉已泛黃的楊樹,麗日藍天下看去就格外賞心悅目,一掃之前的陰鬱沉悶。每見村落,就必有索橋,將鐵纜固定在兩岸的石堡上,輕盈盈的一線,窈窕地在風中跳蕩。

到丹巴時日已過午,不長的路程倒走了四個多小時。縣城隻是一條街,依公路而建,短小局促不值一提。這個地方是嘉絨藏族的聚居地,分處五條河川,由縣城所在地發散出去,象五條彎彎曲曲的藍色血管。五個村子原本同出一源,因處於高山峽穀之中,雖然相隔尺寸之地,彼此不相往來。遷延日久,語言先自不通。與西藏高原的同族相比,歧異更是明顯,風俗習慣、衣飾飲食、甚至身材相貌,都有明顯不同。他們的共同之處,大概隻剩一句“紮西德勒”了。

有兩個地方,兩條“溝”,不去不知道,去了不想走。

梭坡是大渡河畔的一個村子,在去縣城的路上;未到丹巴先到梭坡。整個村子建在大渡河東岸的一麵陡坡上,背倚石壁,象一麵黛青的屏風,與外界的聯接,就靠坡下的鐵索橋,隻有人畜可過。隔河望去,數百棟白色的民居在嫩綠的梯田之間星羅棋布,宛如一把珍珠撒在一塊碩大的翠玉上,有一種醒目的明亮。茂密的樹林中和青稞地裏,幾十座黝黑的雕樓巍然矗立,與白色民居相映,看去觸目驚心。這些雕樓多是高達幾十米,或圓或方,原是為了防匪防盜,現在卻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哦,你看,炊煙升起,落日斜照,牛羊在坡下的小徑上回家,而這些雕樓—這些凋零了枝葉的樹,經過無數歲月的滄桑,仍然與你遙遙對望。

另外一個地方叫做甲居,位於上遊的大金川邊。這個村子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由一條新建的盤山公路相接。又是一番轉彎抹角,等到半坡之上,猛然峰回路轉,眼前一亮:好大的一個村子,活生生地攤在你的麵前。綠色的青稞,金黃的苞穀,五彩繽紛的野花,白色的房子,房簷下鮮豔的雕飾,所有的色彩那麽獨立而又和諧地調勻在一起,真是天堂的顏色!這個地方,這個隱藏在峽穀深處的世界,它不就是那縹緲而又真實的香格裏拉嗎?多少年雨露的滋潤,多少天地的靈氣,經過大金川多少年的淘洗和沉澱,它才能變得如此鮮活水靈?

山美、水美、人更美。南吉格瑪是我在這裏遇到的一個藏族姑娘,她名字的意思是“仙女一樣的姑娘”。格瑪是村子裏的導遊,皮膚曬得有點黑,圓圓的臉,翹翹的鼻子,眼神清澈有如汨汨流過鵝卵石的山泉。她的長相不太象藏人,沒有那種高原風霜般的峻厲;格瑪是讓人親近的圓潤。她的穿著也不是我們印象中的藏人。嘉絨藏族的服飾炫麗多彩。格瑪
戴著桃紅色的頭飾,淡紫色的長裙上繡著銀色的花,端嚴而又活潑。她也不象我們想象中的導遊。她話不多,大方中總透出一股羞澀,眼睛裏的光芒象蹦跳的小鹿。她笑起來,就象你親昵又有點淘氣的小妹妹,一點沒有躲藏,一點沒有掩飾,將所有的天真和純良一並展開給你看。讓你很放鬆,讓你就想輕輕地攬一攬她的肩膀,說:傻妹妹,為什麽這麽開心呀?

嗬,有多久沒有見過這麽明亮、這麽一塵不染的笑容呢?

我們這些文明世界來的人,我們這些疲憊、落寞的心,我們遊曆了廣大的世界,在腦子和胸腔裏裝滿了知識和情感,可是我們為什麽如此複雜和沉重?我們還能重新找到香格裏拉嗎?

帶著一絲驚奇,一絲欣喜,也帶著一絲惆悵和失落,我怏怏地離開了甲居。我有一點憂傷。張愛玲曾經感慨,出名要早啊!我想我應該告訴我的朋友,到甲居來要早啊!這個地方的旅遊剛剛開始,還不太為外人所知。再過兩年,當無數的遊客蜂擁而來的時候,這個寧靜的寨子還會有它的淳美和怡然嗎?那時依然年輕美麗的格瑪,還會有那種仙女一般的笑容嗎?

