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作古之人.本來也一直沒衝動記他,覺得時勢太殘酷,我們竟然被人為強行隔離那麽多年,我從未有幸見過,不確定我會有多少真情實感.偶而網上說到一些相關話題,引我記下這一段.
他,曾是當地名震一方的律師,很多被丈夫趕出門的女人,靠他,爭取到可觀的財產.在那個女人難以出頭工作的時代,那就意味著下半輩子的生活能有保障.別看是富家太太,被各種理由掃地出門時,真的是禍從天降般惶惶不可終日,來他家跪下來痛哭求他無論如何要幫幫她時,真是哭花了臉,抽出的手絹都淚濕得好擰出水來.他心生憐憫,總是盡全力幫她們打官司.很有幾次很難的案子也贏了,太太們資酬之外,特特包了金條來額外謝他.他日子過得還不錯,住著外國人造的洋樓, 樓上下都有抽水馬桶,還有西洋浴缸,還有後花院.家裏有包車,車夫,廚子長工,傭人幾個.太太小姐少爺出門都有人陪送,上學的還有專人送飯送點心.
他不忙時,就是詩書琴畫的朋友來,著孩子在長條書案上幫著拉展開一兩卷古人詩畫觀賞點品一番,再動手寫點畫點,玩玩金石攥刻刀,還玩相機給朋友給家人拍照.有時,還趕趕時髦帶家人或和朋友去看看西洋片子,那時,還隻有默片.
好象,這種中西合壁的文人日子就這麽能過一輩子的.
但日本人來了,他立刻關了律師樓,棄了能言善辯的口才,沉默了,絕不當漢奸律師.
沒了收入來源,靠朋友舉薦開始在各個學校當教書匠,靠兩條腿在莫大的城市裏穿梭,隻為省兩個車馬錢.家裏的幫工譴散了,慢慢的,除了文房四寶和不能當的古書字畫,值錢的金銀首飾都變賣吃掉了.再後來,連吃飯都困難了,孩子有病也沒錢治了.除了大女兒堅持跟他走讀,成績也總在前三甲可以免學費,就還在讀書, 下麵的都上不起學了.大兒子小小年紀送到了朋友家的醬園當了學徒學生意,好減少一口在家吃飯的.送去,是住店的學徒,前三年管吃住卻隻是學生意並無收入的.他親領著兒子到朋友家,低聲說著托朋友看顧.朋友知他文人輕商,不得已斷不會送子入商賈之門,所以趕緊站起拱手禮讓:'使不得,使不得,是先生看得起.'
兒子去前,著太太拆掉所有口袋,隻怕孩子小吃不住苦會起貪心偷銅板.送完大兒子,回來長歎,歎完深鎖眉頭一聲不響好幾天.太太就抹淚:'還這麽小,就寄人籬下了.'
常言道富燒香窮算命,有一天,他真的讓人為自己算了一命.那人說他壽六十,若遇還報之事,還能增十年.
日本人終於走了,但,他也折損了一半的孩子.一是貧二是病又奇缺藥,日本人還不準百姓有大米,發現了,刺刀捅死沒商量.孩子,都是可以治的病,但真的沒錢也沒藥,眼睜睜看孩子一個,然後又一個,又一個地,抽著筋斷了氣.他的家雖是在租界,多了些許保護,但女兒們終於也要加入逃跑之列,以免日本人糟踏.幾個女孩子長徒跋涉躲到了野外,他最愛的也是最靈秀的三毛頭在外急性盲腸炎,在痛苦掙紮中送了命.他淚流滿麵哭著,通宵不睡地給死去的孩子寫奠文寫奠詩,以自己的方式,送她最後一程.
他恨日本人,非常恨,多年後,他仍然存著寫給三毛頭的文字,拿出來看時也仍然難掩悲傷,恨的咬牙切齒.
內戰時,金元卷不值錢,一捆金圓卷換不來一捆草紙.局勢動蕩他開業無著,又不想卷入政治.好在那時大兒子已是家裏經濟頂梁柱,拿回家的不僅是錢幣,還有食材食物.一家人吃不飽但不再是饑餓過度,一員未損撐到了解放.剛解放時,他這樣多少和國民黨沾親帶故的人(他連襟是黨國要員,跟老蔣偏安山城後又跟回南京.)是很難有可能在新政府核心中尋職的,但他有恩過中共在當地地下黨最大的頭兒,以他的好心腸,救過命.這麽一次善舉,那人解放後公開了身份第一件事, 就是納救命之人及其女,進新政府工作,連正常程序也無,直接去上班.
他帶女兒去上班前夜,囑女兒,此事此人之名,必須保密不露一絲口風,以免給在高位的他製造麻煩.父女倆進進出出,相與共相見到的人若幹年後,都是報紙再後來電視中出頭露麵的這首長那首長.
他在這樣的罩子下,很是過了一陣自在的日子,平安滿足,兒女漸大成家立業,連反右風潮都沒刮到他.就這樣一直被罩到文革.
文革,真是革得徹底,他的罩子被揭被打翻在地又被踩上無數隻腳.他也難逃這被革之命,一擄到底,他愛惜如命從未有損的故紙舊書,許多的孤本善本,也被抄個一幹二淨.一輩子的金石字畫收藏,整屜整筐的端走,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名石,後來都是禁止出境的國寶,都沒了.抄得真徹底,連地板都是一塊塊橇開搜查.他病倒了,說自己大限已到,躺在浴缸上專搭給他的木板上窩著,那是上麵強製他家人跟他劃清界線後他的住處---有著抽水馬桶的廁所.而樓上臥室,早分配給革命人民占據了.他的家人,在原客廳加了隔牆擠上三代八九口人.樓下廚房,硬加了幾副爐灶分而用之,連個轉身之處也無了.
眼看著那夜他不行了,家人管不了那麽多,把他挪到軟床上讓他舒服些.過了那夜,他遊絲般氣息緩了過來,他活下來了.他醒了,就找他以前救回來養著的貓,左喚右喚不出來,小兒子爬到床底抱出來,已死了,盤在主人床下.他摸著它:'它替了我死.'
十年後,他得了腸胃病,看似並不重,但他說會過不去.有天,他小孫子在後花園裏玩,一抬頭,看見個混身紅袍紅帽的白胡子老頭挨園牆站著,小孫子跑回房拉大人去看.大人順著孩子指處卻什麽人也沒見到,小孫子卻叫著:'看,站那兒呢.那兒,看走出去了'.
小孫子被罵哭了:'我沒說謊,真的是有人的.'
他太太心裏咯噔了一下,想起算過的命,心裏不祥.
他開始交待這和那的,他太太不讓說,他就說了,大意是他多活了十年了,那隻貓替他死了,這次過不去了之類.
一天早上,他一失手煙鬥掉痰盂裏,他太太著兒子撿了去洗,他不讓:'別撿了,那煙鬥我不會用了.'
一天裏也吃了也喝了,後來說不行就不行了,都來不及打電報給外地子女,就走了.外地子女真能趕回來的,也隻能送葬,沒見到最後一麵.
和老毛等偉人同期走的。
雲中山製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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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能平安一生,終得其所,很是不易。