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長溝流月去無聲
by 五髭須
陽關在敦煌西南七十五公裏處,居玉門關之南,故名陽關。以前從未想過這名字的由來,似乎也從未有人提起,到這裏後知道因由,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兩關並峙,處同一條經線,中間隔沙漠五十餘公裏,宛如兩個站崗的戍人,沉毅緘默,遙相對望。
陽關是我此行的最後一站,也是我來到敦煌的直接動機,為了一句西出陽關,為了一個夢幻般不能成就的故事,為了故事中遍尋不獲的眼睛。那故事在我踏上西行的道路之後就不斷地襲擾著我,尤其是夜半無人低語的時候,就如窸窸的風信,耳畔的溫存,使我不知道是處於醒時還是夢中,心中便就有一股無言的惆悵,不知道是溫馨,還是哀愁,讓我難以釋懷。
昨夜閑潭夢落花,縹緲有如舊愛。大抵是歡情如昨,卻好景不再的況味。為此我決定將陽關安排在最後一天,事畢,不待有更多時間沉溺,我便可以和這個心中的驛站揮手作別了。
從雅丹回來後直接便去了陽關,現在叫做陽關博物館。到時已是下午五點鍾的光景。太陽已然西斜,高照雄偉的關樓,城樓前擺放刀槍劍戟,以及如假包換的雲梯、衝車等一應攻城器械。自然是新修的關城,仿漢代的古拙飄逸。進門先見出使西域的張騫塑像,持漢節,駿馬奮蹄。最後一進是陽關都護議事堂,幾上照貓畫虎堆幾卷竹簡,兩廂分列兵器、盔甲,供人拍照,所有的工作人員一律漢服。
十五元錢買了一張關文,由“都護”親筆填寫名字。端詳之下不禁莞爾,想這就是從前的出國護照了,小木片穿成,放在麻布口袋裏,係在腰上。再走幾步,守門城丁驗過關文放行,這就走上陽關大道了。我回頭看一眼,不是我故事中的關門,也沒有駝隊進關,更沒有那麽一個人,就忍不住笑,又有點失落。出門又是一尊石雕,不用說便是王維了,一手擎杯,一手西指,神采飛揚、意興湍飛的樣子。
抬眼看去,遙遙已見陽關烽燧,約有一裏遠近,高踞山丘之上。這山其實稱不得山,隻是低矮的土墩,當地就叫墩墩山,是起伏的丘陵。這丘陵也大有異;周圍左近都是一望無邊的平地,唯獨墩墩山這一方地麵兀然突起,好像是一個放大了的沙盤。這地方,當地也有一個樸素的稱呼,叫做古董灘;浮沙之下,想必曾有過精氣未銷的斷戟殘鏃。更讓人驚訝的是,不知為什麽滿坡的砂石竟是一色的赭紅,猶如鍛煉後的爐渣,與它接壤的沙漠有回然不同的色調。於是恍然就覺得這整個一塊地麵,曾經受過烈火的熔燒。
不費任何力氣就登上製高點。陽關烽燧一欄之隔,象所有世間失去的輝煌,黯然獨向蒼穹。過去的陽關灰飛煙滅,隻餘這一座烽火台,成為它曾經存在的證明,供人憑吊。殘陽斜照,天際盡頭是一片橘紅的溟蒙,凝重得化不開,盡處與赭紅的山坡輝映,真的就象黯紅的血,汨汨流上心頭;那一種蒼茫雄渾,我實是無法言說,我隻覺得遽爾有一股揪心般的痛苦和寥落,緊緊地攫住我的心,竟至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想,這大概就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了吧?這樣一種情懷,是不是可以說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而我心裏的感受,是否就是日暮鄉關的無依、黯然銷魂的離情呢?此情此景,讓人痛感天地何大而我渺小如一粒黃沙,在無邊無涯的時間裏,個人的悲歡與哀樂多麽微不足道,而個人的願望和努力,又是多麽的徒勞。
陽關的落日是耐人尋味的。王國維評說“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是關千古登臨之口的絕唱,我想眼前的夕照多少有這意味,甚至,比它有更深摯、更親切的內容。黯然銷魂,惟別而已矣,江淹如是說。陽關是中國人別離的圖騰,或者就是中國人的悲歡離合。西出陽關無故人,一疊已銷魂,三疊堪斷腸,就這一句,當可喑世代別離之音吧?由是我對自己寫的故事中那兩個人有了更深的理解,好像他們本來是那故事的主宰,吸引了我到陽關來,要在這裏告訴我為何精魂不散,任世代的蹉跎和困頓,依然癡癡於參商之間的尋覓和聚合。在陽關的落日中遭逢,又在陽關的落日中惜別,非惟眷戀,抑且依存。