這是一個美得讓人不想離去的地方。這裏有一個象仙女一樣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南吉格瑪。

第三天:康定溜溜的城

入夜抵達康定。

說什麽好呢?如果你想去康定體驗天蒼蒼、野茫茫的遠方情懷,我建議你就近找一個大操場。如果你希望到跑馬山上攜著愛人的手,自擬張家大哥和李家大姐,在一朵溜溜的白雲下,含情脈脈地回頭斜睨著那一半唱高亢悠揚的情歌,那麽KTV的音響效果恐怕更好。當然,跑馬山上的觀眾很多,包括供人照相的馬匹和犛牛。

本來我覺得康定這一段就總結了,話不在多。可是你聽了、也許還唱了那麽多回的《康定情歌》,你心裏麵癢癢地浪漫得不行,不去你不甘心。那就多說幾句。

康定舊稱打箭爐,又稱爐關,現為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顧名思義,這個地方形勢險要,古時是邊關之地,也是重要的貿易集散地,茶馬古道的樞紐。清朝的果親王代天子巡遊到此,曾寫七筆勾:

萬裏遨遊,
西出爐關天盡頭。
山途穹而陡,
水惡聲似吼。
四月柳條抽,
花無錦繡,
惟有狂風,
不辨昏和晝。
因此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道其山窮水惡。時移勢易,康定現在已是人聲鼎沸,市井繁華。跟瀘定相比,不啻是大都市,滿城都是如內地一般千篇一律的水泥樓房。然而異域風情依舊可見。從行人的麵貌衣飾看得很清楚,這裏很明顯是藏區了。

康定縣城位於三山聳峙的深穀中,形勢與瀘定類似,開門見山,不可仰視。若抬頭觀山,按我家鄉的說法,那就是掉帽子了。三山之中除了東麵的跑馬山因歌而名,餘都不見經傳。詢問當地人,答無名山,讓人啼笑皆非。當然有山必有水,折多河衝激而下,砰然有聲。河不寬,約十米左右,然水勢之急驟,隻見白浪不見綠水,從城中央揚長而去。那浪頭,讓我想起跋扈這個詞。

跑馬山有步道、纜車。每年農曆四月八日有轉山節,此時康巴藏人在山頂安營紮寨,賽馬、拉弦子,跳鍋莊。其他時候呢?也許一個美麗的遐想會給你更深刻、更美好的享受,心中有佛嘛!要不,你可以上山騎馬騎犛牛照相,很多人都熱衷此道呢。

寧靜瞬間變成喧囂,柔美猝然化作粗夯,一時間我竟不知就裏;我的腦子還在回味丹巴舒緩曼妙的抒情劇,但我的眼睛無疑在看著康定蠻劣的動作片,於是就有點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坐在臨河的火鍋店裏,看看眼前氤氳的熱氣,再看看窗外的浪花,做成經筒樣式的路燈發著橘黃的光澤,照在漢白玉的河欄上,象我的心情一樣迷茫。奔騰的折多河不知道我在想什麽,熱烈的人們不知道我為什麽愣怔。跑馬溜溜的山上啊,康定溜溜的城,不可抑製地,我開始思念遠方我記念的人們。

心裏麵“咯噔”一下,也許從這裏開始,我的步履將變得澀重。

風流且多情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曾經深情地吟唱: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我心愛姑娘的麵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如果不曾相見
人們就不會相戀
如果不曾相知
怎會受這思念的敖煎

然而今夜的跑馬山頂沒有月亮。跑馬溜溜的山下,康定溜溜的城,還有我,一個溜溜的旅人在喧騰的人群中獨自想著心事。

第四天之一:折多山,這是一個白日夢

大清早起來就對著地圖怔忡,問自己毛委員曾經反複問過的問題:今日向何方?順理成當的是向西、向西、再向西,譬如美國開發西部時的口號。但是貢嘎就像一個不斷遞歸的夢,從半夜起就開始襲擾著我。從康定南下,有一條小路仍然可以到達海螺溝。然而在這陰雨連綿的日子裏,一切都變得異常艱困,機會微乎其微。抬頭看跑馬山頂,仍然是一派陰霾;天氣預報是讓人沮喪的。

我為我自己許下了一個心願,現在我為這願望而痛苦。

不能再踟躕,我告訴自己,相信未來。再等一天,等到了新都橋再作打算。如果天氣轉晴,從新都橋可到貢嘎南坡子梅梁,並登上與貢嘎主峰近在咫尺的貢嘎寺。那裏其實是觀賞貢嘎的絕佳地點,也許我可以在寺裏的鬆濤聲中,聽到這神山要給我的啟示。

我就這樣抱著一絲期冀離開康定,沿川藏公路繼續西行。狹窄的國道很快鑽進無邊的深山和森林。這一路已經沒有大河,隻有激越的山溪。蒼勁的冷杉鬱鬱蒼蒼,一眼看不到邊,低處則是叢叢簇簇的杜鵑。很可惜,我錯過了花期,看不到這讓山林蘇醒的妖嬈。

