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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陽關(4)

(2007-03-28 05:58:50) 下一個

(4)山月不知心裏事
by 五髭須

歲月象塵土揚起
然後在古銅色的夕陽中消失淨盡
所有的痕跡
所有的過去
一切,都化作虛空
隻有你
在我百年的心中
總如初見,清美如新

寫過陽關故事的次年我到新疆旅行,從吐魯番到伊犁,隨後南下到最具西域風情的喀什,經帕米爾高原到達中國國土上最西端的小城塔什庫爾幹。一路上那個故事依舊縈懷,揮斥不去。但是我已經不願再回憶舊事,因此我選擇了寫詩,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寫一首。等到旅程結束,我已經寫了長長的一組詩歌,我將它取名《絲路隨想組歌》;上麵摘取的幾句,便是這組歌中關於喀什的一段。在那段漫長的旅途上,喀什的落日給我留下攝人心魄的記憶。當時我正在城郊的一座橋上,那落日在黃塵暮靄中像一麵巨大的銅鏡,古樸蒼茫,照徹周天,然後一點一點沉入克孜勒河中,讓人真有心神俱散、潸然淚下的感覺,也讓人痛切地感到生之徒勞。我以為此生不會、也不想再見那景色。沒有想到的是,在敦煌,我重見往日的一幕,在鳴沙山。

鳴沙山在城郊十裏,山下有月牙泉,統由鳴沙山公園進入。要選擇了日落時分去;夏日的烈日驕陽之下,其他的時候這裏無異洪爐。

進得門來,立時就好像置身電影場景。這鳴沙山,實際上由無數的沙丘組成,沙細得象麵粉,整個山體光潔有如綢緞,在風中油油地滾動,讓人也想在上麵打個滾。太陽快要下山,斜斜地照在起伏逶迤的山丘上,明暗分明,反差極為強烈;明亮處是一片溫暖的金色,背陰的山坡上輕輕敷一層暗紅,山窪裏則是黑亮的一團團光影。就是這麽幾種簡單的色彩,卻好像都有生命,以一種原始的熱情,不由分說、潑剌剌地衝進眼眶。

沒有更多的等待,騎上駱駝就朝峰頂進發,遙遙的並不遠,半個小時應該就走到了。一路行一路看,隨駱駝的步伐悠揚地俯仰,駝鈴悠然地叮當。風吹過來,身下的沙子像一層白霜,挨著地麵悠悠地打著旋,細若粉塵。周圍四處都是低低的小沙丘,像一片片魚鱗,又象一籠屜窩窩頭。遠處的峰巒,或鋒利峻拔如刃,或婀娜豐腴象少女的曲線,上麵隱隱地飄一線淺淺的細沙,看去便象頸後柔軟的茸毛,亮晶晶地在斜陽中逗人—忍不住伸出手去,哦,還夠不著。山脊上有三五成群的駝隊,在夕陽下好似剪影,蒼涼有古意。腦子裏便下意識地好像置身一個遠古的商旅,行進在絲綢古道上,時光幽幽地回到過去。我再次想起從前寫過的那個故事,不由得輕輕地歎口氣。假若—這種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假若。

還未登上山頂,大風驟起,卷起一人多高。這風完全不顧情麵,隻管往人身上撲來。顧不得許多,下了駱駝,奮力攀上峰頂。風更大,沙子打在臉上火辣辣生疼,呼地用勁“呸”出一口沙子,還沒有來得及閉嘴,又是滿滿的一口沙子。眼裏流出淚來,不知道是墨鏡已經擋不住無孔不入的飛沙,還是那個假若讓我傷感。極力掙開迷蒙的眼睛,方才明亮的夕陽已是一片昏黃,像一麵古銅鏡,隱隱綽綽地掛在塵沙的帳幕那一邊。大漠黃沙日色昏,我想起這句詩。蒼煙落照,就是眼前的景象吧?我不由得想起了克孜勒河上的落日,黯上心頭:歲月輪轉,人事亦一再留連,譬如世間的劫數,不斷循環、遞歸,憑人窮盡移山心力,終是枉然,讓人既悵惘而又愴然。

到底意難平啊!