一曲陽關情幾許,歌罷三疊欲曙天。夕陽墜落在地平線外的時分我離開了陽關,趕赴八十公裏之外的機場。我來也匆匆,去時亦當匆匆;然而短短的三天時光,我的內心卻仿佛經曆了半生的滄桑。於七月流火的日子來到陽關,這件事情本身有同一個讖語。夏天對於我,原是告別的季節。我想起我來敦煌的原委:我是為了追尋一個業已遺忘的關於離別的故事,也為了尋找一雙我意識中失去的眼睛。我記得當時寫那個故事時,我是受了泰戈爾的感觸的:我想假如在來生, 當我們在那遙遠的世界上行走時, 能再相逢的話, 我將無限驚奇地停下步來。我將看到那雙烏黑的眼睛, 在那時候已變成晨星, 但是我也將覺察出它們曾經屬於前世的一個渺不可憶的夜空。我在敦煌的曠野裏搜尋,我於莫高窟的穹頂辨認,我在雅丹的風中傾聽,我對著鳴沙山頂的月亮和陽關的落陽凝望。我終於還是沒有找到那雙眼睛。
我感到悒然,但是我並不失望。當光陰象潮水一般退去,當歲月在春煦秋蔭中偷換,我還有陽關,有陽關一般的真實。敦煌給了我啟發,陽關給了我感動,無邊的天空和戈壁給了我信心。我不知道是否應將那遺落的故事重新找出來,繼續寫下去;大抵是不會了。告別陽關之時,也是放下那個故事的時候了。但我想告訴關心我的人們,這世上有過純真得讓人心疼的東西。
在晚霞璀璨的一個黃昏我來到敦煌這塞外的小城,現在我在夜幕中離去。我沉吟著,想此生不知道是否還會回來,多半是不會了。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我總以為,人生有如世事,走過去便不再回頭,尤其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做夢的權利,也沒有四顧流連的奢侈。世界這麽廣闊,我須要走得更快,用更短的時間奔向下一個車站。然則世上很多事情,即使隻發生一次,即使驚鴻一現,也便有了回響,留下過印痕,在記憶的深處永生。陽關便是這樣一個地方,她有同戀人,有如我故事中的人物,長留我心。
穿起舊時的衣裳
遂有遠戍人的心情
江南的每條河上都有船隻
獨自向上遊或下遊飄去
呼喚魂隨水散的故人
我的一位友人,對我念過這幾句詩。我懷著遠戍人一般的心情來到陽關,今夜我的船將漂回故鄉的江南,停泊在一株烏桕樹下。西出陽關,故人已杳,但是那烏桕樹下的鍾鳴,將如招魂的聲音,夜夜不息,喚起我對陽關的懷念。
飛機快要起飛,站在舷梯的頂端我回望大漠,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我來過陽關了。駐亦不能駐,去亦不忍去,但是陽關三疊已經奏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我想起李商隱登高望遠時的感慨: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是我離開的時候了,也是我將那個故事輕輕放下的時候了。我低下頭,略一沉吟,默默地對著夜空:別了,陽關;別了,我心中的故事。
(7)附《西出陽關》子題來源
安定城樓—李商隱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賣花聲—張舜民
木葉下君山,
空水漫漫。
十分斟酒斂芳顏。
不是渭城西去客,
休唱陽關。
醉袖扶危欄,
天淡雲閑。
何人此路得生還?
回首夕陽紅盡處,
應是長安。
七律—毛主席
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裏盡朝暉。
夢江南—溫庭筠
千萬恨,
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裏事,
水風空落眼前花,
搖曳碧雲斜。
七絕—惲南田
穹廬舊事恨飄零,
地老天荒酒未醒.
公子翻看新樂府,
他時筵上斷腸聽。
臨江仙—陳與義
憶昔午橋橋上飲,
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裏,
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睛。
古今多少事,
漁唱起三更。
一覺睡醒,重貼一次。老伯最喜歡的曲子,沒有它,好像陳皮雞沒了桂皮。
嗯,這個也是老伯喜歡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忽然而已,忽然而已啊。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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