車到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折多山口,口內口外,風光回異,再不見樹林,再不見灌木,漫山遍野,一望無垠,都是嫩綠的牧草,就好像憑空從天上傾下一桶漆,將整個視野都均勻地塗綠。這方圓幾十裏直到新都橋,竟是天然的高山草原。天空也晴朗起來,風流雲動,近處和遠處和緩綿延的山脊和溝穀便有了顏色的變化,那雲下陰晴明晦的更替與變幻,竟有奪人心魄之美。天蒼蒼,野茫茫,白雲在流動,藍天在流動,山穀裏的犛牛群在緩緩流動,帳篷頂上淡藍的煙也在自在地流動,一切是如此和諧與靜美,就像緩緩流動的河流,不動聲色。而你站在這大河之上極目四望,有如在雲端浮遊,塵世在你的腳下,九天觸手可及,還有什麽能讓你更寵辱皆忘呢?這是一個白日夢啊!海子—那個尋夢者—說得多好: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崗
上麵是無邊的天空

我感覺好像在天上。那些我摯愛的人們,我須請求你們的原諒,在這個時候,我忘記了你們。我也忘記了自己。這是徹底自由的時刻,也是徹底解放的時刻。

風中傳來天使的歌聲,絲絲如縷,飄緲不絕。


第四天之二:雅江,走婚好還是結婚好?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隻有願望的痛苦在我心中。
--泰戈爾

在離開新都橋的最後一個山埡,我下車長久回望。我舍不得那片如夢似幻的高原牧場,也不忍就此放棄那個心願。山風凜冽,東南方向仍是一片陰翳。我在心裏默默地搖了搖頭,貢嘎就像一個美麗出塵的女子,遺世獨立,任我一再留連,卻堅不肯見。

我離它是這麽的近,卻又是如此遙不可及。

新都橋的回首,斷了我登上貢嘎的最後念頭。我告訴自己,也許無論如何努力,我都走不到它的身邊。於是我掐滅煙頭,轉過身去。我與貢嘎終於擦肩而過,漸行漸遠。前方的路還很長,容不得我再回頭。

好在我見過一個夢境的美麗。

恍恍惚惚間不知道又在峽穀裏走了多長時間,傍晚時分到達雅江。穿過一個山洞,赫然麵對的雅江城讓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小縣城建在壁立如削的江岸上,深達六、七十米的峽穀裏驚濤拍岸,雅礱江從下掠城而過。落日照在冷峻的城牆上,敷上一層絳紫的顏色,四周的山頭也因了夕陽的反照,被裹進淡黃的光暈,竟使這城市有落日孤城的蒼涼和悲壯。

雅江一帶的藏居與別處不同,多漆成明黃,鮮亮悅目。雅江的藏人好像也與別處有點不同,不似印象中的壯碩與敦厚。男人多是單眼皮,細眼,高顴,削尖下巴,身形瘦小靈活。女子則眉眼俊俏的多,明顯多過途經的城市,大多瓜子臉,雙眼皮,鮮活靈動,明亮有神,身量則小巧婀娜。若不是身處高原,養得好皮膚,恐怕個個都賽惹人憐愛的江南小家碧玉。本來,擠奶的手緣何不能采蓮?

雅礱江無疑是雅江的血脈和靈魂。這條野性而激情的河流發源於青海巴顏喀拉山,一路上劈山尋路,切割出無數的深溝高壑,在下遊的攀枝花市注入長江。也許由於長年的封閉,這裏還保存著一些奇異的風俗,引人遐思。遠在下遊幾百公裏的瀘沽湖早已盡人皆知。由雅江縣城北行四十公裏許,就進入雅礱江上遊鮮水河畔的走婚峽穀,直到川北的道孚。這河穀兩岸民風淳樸,自得其樂,漢子們白天勞作,晚上則跋山涉水趕去與愛人相會,並不在意外界的紛擾,也不撣山水的辛勞。他們生活在自己的香格裏拉。在這裏,聖人的禮教風馬牛不相及,人生最終極的目標是平和、隨心的快樂。

“走婚好還是結婚好?”我問當地的漢子。答:“走婚好!”有點驚訝:“為啥子?”“不累,沒負擔。結婚太累,一個人什麽都要搞。要掙錢,種地,蓋房子,養娃娃,吃不消。”天籟之音啊!怎一個“累”字了得!想起平常朋友問候,第一句話往往是“唉,累啊!”。

一個人什麽都要搞!正在讀這篇文章的有家男人,看到這句話時,你的眼圈是否紅潤了?喉頭呢,梗塞了嗎?

情何以堪!讀古今中外之書,有幾句話最是讓人不能自已。譬如項羽的“虞兮虞兮若奈何?”,譬如諸葛亮的“夫難平者,事也!”。現在我知道還有第三句:一個人什麽都要搞!