複騎上駱駝黯然下山。到山底,行一裏許到月牙泉。這泉四麵黃沙,竟然清澈充盈,讓人嘖嘖稱奇。它不象我們印象中的泉水,而是滿滿的一畝水泊,酷似一彎新月,岸邊則密密匝匝長滿了一人高的蘆葦,岸上建了亭台樓榭,一色的瑣窗朱戶。我想象若是在天高雲淡的時候坐在這泉邊,蘆荻瑟瑟,閑雲潭影,定是要讓人心平如鏡,寵辱皆忘。我也在想,這水不知道從何處而來,據說從西漢起就是奇觀,水不斷流,沙不相侵,曆兩千餘年而不涸。看來縱是碧海桑田,這人世間總還有生生不滅的物事。這樣一想,心裏麵隱然就覺得有所寄托。

鳴沙山的月色亦是我永生難忘的一幕景象。事先我並沒有看月的打算;以我的年紀和遊曆,是已經看過千江水月的。然而人生總是如此,往往不經意的地方,卻出人意料地有萬般風情的春色秋意。

當時我正準備離開鳴沙山公園。風已漸漸停息下來,暮色低垂。我回頭想最後看一眼鳴沙山,當作我無聲的告別,也想再次確認一下初見的印象,將它記在心裏;就好比畫素描的人,完工之前總要細細地檢閱,這裏勾幾根線條,那裏抹一點陰影。我想今後大概是不會再來了,人生是沒有下一次的,而人生裏這樣隨性的遭際,不啻於邂逅的偶然。然而就在我回首之際,不期然半個月亮已經悄然升起在沙山之後,遙遙地看著我,似是無限的顧盼。我心裏怦然一動,驀地就想起從前的那個故事中,男女主人曾是約定在這裏的月下相逢的。當然後來這個誓約不能實現,命運譬如讖語,這一對人兒就象風中的沙粒,漸行漸遠,終至生死茫茫,不再相聞;原本,鏡花水月一般的故事,結局大抵如此。

這個倏然而來的念頭讓我心中不忍。我就想,這兩個人的命運原本不該如此,是要天造地合、廝守恩愛的,全是因為我筆下的無情,才有如此的結果。那麽我這個安排了他們命運的人,有責任代他們去看一下他們不曾看到的月色,或許那兩個不散的魂靈,從此便能聽到彼此風中的呼喚。

於是我掉轉身來,第二次登上鳴沙山頂。

這個靜謐的夜晚我在鳴沙山頂看月亮。我為我故事中的人物完成一個願望,也為自己實現一個剛剛許下的諾言。我獨坐沙丘之上,大地茫茫無邊,迤邐的山脊,山下的平野,迢遞可見。月亮升上中天,銀白的光輝如水銀瀉地,遠遠近近的峰巒和沙丘,也鍍上一層熒光,盈盈地氤氳。那月亮的純淨,那沙子的純淨,猶如水洗,猶如瓷釉,讓這月色分外動人心弦。不時微風吹過,拋撒的沙塵又將那月色敷上一層猶疑的朦朧,象世事人生一樣不可琢磨,撲朔迷離得讓人心痛。

這個靜謐的夜晚我在鳴沙山頂看月亮。那月亮也孤岑,象懷人的一簾幽夢。凝望久了,周遭就有一輪迷蒙的光暈,宛如離人的淚眼,溫柔而又哀傷。這個靜謐的夜晚月亮也在看我,那眼神也癡迷,那神情也悲憫。

這個靜謐的夜晚月白風清,這個靜謐的夜晚我在月光下麵想著心事。明月千裏照平沙,何人不起故人情?我閉上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但是內心卻表裏山河,乾坤朗朗如鏡。前塵曆曆,無數的淵藪因緣都到眼前,分明如畫。我故事中的人物,他和她,開始鮮活起來。我也仿佛象他一樣,正穿過陽關,然後我看到她,那一個紅塵擺渡人。我看到她的那雙眼睛,幽遠而又淒清。我看到她被紅塵刻畫的樣子,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依然是昨日的她,溫柔的臉。

這個靜謐的夜晚明處愈明、暗處愈暗。背光的灣凹裏到處都是黑魆魆的謎語,八荒六合潛藏無數不可知的秘密。我清楚自己已經過了猜謎的年紀,因此不想去探究許多的未知;我隻知道,這個世界上人生份定,非惟人意所願,更是天心所為。去日不可留,往事不可追。我戴上耳機,ipod中響起的是《今夜無人入睡》,那高亢的詠歎,此時聽來分外幽怨悱惻,恍如耳鬢私語,款切動人。是啊,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也沒有人知道我寫過的那個故事,她的名字,他的聲音,在東方破曉的時候依舊還是秘密;她的樣子,他的影子,依然蕭瑟,依然孑孓。

這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我無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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