假若換成走婚呢?今夜星光正好,要不要瀟灑走一回?浮想聯翩。

“到雅江來要早啊!”遙望山頂碩大的一顆星星,心靈深處再一次升起這悠長卻又無奈的呼喚。隨著川西旅遊的蓬勃興起,這裏的平衡正被打破,走婚峽穀已成為雅江旅遊的號召。這傳奇一般的世界不日就將象亞特蘭提斯一樣,沉入水底。

那時候的人們會不會眯縫起眼睛,看著一個不確定的虛空說:從前有一個地方。。。。。。

第五天之一:從理塘到亞丁,朝聖者之路

走不完的路,翻不完的山,整個白天都在路上顛簸。一口氣翻越四座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山,長驅四百五十公裏,且行且看,從雅江經理塘、稻城到達亞丁。自離開成都以來,這還是一天中走得最長的裏程。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這個速度讓我事後覺得難以置信。

雅江到理塘的一段仍如前日。綠色的山脊總是看不到邊,象緩緩滾動的波浪,一直伸展目力不及的地平線外。車子在這廣闊的高原上行走,感覺象天上慵懶的浮雲,悠然緩慢,隻一味地飄蕩,卻不知什麽時候能到盡頭。

理塘海拔四千二百米,有世界高城之稱,位於一片寬闊的草原之上。在川西,它無疑是個大地方,也是川藏公路進入西藏境內的最後一個大站,從前則是茶馬古道南路的匯聚點。
有道是擇日不如撞日,到了這裏才發現,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賽馬節。還在山頂上,就看到草原上白茫茫一大片,原來是四鄉牧民的帳篷。詢問之下,今天的賽馬已經結束,但熱鬧歡騰的氣氛絲毫不減。藏民們穿著鮮豔的服裝,席地而坐,或是熱烈的交談,或是跳著歡快的鍋樁。氣氛的濃烈,惹得兒馬們轉著圈兒撒歡。

理塘的大草原,孕育了它的浪漫和傳奇色彩,讓人向往,也讓人想象。還是那位多才多藝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於臨終之前仍對理塘念念不忘:

天空潔白的仙鶴啊,
請把雙翅借我,
不到遠處去飛,
隻到理塘就回!

據說這是他生前的最後一首詩歌。東方哲學講究微言大義,聽弦歌而知雅意,托芳草以喻王孫,根據這首歌,在理塘找到了他的轉世靈童七世達賴喇嘛。然則我想,對於這樣一位柔腸百轉的情種,理塘一定有他現世的寄托,而非前世與往生的歸宿。

遊賞理塘,須是有閑適的心情,與心上人騎了馬,合著天上白雲的步驟,親昵地說著話,按緇而行,方才有天高地徊,遼闊曠遠的情懷。然而我單人獨馬。於是吃過午飯後,我向川藏線無聲地招了招手,由此折而向南,奔向稻城。

理塘到海子山是另一番景象。這一路地勢逶迤,沒有高山深穀的險阻。一條平整如新的柏油路,沿著一條歡騰的小河。河水清淺見底,暖暖的太陽照著白色的浪花,一直照到水底光潔的卵石,看上去便顯得特別清爽明亮,整個視野立時就變得透明,是那一種寂靜無聲的透明。路兩邊不高的山坡上植被稀疏,多是嵯峨的亂石,紛陳堆擠,間以低矮的鬆柏。河心時而也見碩大如傘的卵石,以及黝黑如鐵的朽木,默然自顧,有一種空漠的寂寥,也有一種驕傲的孤獨。

這一段路程,景色酷似美國、加拿大西部的洛磯山區。有地理知識的人便知道,遠古時這裏應該是一片遼闊的冰川,那些如天外飛來的卵石,就是冰川搬運來的。

或許,是天堂的花果,在從前的某一個時候,化成五色的花雨,墜落在這河川裏?並隨這河流,一直流到亞丁?

從海子山到亞丁的河川地帶視野開闊。河麵廣闊平坦,水流舒緩寧靜,河灘上、田野裏布滿了鵝卵石,河水就那麽窄窄的一線,偶爾還分成幾道汊流,汨汨地流淌,象遙遠的回憶找不到家。岸邊或三五參差、或連綿不斷地長著修長秀氣的青楊樹。遠處的山坡下一線,時時便見小村莊,青楊樹下有牛羊徜徉,孩子們看見遊人下車拍照,老遠地便飛奔而來,彎彎曲曲的小道上便有一層低低的塵土揚起。

這實在是塞外的景色。這明亮且蘊蓄的美,內地原是看不到的。

事實上這是稻城美之精粹。其最佳勝之處,在稻城縣城北三十公裏的桑堆。這個地名恐怕聽起來很生疏,但是桑堆的旖旎景色,卻是遐邇聞名;人若知稻城,則必見過紅草灘的圖片,那麽這象伊甸園一樣的紅草灘,就在默默無聞的桑堆。每年秋高氣爽的九月,這裏平緩的河灘上野草由綠轉紅,化作一片鮮紅的地氈,然後又象雨後的虹霓一般,在你還沒有看夠的時候,遽爾消失,前後隻有十一、二天的時間。你若俯下身,透過那一片迷離的猩紅看過去,清亮的河水在陽光下閃光,河那邊的青稞已經成熟,麥穗在微風裏款款輕搖,而山坡上依舊一片翠綠,青楊樹幹變得粉白,樹葉卻是明媚的杏黃,掩映著青色的房子,勾著白色的簷,鑲著藍色的窗子。。。。。。

那是何等明淨而恬淡的美麗!我無緣目睹,但我的心分明已經看見。

第五天之二:亞丁,耿耿長夜

亞丁之行證明是一段艱苦的行程。從稻城到亞丁自然保護區的山口,也即香格裏拉鄉,計有一百一十公裏,隨後還有四十公裏才到保護區的中心亞丁村。這四十公裏的盤山土路仿佛比一天的時間還要漫長。

傍晚到達海拔三千七百米的亞丁村。撲麵而來的仙乃日雪峰仿若咫尺,似乎一抬腳就可以踏上它萬年的冰川。太陽已經下山,暮色蒼溟,隻餘落日的反照,在雪山頂上鍍上一層金邊。村子裏已無居民,舊有的、新建的房子全部用來當作客舍。條件很差,比西藏、新疆一些極嚴酷的地區還差。身心疲憊之餘,頓覺一股蕭然的落寞。

還要挽起袖子來自己做飯。自從瘋豬病開始流行,到成都後就沒有吃過豬肉,此時更無選擇,隻好清水白菜。多年的城市生活磨蝕了我的身體和腸胃,他們開始叫苦。

一路上忠實可靠的帕傑羅也不堪勞頓,一隻/輪/子/疲遝地委頓在地。連忙把備用胎換上,隻好到稻城再修理了。高原上空氣稀薄,事倍功半,未幾已是氣喘籲籲。

腦子變得遲鈍木然,開始進入審美疲勞狀態。連續幾天來都在奔波,慢慢地,這裏那裏的風景看上去都似曾相識,已沒有初時的興奮。滿腦子都是重疊的印象,馮京和馬涼長得象孿生兄弟,有點分不清了。

夜漸深,良久無法入睡。山風呼嘯,“啪啪”地不知拍打著什麽地方的窗子。在這麽孤獨清冷的寒夜裏,往事又悠悠地浮上心頭,恍恍惚惚,樸朔迷離。想得太多了,我燃起一枝煙,試圖將記憶鎖在門外。然而它像幽靈一般,從門底下、從窗子的縫隙間鑽進來,追趕著我,讓我無法遁逃。我再一次痛切地感到,老了,如今的孤身旅行,已無複青年時代的浪漫和輕快,更多的是一種痛與歡樂的交纏。滄桑太多,而遺忘隻是奢望。當你背負歲月跋涉,步履是沉重的。

同房間的兩位此時雪上加霜。一位打起呼嚕,那聲音時而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淅瀝纏綿,哀婉淒切,時而如奔馬怒濤,金柝鼓角相聞,疾徐有序,起伏跌拓。另一位也不甘寂寞,很刻苦地磨牙,猶如仇人見麵,鏗鏘有聲,時而又蹦出一串天書般的四川夢話,抑揚頓挫,綿綿不絕,似訴平生無限事。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於無聲處,這兩個人的二重唱聽在耳裏,就顯得特別驚心動魄。

一籌莫展。摸著黑,將所有能想到的辦法一一試過,仍然無法將這疾風驟雨屏蔽在外。夜闌臥聽風吹雨,夜闌臥聽風吹雨啊!難道要任它空階點滴到天明嗎?長夜耿耿難眠。

心中愈加煩躁。不由得猶疑,輾轉幾萬裏,這個地方,這就是我要尋找的香格裏拉嗎?明天我將期待什麽?進山以來景色平平,遠遜一路上的山川風貌,希望等待我的不是一個巨大的失望啊,我心裏在期冀。也許歡樂隻是一個過程,幸福在於發現的過程當中,我又這樣安慰自己,一路上紛至遝來的美妙,已讓此行足堪告慰。

但是,沒有結果的過程,怎能不讓人抱憾不平,正如沒有過程的結果,無法給人深刻的體會。在艱苦的曆程之後,有誰不期待一個輝煌的尾聲呢?

穿好衣服走到院中。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然而仙乃吉依舊清晰可見,在漆黑的天幕上
映出亮眼的銀白。那光芒照在院子裏,便是一片瑩瑩的朦朧,充盈了周身四處,有如夢幻盈虛,迷茫得不可捉摸。滿地的碎石也在閃光,象打破的瓷器。記憶也是這樣吧,我問自己,那些過去的人和事,那些關於遠方的傳說和故事,大概就如這靜夜的雪光一般迷離,象這地上的石子一樣散亂,須得經過心靈的艱苦曆程,才能綴成人生的風景。

那麽人那顆多感的心,是否也要經過火中九十九次熔燒,水中九十九次淬煉,方能進入香格裏拉?

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在煙頭的明滅中悄悄過去。仙乃日似乎近在眼前,卻又迢遙遠隔雲端。我默默地看著它,默默地想。這超然世外的雪山,年複一年,鬥轉星移,在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就這樣蒼涼的看著山下渾渾擾擾的人世,寂寞如萬古長夜。我在這夜中體驗著它的寂寞,想著被這大山隔絕的人和事。驀然間,我的耳邊響起一支樂曲,一支古老的詠歎調,我想起泰戈爾的詩句: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是很長的。天剛破曉,我就驅車起行,穿遍廣漠的世界,在許多星球之上留下轍痕。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

第六天:亞丁,寂靜的山穀沒有回聲

騎上馬,向薄霧彌漫的山林深處緩緩行進。到亞丁村的龍通壩車輛已不可通行,須得換乘馬匹或者步行。馬道十餘公裏,深入保護區腹心地帶洛絨牛場。若要繼續登山,還需棄馬步行。

這一片廣闊的自然保護區圍護著三座高聳入雲的雪山:北峰仙乃日,意為觀音菩薩,海拔6032米;東峰夏諾多吉,意為金剛手菩薩,海拔5958米;南峰央邁勇,文殊菩薩,海拔5958米。三座終年積雪的山峰成品字形站定,神聖莊嚴,是藏傳佛教中著名的護法神山。就像伊斯蘭信徒一生總要朝覲麥加一次,一生之中能夠到亞丁來轉山一次是每個藏民的夙願。他們相信,對這幾座雪山的朝拜,能夠實現今生與來世的祈願。

矮小的藏馬不斷噴著響鼻,艱難地在崎嶇的山道上爬行。一路都是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高大的落葉杉,茂密的杜鵑林。林子裏濕氣很重,蜘蛛網一般的孢子掛滿樹梢,綠色的水珠盈盈欲滴。間或有山泉淙淙流過,有時是水的轟鳴,卻隻聞水聲不見水流。

空氣有些沉悶。我一邊想著昨天晚上的心事,一邊隨著馬的搖晃昏昏欲睡。陸續就有幾個電話打進來,又是那些千裏萬裏之外的親友家人,他們溫婉而關切的聲音,越過無邊的群山和浩瀚的海洋,在這條寂寞的山道上與我同行。真應該慶幸,在如此偏遠的大山中還能清晰地接收到手機信號,使我得以感受到那份關愛和體貼。聽著那些問訊和叮嚀,想著他們的音容笑貌,我的心裏明亮起來。我並非獨自一人,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仍然生活在他們中間,安全而又溫暖。

無移時眼前也開始敞亮起來,穿出樹林,馬兒躍上一處高崗。眼前的景象讓我一時之間瞠目結舌,胸膛膨脹得喘不過氣來,喉嚨突然就有點酸澀。

在我的右邊是仙乃日,有如端嚴敦厚的老者,意態沉穩,而正前方是挺拔卓立的央邁勇,如一把尖銳的利刃直指藍天,神采飛揚。山峰上半部冰雪皚皚,晶瑩明潔,山腰的雪已經化去,裸露出黛青的山體,猶如刀劈斧削,往下則是莽莽蒼蒼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近前。
群山四合之間,憑空的就騰出來一片巨大的草甸,平整如茵,潔白的、桃紅的、明黃的、紫藍的,各色各樣的野花,一時間都麋集在油綠的草地上,象萬千的五色光點攢簇,在風的音樂裏,踮著腳尖於草葉上起舞。這隨心所欲的爛漫,這眼花繚亂的斑斕,就象。。。。。。哦,想起來了,象Klimt的風景畫。草甸子的盡頭,落葉杉的縫隙裏流出一股股碧綠的溪流,大概經不起這草地的誘惑,左顧右盼,形成幾十條彎彎曲曲的細流,在太陽下亮晶晶的,有如晾曬在綠草上的羅帶。

這個地方叫做衝古寺,它讓我如癡如醉。

跨上馬,續前行一個小時到洛絨牛場,衝古寺的景色再現眼前。尤有甚者,這裏離雪山更近,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三座神山圍峙周圍左右,而你就站在雪山之下,渺小如一粒塵埃。

衝古寺和洛絨牛場,那是怎麽樣的一片樂土!夢中的芳草地?世外的仙境?天堂的花園?或者它原本就是一個夢幻?我找不出適當的詞匯來形容—它實在是個不能用語言來描述的地方,奇特得讓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說,我搜索枯腸,隻能說這是個仙女出浴的秘境。

我想象,假若在歐洲,它就是希臘神話中的Elysium。它的河裏流淌著牛奶和蜂蜜,樹上結著金蘋果,葦叢中蟲豸在吟唱,樹梢上鳥兒在啁啾,眾神在草地上野餐,精靈在林間飛舞。特絡伊的英雄赫克托和阿基裏斯在這裏並馬而行,縱酒高歌。

在中國,如果時光倒流,這是一個鍾期、伯牙鼓瑟彈琴的地方。可以讓戚姬擊築,虞姬舞劍,劉項把酒言歡。

假若。霎那間許多假若湧上心頭。但是沒有假若--我再一次想起泰戈爾的話--隻有願望的痛苦在我心中。我有點難過,所有的假若都是不能成就的幻夢。這個世界沒有十分,美好到了極致,便是傷心。

美國人洛克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首次向外界揭示亞丁雪山之美。他從雲南麗江出發,穿越木裏藏區,足跡到達洛絨牛場和衝古寺一帶。他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寫道:萬裏無雲,眼前聳立著舉世無雙的央邁勇,這座金字塔形的雪峰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山峰;仙乃日不愧是西藏菩薩的淨土,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禪坐。關於這一片地區和人民,他感歎“那麽多美麗絕倫的自然景觀,那麽多不可思議的奇妙森林和鮮花,那些友好好客的部落。。。。。。在我所生活的地方,不知道什麽叫沮喪,沒有人為生存而忙碌”現在普遍相信,香格裏拉這一詞語來自於英國人詹姆斯希爾頓,而他筆下的香格裏拉,則脫胎於洛克描述的川、滇交界的麗江、中甸、木裏、稻城一帶。為此,這四個地區現在爭相自認是香格裏拉,打起無頭官司。中甸的出版物隻說中甸是香格裏拉,並無一字提到麗江;麗江亦如是。中甸捷足先登,改名香格裏拉縣,稻城有香格裏拉鄉。麗江一怒之下,將最繁華的大街改名香格裏拉大道。

詹姆斯希爾頓在他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這樣描述他心目中的雪山:在晶瑩的冰川之間,雪峰疊著雪峰,看上去像漂浮在廣袤的雲海上,形成一個圓弧的形狀,向西與地平線融為一體。。。。。。前方勾勒出蒼白的三角形,這金字塔式的山峰又呈現眼前,開始是灰色,接著換成銀色,後來太陽的光芒吻了上來,頂峰竟染上了胭脂般的粉紅色。那麽我眼前的景象是不是傳說中的香格裏拉呢?我不能確定,我的意識裏從未有過一個香格裏拉的清楚定義。我朦朧地感覺到,那應當是一塊永恒寧靜的淨土,它深藏群山環抱當中,有聖潔的雪山,茂密的森林,開滿鮮花的草甸,以及森林環繞的寧靜湖泊。那裏的人民純樸友愛,敦厚平和,他們無憂無慮,自給自足,“不知道什麽叫沮喪,沒有人為生存而忙碌”。那是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一個永恒安詳的烏托邦,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這樣一個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消失的地平線》最後以一個問句結束全書:你認為他會找到香格裏拉嗎?我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想到關於時間、歲月,關於遇合與契闊,以及心靈世界的許多疑惑與秘密。我沒有答案。於是我下馬,一個人向峽穀深處的高坡走去。我知道那裏有一汪藍得能照見靈魂的海子,我聽說那清澈的湖水將告訴人們許多過去與未來的事情,在那裏,你能看到一雙總在關注你生命的眼睛。

山頂的積雪淌著太陽灼熱的淚水
將一個傳奇沉澱
它們的夏天到了
寂靜的山穀沒有回聲

所有的野花即將萎謝
掩埋沉甸甸的心
它們隻能等待下一個春天
在沙礫下,再生

看看吧,藍色的湖麵多麽清澈
多麽透明
星星象光潔的鵝卵石滾過水麵
那神秘的光芒渺不可辨
多麽象,夢中看見的眼睛

我聽到遠方召喚的聲音
有如天鵝的翅膀緩緩掠過蒼穹
劃出遠古和未來的圖騰
我知道我的夏天也來了
我該走了,我將起行

走吧,陌生的人
請與我同行
我們去尋找過去和未來
我們去湖心
我們去尋找那雙眼睛

我不知道是否能從那湖水中找到答案,但我需要到那海子邊靜靜地坐一會,我需要在它洞明的寂靜裏叩問自己的內心;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做了,我需要聽聽自己心靈的回聲。沒有更多可以期望。我來到亞丁,我坐在衝古寺和洛絨牛場晶瑩的溪水旁思考,現在我走在去那湖的路上,我離它越來越近。

我知道一路上的艱辛都是鋪墊。所有的跋涉都隻為看它一眼,所有的準備隻為走到它的麵前。


後記:天空一望無際

我的茶馬古道之旅於2006年7月27日始於成都,經川西的瀘定、丹巴、康定、雅江、理塘、稻城、亞丁、鄉城、德榮,及其雲南的中甸,最後到達終點麗江,曆時十天,行程二千五百公裏。所有的時間幾乎都在路上度過,始終是不停頓地走;人在路上,想停也停不下來。

我原本想將整個行程完整地記錄下來。我想過寫鄉城繁花似錦的原野,和它那雲際象天女梳妝的曉鏡一般的梯田。我也想過寫寫金沙江邊的小鎮奔子欄,寫德榮到中甸之路的太陽穀—那其實是整個旅程最驚險的一天,我想寫寫那象胭脂一樣顏色但卻絕不馴服的金沙江,寫那江畔似乎隨時可能發生的塌方和我的曆險經曆;那些飛墜而下的巨石幾離方寸之間,讓我印象深刻。我還想寫中甸的碧塔海,告訴大家那裏的原始森林,那森林裏鮮靈潤澤的苔蘚和樹掛,尤其是苔蘚間像蛛網一樣縱橫交錯的汨汨清流;那個濃蔭覆蓋的地方,那些苔蘚和泉流,總是讓我想起《魔戒》中的Lothlorien。我不由得想,有一個高貴飄逸如Galadriel的仙子,贈我不滅的靈光,並殷殷地對我說:May it be a light for you in dark places, when all other lights go out。

我還想告訴大家我在麗江的落寞,我對它深深的失望和惋惜。五年前我初訪麗江,在隆冬的十二月登上玉龍雪山,目睹它變幻萬千的儀容。當燦爛的太陽下風雪強勁地拍打我的臉頰、耳畔之時,我的心裏是一片澄明和感動,仿如聽到天使的歌聲。這一次難忘的經曆激發了我對邊疆地區的向往。五年過去了,我的軌跡畫了一個圓,回到了當時的起點。然而人事皆非。麗江,這個曾經風韻猶存、恬靜美好的城市,已經完全淹沒在商業的海洋之中。外來的入侵徹底摧毀了麗江。雪山冰川在急劇退化,古城四方街變成了王府井。急功近利的商人,自以為是的文化人,矯情遁世的小資們不遺餘力地將這片世外的淨土改造成了一個滑稽的、不倫不類的大遊樂場。它已經不可救藥地沉淪。現在的麗江,除了人山人海的遊客,無窮無盡的店鋪,以及庸俗和廉價,別的什麽都沒有了。

最後我想寫我路上碰到的許多人。那些陌生而親切的麵孔和話語,至今仍在我的腦際縈回。他們是這一路上最生動的風景。

但是我終於決定就此擱筆。回憶旅途上的點點滴滴,就像重新走進那些崇山峻嶺,我的心,也如再一次走過萬水千山,百感交集。想起那些轉瞬即逝的美麗,那些無法忘懷的夢想,那些不能實現的願望,真如鏡花水月般的虛幻。

香格裏拉在哪裏呢?

我不由得又問自己這個問題。夜靜更深,遙望半輪殘月,忽然間意興闌珊,心如止水。往來多少事,悚然一夢中。人生本有許多無解的問題,何必多想呢?我已經看到最美麗的雪山和草地,我見過雪山之下、草地之間那超凡出塵的海子--那是世界上最深情的眼睛。我無法把那種曠世之美寫出來,也無法理清尋找這一過程的歡樂與憂傷。那麽還是讓它們寧靜地生活在我的記憶之中吧。

於是我感到釋然。我合上眼,輕輕地將頭靠在椅背上。樓下嫋嫋地飄上來肖邦的《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剛剛開始。聲音開得很低,但是如果靜心捕捉,仍然可以清晰地聽到每一個音符的猶疑和顫栗。那音樂象靜夜的雪光,象深穀裏的薄霧,溶溶地將我包裹起來。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雲天之上的古道,眼前緩緩地流過那裏的天空、雪山、草地、湖泊,那些無邊的花海和萍水相逢的路人。我想起同我一樣在尋找自己世界的那些孤獨的旅人,我想告訴他們: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你遇到我,我遇到你
陌生人
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
天空一望無際
我們為何相遇?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你點點頭,我點點頭
我的朋友
我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黑夜一望無際
我們是萍水相逢的孩子

黑夜的天空一無所有
黑夜的大地到處都是謎語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要害怕黑雨滴一樣的鴉群
不要害怕黑夜閻王的眼睛
我!在!這!裏!

背上你的行囊,五湖四海的姊妹和兄弟
黑夜已經過去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岡
天空一望無際
--《堅強地孤獨:與海子對話》

夜愈深沉,那音樂愈讓人起追索、想望之情。恍然間我竟無法分清,那樂聲中的緬懷,是溫馨,還是蒼涼。

08/25/0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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